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小时候就常见到他,在村子东头的十字路口那儿,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卖菜,不同季节卖不同的菜。
没有拉菜的车,也没有放菜的桌子,菜就摆在地上。他身旁总会放着一个竹篓,破破烂烂的,看样子已经补过很多次了。小时候和村子里的孩子在那儿玩,我们都要轮流背起那个竹篓,然后嘻嘻哈哈地吆喝,卖菜咯,卖菜咯,地已经扫过了,一把一块,快来买呀!
不论卖什么菜,他都把菜用草绳扎成几小捆,然后规规矩矩地排列好,一小捆就是一块钱。路人问价时,他就热情地回应,全部一把一块。怕路人嫌脏,他还会加上一句,地已经扫过了。
那时候村子里很穷,每家人都有田地,地里种些麦子、玉米、花生,一刻也不让土地闲着。在地头,村民会留出一两平方米的位置,种上几棵菜,平时要吃就到自个儿地头摘。
自然,老菜的生意一直不是很好。村里人就劝他,别卖菜了,找点儿活儿干,给别人做苦力,好歹能挣些钱。他听了总是笑笑,点头答应着,下次却还能在这里见到他。
见劝了没用,大家也就任他去了。于是村里人都喊他老菜,他究竟叫什么名字,好多人都记不得了。
老菜这时已经三十多岁了,家里就他一个人,爸妈早早就去世了,听说是饥荒饿死的。老菜长得普普通通,家里遭遇不好,还没钱,迟迟找不到媳妇。
每天上学我都要经过那个十字路口,到放学时间点了,我妈就在那儿等。我总是快快地跑回去,把书包扔给我妈,再快快地跑着去找其他孩子玩儿。我妈接过书包,向已经跑进胡同的我大喊,慢点跑,等会别忘了回家吃饭!
老菜就在旁边看着,看着我,看着我妈。
由于老菜是三十来岁的单身汉,村子里的妇女都不敢离他太近,就算是买菜也会把钱放到他面前的地上,迅速离开。这些妇女也教导自家的女儿,千万不要接近那个菜大爷,一定要记住。我问妈妈,为什么不能接近他?我妈立刻瞪了我一眼,不让你去,你不去就行了,问那么多干啥!
可我们这些女孩儿就爱去老菜那里玩儿。老菜的手特别巧,他会编各种动物,还会编花,材料就是路边长得老高的杂草。我们一群孩子围成一圈,蹲在老菜旁边,看他像变魔术似的送给我们一个又一个趣味盎然的小东西。那个十字路口是我们当时最大的乐园。
老菜边满足我们各种编织要求,边不停地吹口哨,他给我们吹《让我们荡起双桨》的调子,他说就会这一首。老菜吹着歌儿玩着草,我们一脸崇拜地望着这个大人们不让接近的老男人。
看久了我们也想自己学,于是我们一个个地拜他为师,求他将这技艺教给我们。女孩子就学编织,男孩子就学吹口哨。老菜教得很有耐心,我学东西慢,怎么也学不会编我的兔子,急得直哭。后来我们也可以把一根草变成我们的生肖动物,可以流利地吹出动人的旋律。
小孩子多是喜新厌旧的,玩腻了就再也没有像之前那样围着老菜了。老菜身边又恢复了冷清。妈妈因为忙没有接我的时候,我跑到十字路口后仍要停下来,对窝在电线杆下面的老菜打句招呼,菜大爷好!老菜都会抬起头,眯起眼睛,对我摆摆手,诶,好,快回家去吧。
过了几个星期,我看到妈妈在往箱子里装鸡蛋。我就问她,妈,我们要去姥姥家吗?妈妈摇摇头,不是,你菜大爷要结婚了,娶了个外地媳妇,我得去送点儿礼。听完我就跑出家门,狂奔到十字路口。
