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巢居笔记小说之七:夜话
杨府/文
壬午年冬月某日,诗人周书安的诗集《淡痕》出版后,因曾问序于我,便电话邀我同贺。在诗人的办公室里,谈话已经很晚了。窗外,冬日的残阳唯余一抹余晖,暮色中归鸦的叫声消失在稀疏的树林中,门前广场上的草木已然枯了,中间还有被人放火烧灼的痕迹,这使人想起前人的诗句,颇有沧桑的感慨。
时间的步履极快地踩到了白驹的尾巴,而清谈还没有完。乘着余兴,诗人说:“走,搞二个小菜。整二杯。”
我说:“叫上老周吧,我找他正有事。”
老周的单位是市政协,就在市人大的办公楼下。电话打去,果然还在。
“今天破天荒没有下班,来了两个书贩子,推销仿古线装书籍,煌煌四巨册《明清禁毁小说》,只要50元,便宜着呢!心里高兴,正在欣赏。”老周说。柜门敞开,废旧书报散了一地。“处理掉废物,好腾出放书的位置。”
老周为人倜傥,热情豪放,不拘小节。往往慷慨激昂,每每言辞纵送。大有指点江山、舍我其谁之势。唯有不看对方辞色,一味炫耀才学之疵,哪知藏拙?知道的,谓之诗人率真本性;不知道的,谓之不谙世事,迂腐,简直就是一个无用的书呆子。上下级关系相处略不融洽,而人又多势利,见领导对他看法如此,与之言谈,亦语多讥刺,颇遭嫉妒。而又自视甚高,怀才不遇。侷蹙机关20余年,资历比他浅的,能力比他差的,……一个个都像鸟一样升迁高栖了,而他依然故我。因此更加愤世嫉俗。常怀不世之才,而无不世之用之忧。每叹今不如昔,而又莫可奈何。
不料几个月前,领导不知动了哪根悲悯之筋,忽发慈悲,把他的社会职位进行了调整,聘为单位副调研员,属副县级别,列名单位领导班子成员。虽工作环境未变,但待遇随之提高,上下班可由小车接送。于是,他便把那辆骑了十几年的除了车铃无处不响的破旧自行车,当即送给了一个拾荒的人。拾荒者初不敢接,认为他是在设局、下套子。老周的良善之心遭到曲解,很是嗟叹了一番世风人情,之后,忽然仰天大笑。那拾荒者在误认为他是一个神经病者之后,恐其反悔,推上车子,一路疾跑,没了踪影,看得老周又忍不住哈哈大笑,声震林木。
“来小瓶白酒,二两装的。”老周说。
“能喝吗?”他身患糖尿病,都戒了十几年的酒了,往常是滴酒不沾,今日主动请缨,我们怕他泄过了火。稍加问询,也有劝诫的意思。
几杯酒下肚,老周真情毕现,口若悬何,一泄千里,并且把唾液留在沿途,成为余波。
他说:“我憋了二十几年了,按我的才能,早就该提了,就是因为小人做梗。现在提了,哈哈,这职务本来就是我的。所以,我要把该享受的待遇一点不拉的享受到。补偿我20多年所受的委屈。我也知道步行有益健康,但我也要让小车跟在我的后面走,这是政治待遇问题。”
我望着醉颜微酡、满脸兴奋的老周,不忍拂其欣心,唯善意地提醒道:“你忘记十多年前的事了吗?世事并非如此啊。”
我说的十多年前的事,是政协主席带队去省里参加政协会议,老周做为代表团的一名工作人员参会。理应一、做好会议记录,二、照顾好领导的起居生活。但他却犯了大忌,在大会分组讨论时,一味夸夸其谈,反客为主,大谈诗歌和文学,卖弄所做诗词,粪土经典,笑傲李杜。一时新论惊人,成为中心。人们都说,周老师是真文人,学问渊深,见识卓颖。赢得夸赞,老周愈发倜傥,仿佛整个小组就他一个人在唱独角戏了。而他说的,又与大会主旨没有多少相干,游离了主题。既干扰了大会的既定程序,又没有做到突出领导的作用。不仅如此,在会议休息当儿,在私下场合,他又继续滔滔不绝地高阔谈论。此种不看对象,不分场合,极端个人主义的表现欲,是可忍孰不可忍,终于惹怒了政协主席,他的顶头上司,以至在会议中途,勒令他立刻离开省城,回单位自省。从此,再不叙用。他为一时的口舌之快,付出了几乎半生仕途偃蹇的代价。
“性格即命运。性情中的文人,不管为官为文,都会尴尬,也都会有所不甘。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要学会放下,懂得放下,这很重要。”我说。
最是知音,莫如友人。
书安颔首,表示认同。窗外夜色浓重,嘈杂的市声撞击着窗户,随着夜的深入,渐渐稀疏。而这边厢正华灯璀璨,酒助谈兴,知己多肺腑,夜语正酣时。
