一

娘从小长的水灵，她十二、三岁上高小的时候，出落的亭亭玉立，人见人爱。不过，让人喜欢的不单单是娘的容貌，她还有一副让人羡慕的好嗓子。

每逢过节，学校里有文艺活动时，娘总要站在学校里的戏台上给全校师生唱几首歌，那清脆的歌声，好似山谷里的黄鹂鸣叫，婉转动听，让人不觉沉醉其中。

那时，娘的好嗓子是县里出了名的，不管是老师还是村里人，都说她的嗓音腔正韵味浓，是唱戏的好苗苗。

说到唱戏，老天的确给了娘那个机遇。

那一年，娘已经上了初中，学校里突然来了几个省晋剧院的人，说是要在学校召收学员，自然，娘是学校里屈指可数的人，她被老师推荐了。

当天，娘跟着老师来到了办公室，一开门，发现许多陌生的目光盯着自己，心里有点忐忑不安，她急忙低下了头。

省晋剧院的人们上下打量了娘好一会儿，其中一个人对娘说:“姑娘，喜欢唱戏吗？”

“喜欢。”娘迟疑了一下，赶紧回答说。

“那你能给我们唱支歌吗？”那人温和地问道。

“能。”娘一只手轻捏着自己胸前的长辫梢，朝他们点了点头。

“唱什么歌呢？”娘问。

“大海航行靠舵手。”

娘听后站直了身子，随却唱了起来: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雨露滋润禾苗壮

干革命靠得是毛泽东思想

鱼儿离不开水呀

瓜儿离不开秧

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

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

这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非常火的一首歌，这首歌歌词简短，曲调明快，琅琅上口。歌曲的最后一句，因为娘开始唱时定的调子比较高，所以有点难度，可娘轻而易举地唱下来了。

晋剧院的人们听完后都高兴地连连拍手叫好，其中的一位领导模样的人站了起来，对大家说:“这孩子不论是嗓子、还是长相、身材，都相当不错，咱们就定下来吧。”说完他转过身来对娘说:

“孩子，今天你回家一趟，去告诉你家大人，就说我们同意你去省晋剧团了。”

“好的。”娘高兴的满眼放光，向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当天下午，娘就从县城学校走回村里，一进门，她就迫不及待地把这件天大的喜事告诉了外公外婆。

外婆高兴地抱住了娘，可外公一脸凝重，蹲在地上只管“吧嗒吧嗒”地抽着洋旱烟，他好像有心事，一句话也没说。

外婆见外公不说话，终于憋不住了:“你倒底是什么意思呀？倒是说话呀！”

外公禁不住外婆的发问，终于说出了娘最怕最不愿意听的话。

“唱戏并不是什么体面的事，如今唱戏叫打戏。孩子去了剧团，开始学徒，肯定要多干活，这累还不算，去了以后，学戏是最难熬的，师父是拿着柳条教唱戏啊，一句不对就是一顿打，打戏打戏不打不成才嘛，这个我能理解，可我就这么一个闺女啊，去哪儿就让他们去打吗？你舍得吗？我可舍不得！”外公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他激动得满脸通红。

“啊？真的有这么严重吗？那孩子还去干嘛呢？”外婆听后先是不解，后来也就同意了。

听了外公外婆的对话，娘一个人悄悄地躲进了里屋，她躺在床上不停地流着眼泪，那天夜里，窗外凄冷的月光满满地洒了一地，娘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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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娘没有去成剧团。

初中毕业后，娘出嫁了，她嫁给了我的父亲。后来，便有了我们姐弟仨。

娘的婚姻还算幸福。

父亲天生脾气暴躁，他经常和娘发生口角，尽管如此，他俩事后还是有说有笑，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娘对父亲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我上小学时才知道，娘有一副好嗓子。

也许是遗传吧，我也喜欢唱歌。平时在家没事的时候，我经常小声哼哼校园歌曲，娘听到后也会跟我一起唱，什么《学习雷锋好榜样》，什么《人说山西好风光》，什么《小小竹排江中流》……娘都会唱。

有时，我放学回家后，会看到娘正在灶台边边拉风箱边唱着歌，在我的印象里，她最爱唱的一首歌就是电影《柳堡的故事》中的插曲:《九九艳阳天》。

“九九哪个艳阳天来哟

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

东风呀吹得那个风车儿转哪

蚕豆花儿香啊麦苗儿鲜

风车呀风车那个咿呀呀地个唱呀

小哥哥为什么呀不开言……”

娘的歌声悠扬、婉转、甜蜜，让我陶醉，听完她唱歌后，我会这样问娘:“嗓音这么好，为什么没去唱戏呢？”

娘听了一怔，随后缓缓地对我说:“真的，我差一点就去了省晋剧院了，当时你外公不让去，怕我遭罪呢。”