十字路口空空的,没有人。我失望地坐在老菜平时坐的地方,任凭头顶的骄阳把我晒得大汗淋漓。不一会儿,好几个孩子都跑来了,师父要娶媳妇了,你们知道吗?我迫不及待地与他们分享这件事。知道,知道,所以我们才过来。
我们坐了一排,脸上挂着无法形容的表情,不知道是好奇,是兴奋,还是失落。那个下午的天空格外得蓝,云朵飘来飘去,微风吹拂着我们满是灰尘的衣摆。等到了天黑,也没见老菜过来。对于我们几个孩子来说,那是我们的秘密基地,属于我们和老菜的秘密基地。
老菜结婚没有很大的排场,媳妇是外地的,早早就直接过来了,结婚当天也不用去接新娘。村里人知道老菜生活不容易,送礼后祝福几句就都离开了,谁也没有留下来吃喜宴。
我死缠烂打地跟了我妈去老菜家里送礼,这是我第一次到老菜家,院子很小,种满了菜,菜地旁有一口水井,水井边上放着他的破旧竹篓和一个缺了把儿的葫芦瓢。
不久就听说老菜的媳妇肚子大了,村里人说老菜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娶了个媳妇还这么快就有了娃,也有人说现在啥也说不了,娶了个外地媳妇,说不定啥时间就抱着娃跑了。
第二年老菜的身影又出现在了老地方,他和村里孩子们的秘密基地。不过这次不是他自己,他身边坐了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女人。女人皮肤黑黝黝的,头发很长,被她用麻绳一股脑扎到了脑后,就像地上老菜扎好的几捆大葱。
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孩子不哭时就让他坐在女人的腿上,女人不停晃动着腿,孩子坐在上面呵呵笑。孩子哭了女人就掀起她的粗布衣裳,露出变形的乳房把乳头塞进孩子嘴里。
我们又聚集在一起,围在老菜这边,女人和孩子在另一边坐着。
菜大爷,我们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那样我们就没有师父了。
不来不行啊,不卖菜我啥也不会。
为什么不去干活?我妈说搬砖头都可以挣钱的。
师父的祖上都是靠卖菜为生的,干其他的没活路。
我们和老菜一起吹着口哨,女人逗着腿上的孩子,孩子咿呀咿呀说着听不懂的话。
那次是我们最后一次和老菜坐在一起玩,我们都要去镇里上学了,不会那么频繁回家,也不会每次放学都经过我们的秘密基地。老菜说,去了镇里好好念书,将来我的娃也是要去镇里上学的,不让他卖菜了。
又一个冬天来了,这个冬天出乎意料地冷,我在学校发烧了,我妈把我接回了家。本来我们是从村西头直接回家的,我妈说去东头买点菜,给我做点好吃的。我一下子从晕晕乎乎的状态变得清醒,惊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老菜了。
到了十字路口,我透过帽檐与毛衣领之间的缝隙看到一个裹着破棉被的人坐在地上,他的头发被白白的一层雪花覆盖。我往下一看,这个人的手不停地抖动着,幅度一下大一下小,似乎被用力控制着。
我害怕地躲到妈妈后面,偷偷看着他。他突然抬头看向我,我们目光相对,我吓得身上一哆嗦,紧紧抓住妈妈的衣角。
那就是老菜,我认得老菜的眼睛。我大喊,妈,菜大爷变成怪物了,怪物!