书安举起杯子,与我们碰了,而后,清了清嗓子,针对老周的为人和作为,说了一番话,是批驳,是规劝,也是寄托。不管是题中之语,还是题外之旨,无不醍酩灌顶,颇有醒世之意。王充《论衡》中曾说:“为世用者,百篇有益;不为用者,一篇无补。”
夜语归来,略记日记,竟至不寐。仰观夤夜寒星,弛思邈邈;沉想周君之语,颇觉有益于世,也说尽了世道人心,是一番可“为世用者”的人间语。是以,忆夜聊之言,略加整饬,俨然为一篇醒世之文。不循体例,迹近实录。以示同好,兼飧读者。
此刻,就我们三个好朋友在此,可以敞开心扉说话。有些话可能说得重一点儿,不中听一点儿,不管你是咋想的,你要相信我这都是出自真诚。朋友之交淡如水,也难得是诤友,孔子说:“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而且,这都是为着你好。
你的人品、文品,正气和才气,我是极佩服的。做为文人,你有骨气,而且你的秉性傲骨,也是一个文人所应该充分具备的。缺少了这一点,你老周也就不可爱了。朋友们看重的也正是这一点儿。但既然在官场上混,就要遵守官场的规则。锋芒不可太露,喜怒不形于色,这不是教你虚伪,而是要学会保护自己。有些领导,你即使惟恭惟唯,他们也有心理阴暗的时候,看什么都会不顺眼,何况你太过张扬。你也不一定在什么地方得罪过他,可他就是看不惯你的作为。场面上刮的是拍马溜须之风,你不摇动,草木贞心,那就是清高。你不参与,别有追求,那就是疏远。“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要么做纯粹的文人,远离名利场,你能舍得吗?你能做到吗?你是想做,但你做不到;想舍,又舍不了。因为你面对着的是现实中的人和事,是既得的权利庇护者和利益者,不说舍弃了,不争,你心里能平衡吗?你就是这样矛盾着的心理。因此,与环境冲突的问题一直困扰着你。
在平时工作中,你也不要老给领导提意见。“经验”告诉我们:向领导提意见太多,太尖锐,一般都没有“好下场”。既然自己是个工具,既然领导就是党的化身,你只要跟著一起跑就行了。看到领导的一些缺点,就唯恐他丢了面子,有损“党的威信”,因此,正义感和良心驱使你不得不站出来。你一点没错,错在没有一个良好的社会风尚。不但期许不来赞扬,反而,领导对敢于提意见的人有反感,认为是有意调皮捣蛋,别有用心。是的,领导有啥本事?但他比你先据路津,你就得檐下低头。虽然他生杀予夺之权没有,但可以阻止你的晋升之路。在机关工作求的啥?不就是求个一官半职吗?他不让你升迁,比杀了你还难受。根据你的情况,也不需要你同流合污,坚持自己内心所坚持的,有所机变而已。得失寸心,就看你悟的程度如何了。
在机关做人就是得做龟孙子,一等“聪明人”是拍马溜须,做表面工作,讨领导欢心,这种人升迁最快;其次是只干不说,老黄牛式的,这需要领导去发现你这块沉默的黄金。但是,“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而最终这种人也有升迁的可能;最糟糕的是第三种人,又干又说,吃力不讨好。力也出了,人也得罪了。老周你就属于这种人。你也想改,但你的诗人气质决定了你的悲剧性格。我只有重锤重棒敲你,你才能受到刺激,遇事想到我的忠言良药来,这对你有好处。只要你言辞有所斟酌,你的命运和处境就会有所改变。
做官和做人、做文是二码子事,一分不清就要吃亏。你越有才,委屈就越深,越愤世嫉俗。像你老周,就是一个典型。以前我也是这样,把艺术看得高于一切,人纯洁得一尘不染,十分可爱。内心有着高贵的完美的追求,看不起世俗中的人,认为他们活得太没档次,生活格调太低。但是,他们的生活怎么样?一个个过得有滋有味的,且社会能量极大。有实际的人生好处,亲戚朋友直夸有本事。而在现实社会中,一个人有没有本事,最世俗的标准就是看你官做多大,钱有多少。之于能写几篇文章,那只能算是自己的精神追求,能生菽粟吗?只不过比别人多一份情操而已。