听了娘的话，心里真不是滋味，我在为她惋惜。

儿时的时候，村里每年都要唱大戏，每逢唱戏时，我和姐姐便会拿着小板凳，早早地跑去戏院子里，目的是给娘占个中间且靠前面的座位。

记得那时，娘上午看完戏，晚上还要去看，她基本上是场场都不误。每次看完戏回到家，我们都会习惯性地问她:“戏唱的怎样？”

她会顺口回答一下她是否满意。如果时间允许的话，她还要随口评论一番:

“那个唱红的唱的最好，嗓门不仅亮堂，还有磁性，关键是咬字真……”

“那个唱正旦的嗓子虽好，就是做戏不行，有点太死板了，身子站着那里纹死不动……”

“那个唱小旦的，唱的确实不错，做戏也够灵活，只可惜长得太丑了……”

等大戏唱上三、两天后，剧团走了，娘和邻居们坐在一起唠嗑时还会再谈论几日:

“我这两天没日没夜的看戏，也不觉得乏。”是娘的声音。

“你一场都没误？”邻居的声音。

“当然喽，一年就唱一回，我哪舍得误呢？”娘回答说。

“这个剧团总的来说，唱的还算可以，我还想继续看呢，可人家已经走了，再看就要等到明年喽！”还是娘的声音。

“哈哈，这戏今年刚唱完，就盼着明年了，戏疯子把咱们这些傻婆娘们的魂都勾去了。”她们中间有人调侃说。

“是啊，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娘说完这话后，听见她“哈哈”地笑出了声，娘的笑声真好听。

我快上初中的时候，家里有了收音机，每到下午两点钟的时候，戏曲频道就会播放半小时的晋剧，什么丁果仙的《困城记》啊，郭兰英的《算粮》啊，张鸣琴的《芦花》啊……娘总是听的那么津津有味。

接着又是电视机的出现，让娘大饱眼福。

那时的日子，娘白天忙活，晚上只要电视机里有戏曲节目，她就在电视机旁边守着，戏里抹泪，她也抹泪；戏里笑，她也笑。就连窗外的月亮也忍不住停下脚步偷偷地来看她，笑她痴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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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以后的每年村里还是照样请一班戏，一唱还是三五天，娘照样还是去看。

不过，娘只是白天看，夜里不去看了。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经不允许她肆无忌惮地去看戏了。

日子如白驹过隙，世事如白云苍狗。娘很快步入老年，病魔像幽灵一样不邀自来，她生病了。

可她还是照样痴迷戏。

那是秋天的一个晚上，我在内蒙给娘去了电话，没人接。

我急忙打给了弟弟，弟弟说：“我们这里这两天正唱大戏呢，娘要来看戏，她正在戏场院里呢，我开车送她过来的。”

我说：“夜里天冷，让她看一会儿就送她回去吧。”

等到了第二天，我给娘又去了电话，我劝她：“你要看戏就白天去看，夜里太冷。”

娘说：“这戏白天不唱，我只能晚上去看。”

“如果要晚上看，也行，那就少看一会儿吧。”我说。

“我现在去趟戏院真的不容易，还好有你弟弟送我去，那能看一半就回去呢？”娘执拗的说。

我无奈地放下了电话。

真是的，每年来来回回唱的就是那么几本戏。这么多年了，所有的戏，都快背的滚瓜烂熟了，有什么好看的呢？可娘总是不厌其烦的看了又看，此时，我真有点理解不了娘。

可恶的病魔赶都赶不走，不久，娘被折磨的躺在了床上，她卧床不起了。

娘和我说:“这么无聊的躺着也不是事，我想听听戏。”

于是，我儿子在网上给她买了个袖珍小收音机。

有一天，她疼痛过后，又躺着听戏了，我看到她脸色苍白，很累的样子，心想这收音机听着都烦，就自作主张地关掉了收音机。

没想到，娘好像有点不高兴，她对我说:“不要给我关了，听戏能让时间过得快。”

还别说，听戏时，娘的心思都集中在戏里，此时，她一定暂时淡忘了自己是一个病人，淡忘了那些种种不快。

“那怕……那怕淡忘那么几分钟，也是非常可取的呀。”我心里思谋着。

于是，我赶紧打开了收音机让她继续听戏……

转眼间，娘已经离去快三年了。

这两天的夜里，我正在读一本沈从文的书，突然有一行字映入我的眼帘——

“从小就听到人说：‘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其实这话大可考量……”

我读了这段话，不禁有所触动，我放下书，来到窗前，望着这灯火通明的夜晚，不由得长叹一声，想起娘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想起娘生前的喜好，总觉得，娘这一生有许多心愿未了，她是带着遗憾离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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