老菜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妈妈用她常年劳动练出来的坚实臂膀扯了我一把,大声骂我,胡说什么呢!看我回家不收拾你!她又回头对老菜说,老菜,孩子小,不懂事,别放在心上。老菜低头摆了摆手,跟以前让我快回家的姿势一样。
后来我从村里人的口中得知,老菜的井冻住以后,他只好去村边那条河里取水,河也冻住了,他就凿开冰块,用木桶把冰水扛回家里。舍不得用柴烧火,他就用扛回来的冰水洗菜,洗了几天后手就成这样了。
我愣了许久,村子里的气温比镇里还低,河里的冰水更是凉得我碰都不敢碰。我自责了很长时间,再也不愿意从十字路口过,我惧怕那个被我伤过心的男人。
以前是大人不让靠近老菜,我们悄悄地找他玩,现在是大人让我们对老菜礼貌,我们怯怯地不愿靠近。老菜的媳妇在家做家务带孩子,十字路口还是他一个人。
就这样过了很多年,我也要结婚了,嫁到邻村。我和丈夫是在镇上认识的,我们都在镇上教书,家里也都满意,找人说了媒,定下了迎娶日子。
这是我在叫老菜怪物之后第一次见他,他用他的竹篓装着几把菜和几个鸡蛋,喜气洋洋地走进我家,孩子长得就是快,转眼间就要嫁人了。我妈赶快接过来,可不是嘛,你的儿子很快也就该娶媳妇了哈哈。说完,我妈又把东西推回老菜怀里,心意到了就行了,还拿什么东西。
老菜很不开心的样子,别人就能送礼,我就不能送礼了?那时候你也给我家送了。我妈连忙又接过来,不是那个意思,好好我收下了,收下了。
按照规矩,我从房里出来,对老菜表示感谢。我看着老菜哆哆嗦嗦的手,拉他进屋坐,老菜还是摆了摆手,说家里还有孩子,便走了。
我结婚这天,天气就如我得知老菜要结婚那天一样,有云的地方洁白,无云的地方蔚蓝,轻轻的风撩动着每一个人的心弦。大家都很开心,我也是。
日后我和丈夫有了一个可爱至极的女儿,我们的生活过得日益滋润。先是在县里买了房,又和丈夫到市里工作,时不时到外省出出差,旅旅游,回村子的次数越来越少。
村子在社会的发展下渐渐富裕起来,家家都盖起了楼房,有的家户还买了轿车。和家里打电话问起老菜,妈说老菜家也盖了房,虽不比其他房子高大,却也宽敞了不少。老菜的媳妇没有像村里人说的那样抱着孩子跑掉,勤勤恳恳,帮手不方便的老菜干了不少活儿。
我提出要接妈到县城住,妈说村子是一生的回忆,年纪越大越不愿离开,怎么也不答应。
过年时我和丈夫、女儿回村子探亲。走到十字路口,老菜依旧是多年前的模样,扎好的菜整齐地摆放在身前,不知谁给他写了副牌子,上面写着,一把一块。
我走到老菜面前,捡起几把菜,然后把钱递到他手里,他颤颤地接过去。我听到女儿大喊,啊!怪物,这个老爷爷是怪物!我转身批评了女儿,又回过身来向老菜道歉。
曾经的事回荡在我的脑海,多么相似的经历啊。我自己的愧疚还没过,我的女儿又给我添了一层。我不知道这句话到底能给老菜带来多大的伤害,但我实在不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地去面对老菜。老菜笑着对我说,没事,别吓着孩子。
在村子里住下的这几天,我天天去老菜那里,希望多买点菜给他减轻生活负担,或者只是为了消除内心的不安。老菜的生意比以前好,很多人家卖了田地,不愿意再继续当种田的老农民,村民们就经常到老菜这里买菜。
要离开村子的时候,我到老菜那里最后买了几把菜,打算带回家里吃。我告诉老菜我要走了,近段日子就不能来他这儿买菜了。他从腿下的麻袋里取出几根草,技艺还是那么熟练,老菜花几分钟就编出了三只兔子,咧着嘴递给我。
我忍不住流出眼泪,紧紧捏着这三只兔子。老菜看我哭了,以为我不高兴,抖个不停的手搓着衣服,不知所措。我流利地吹出那首明媚了我童年的歌曲,女儿在旁边唱着。老菜抿着嘴唇,用布满了皱纹的眼睛看着我,我看得出这个让我崇拜了许久的男人也湿润了眼角。
我第一次拥抱了老菜。我抱着他,他不住地小声说他身上脏,我满脸泪水,抱得更紧了。终究是要告别,老菜习惯性地摆了摆手,说走吧,常回来。我回答他,常回来,儿子快结婚了吧,我等着送礼呢。
走出将近一百米,我回头看,老菜望着路面,喊着一把一块,双手藏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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