我们都认识宦建起,原来在工学院教社会主义运动史,一年有好几十篇文章发表,出版有专著,在国内学术界极有威望,学生也追捧得很。可始终是一个穷措大。而他的同学都在省内外为官的为官,做吏的做吏。平时相聚,香车宝马,红袖添香,极有世俗的气象。只有他最寒碜,拿不出好烟抽,请不起好酒喝。这些人他知根知底,都是现实中才不如己者,却能飞黄腾达。世俗的东西最能诱惑人,何况身处物欲横流的当今之世,内心自然如五湖三江,无风三尺浪,有风浪滔天,难以平静。虽为文人,入世思想从此极为强烈。说要“兼济天下”,这也是世相的诱惑,“官本位”思想根深蒂固所致。于是百般活动,出世为官,好在同学荫护良多,官做得顺风顺水,但学问再也无暇、也无心去做了。
人一当官,趋利便明显。
面对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风光的社会,他自然抑制不住自己喜悦的心情,逢人便直说自己醒悟太迟。弟妹们没有工作,利用职权,一个个都安排了,老婆也让把工作辞了,承包一个大型企业皂素厂的业务,利用自身关系,很快便发家致富了。自己也可以包养情妇二奶了。生活过得惬意无比。在这一点上,同是有影响的知识分子,宦建起比你更谙为官之道,有才而不外露,但人人又都知道他有才。我曾问过他,官场与文道的区别,他说,做官便做官,为文便为文。因为你有才,更容易遭人妒忌,所以更不敢外泻春光。而老周你就昧于此道,平日你以才傲世,以当代李白自居。以为充分展示了自己的优势,而恰恰犯了大忌。假如官做到了一定的位置,有文采方能如虎添翼。而现在,作为一个没名没堂的公务员,在领导眼里就是不务正业。
的确,你的诗写得好。正是因为你有才,所以你才倍感失落。常怀忧愤之思,大发牢骚了。现在你不就是这样?做官有做官的道理,有些人不一定有多少才能,甚至很平庸,为什么升迁得比你快?为官之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凭什么说这位置几年前就是你的?你以为只要把工作干好就行?但官场并非如此呀!你的理想成份太重,凡事以纯粹的哲理作为行动的依据,唯求完美,实际上是一种残缺的心理。你原以为,单位有你这样的人,是一种幸事,这就没把自己当作世俗中的人,也把领导看得太开明了。那一年你在省城开会,之所以半途被撵回来,就是不懂得官场规则。啥叫官场规则?即要时时处处突出领导,表现领导。而你在会上的表现使领导相形见拙,使他的光彩黯然失色,他能不震怒?!你几年升迁不了,与这有很大关系,虽然领导换了几茬,但你给人留下的印象已经形成了。说实在话,在当代中国,人大、政协究竟在政治生活中起多大作用,这谁都清楚。既然像这些机构都无足轻重,那么在这些单位工作的人,还要有多少才能,有些事情是不需要有多高的水平就可完成的。才能只能是其次,关键是要听话,中国不是精英政治。
你的狂傲在朋友圈中是出了名的。你说,赛武当是你首先考察和开发的,这大家都知道。一个穷乡僻壤、人迹罕至的大山,你以其号召力,组织诗人、作家,一次又一次地去考察,开笔会,在报刊杂志上造势,终于使原本寂寂无名的山乡成为省内外又一风景名胜,你为地方做出了极大的贡献,不但造福了一方人民,也成就了几任地方官员。现在,你又呼吁为了提高城市的知名度,建议改名武当市。几年来矢志不愈,在报刊杂志发文呼吁,组织撰写的论证文章、可行性分析报告也有几十万字,多次上书国务院、省、市有关领导,其心可嘉,其诚感人,你是大公而无私的。如果一旦改名成功,正像人说的,十堰市的无形资产将以成千上亿计,你的贡献远远不是市里所能报答的。但这话不应该是你说,你一说就跌份儿了,所以你不平衡,贡献与待遇成了反比。在单位又受到不公平对待,不知藏拙,人妒其才。要知道,不遭人妒是庸才。这是常态,但你却想不开,多年郁积之气无法排泄,思维变得狭窄了,长期的斗争使你心力衰竭。因此,你去年生了一场大病,到鬼门关上转了一圈。可以说,你是从生死关头走过来的人了,理应大彻大悟,淡了名利才是。争些绳头小利有啥必要?打个比方,那一关你过去了,好人好报。但如果没有过去,只是如果……争来了又有何用?又有何意义?所以,一切看淡,云开雾散;若看不淡,千年锁链。身外之物都是过眼云烟,风一吹就散得无影无踪,甚至痕迹全无。该是你的,它跑不了,不该是你的,争也争不来。这不是宿命,这是人生的一种态度。
我听说过这样一件事。有一次政协请你吃饭。你进门的时候,有人打招呼说:“周主任也来了!”
你说:“怎么,我就不能来?政协的饭我都不能吃,不吃白不吃。”
既然有这回事,我都要给你解说一番。人家既然请你吃饭,也是一番好意,你这一说,领导听了也不高兴,当时大家尴尬得一声不哼,也把请你来的人得罪了,以后谁还敢请你吃饭。过后领导就会找你的茬子,你家里装修时领导怎么说的?“上班时间回家装修房子,吃饭时候来了。”看,这不好的影响就造成了。
在机关工作,平时可以不上班,但有几个会议是雷打不动,不能缺席的,这就是:政治学习例会;集体活动,卫生大扫除等。一次缺席,就有后遗症,以后再怎么表现也弥补不回来,印象形成了。我这也是多年在机关工作悟出来的,是吃了很大的亏才悟出来的。作为教训传授给你,但愿对你有所帮助。朋友之间,大家希望谁都过得好。
在仕途之路上你赶的是末班车,再要升迁难乎其难。主要是你年龄过杠了,再者是你的性格,更适合做一个思想自由的文人。现在你待遇解决了,工资涨起来了,犹夫复何求?诗词学会是你创办的,你的周围团结有一大批文人、画家,今后多组织一些活动,办一本诗歌刊物,充分发挥你潜藏的才能,我看,这将比你当官更有益于社会人生。
书安呷了一口茶,聊为结束。我深以为然,说:“此番语,颇值得一记。若任其流失,殊可惜。”
性情孤傲的老周,也终于低下他高傲的头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地说道:“我知道,你这都是为我好。”
夜色深了。一场饭局下来,老周竟喝了三瓶小酒,犹未醉,显见高兴。
观巢居主人曰:文人总与这世界隔着一层膜,把书上的境界当做世界;也不能参透人生和世情,把才德看得大于一切。以此立身处世,往往碰壁,还怨尤这世界不美好,人心不古,浊气熏天。其实,世界原本就是这样,关键在于自己的心态。你手里拿着一把锤子,在你眼里这世界到处都是钉子;你心中有佛,在你眼里这世界到处也都是佛,即是草木,也是前世诸侯。人生活在红尘俗世之中,谁也拒绝不了物质财富的诱惑。毕竟大家都是食人间烟火的,从俗无可避免。但是,需分清做官和做人、做文的关系,做官便做官,做文便做文。否则,首鼠两端,患得患失,结果是,人越有才,委屈就越深,越愤世嫉俗。要知道,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是自己的,人生所托,百年所寄,都是过客。那么就要问了,人生到底追求的终极目标是什么?慎思之,最后总是追求精神的东西永远大于追求物质的东西。也就是说,文化远比财富值钱。像文中的老周,就是一个典型。他认识到了这一点,也在内心追慕古圣先贤,以有完美的操守自诩,看不起世俗中人,为蝇头小利,尔虞我诈。而他自己,却偏又要参与蜗角争斗,自小格局。既要坚守文人的清高,又想分得一杯羹;既要渴望着入世为官,同流合污,又想自视清流,不染纤尘。看不穿世事芜杂,人情冷暖,因此活得很纠结,也很受伤。官场是什么?官场是个名利场,是个大酱缸。是获得财富的捷径,养的都是世故人。孰不知,人一入官场,便处江湖之涡流,载沉载浮,都由不得自己了。再想适情达意,遵循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去做事,可能吗?若执意于此,势必头撞南墙,这也是现实的无奈,为世俗的生存所裹挟的不得已罢了。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从吾所好,终吾一生”,世上竟有几人,能真正地做到?若能在扰攘的物欲的俗世中顺势顺生,摆脱功利的考虑,沉淀自己,修炼自己,淡于名利,安贫而乐道,也便是从容旷达之士。若然,心便存几分坦然和闲适,少几分担忧和恐惧。人生就会达乎另一种境界。境界高了,心胸也就大了,才能容纳和感知这种幸福。有了快乐而从容的心态,也便有了一种智慧的人生哲学。它更像是一把钥匙,可以使复杂的人生困惑迎刃而解,悟出什么是自在的人生。若说幸福,就这么简单,身空心净,云淡风轻。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