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

温暖

1
清晨的阳光像一层薄纱，温柔地笼罩着整个E市。

马路上车来车往，络绎不绝。

一条不起眼的岔路尽头，是一栋外观灰扑扑的老旧筒子楼。

此时三楼的一间单元房里，莫小茹站在玄关的穿衣镜前，整了整校服微微翻起的领子，深吸口气，轻轻对自己说，“莫小茹，加油！”

穿衣镜的镜面边缘已有些粗糙，毛毛扎扎的，似乎有些年头了，如果不小心，很容易被划伤。

莫小茹抓住挂在衣架上的书包带，小心翼翼地把书包抱进怀里，冲客厅喊了一声：“爸，我走了！”

然后，不等有人回话，她就拉开门，冲了出去。

“砰”地一声关上门后，她的脚步就渐渐放慢了。

到一层楼道口时，嗖嗖的凉风，瞬间灌进她衣服的缝隙里。

莫小茹缩缩脖子，两只冻得有些发红的手，艰难地穿过鼓鼓囊囊的书包，叠在一起搓了搓。

“好冷啊。”

她一边继续往外走，一边念叨着。

小区的绿化带里，前一天还迎风招展的白杨树，此刻已变得光秃秃的，金黄的树叶铺了一地，一脚踩上去，沙沙作响。

这一场大风，把迟来的秋意吹至眼前。街上的行人大部分换下了轻薄的夏装，转而穿上更加保暖的秋装。

还有一小部分，依然不舍那一身夏日的轻简，在呼啸的大风里瑟瑟发抖。

莫小茹走至离得最近的早点摊子，轻轻把书包放在椅子上，从裤兜里，极艰难地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

“陈叔叔，我要两根油条，一杯豆浆，带走。钱给您放老地方了。”

说完，她把钱放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里，那里早已躺满了花花绿绿的零钱。

“行。你先等等，这就好。”

早点摊子里，一个黑红脸庞，脸上不少褶子的男人笑呵呵说道。

莫小茹坐在椅子上，一手撑着脸，另一只手紧紧抓着书包。

她出神地看着忙碌的男人，把做好的油条放入蹦着油星的锅里，没一会儿，又手快地用笊篱捞出来，放在一旁早已准备好的筐子里。

焦香的油条带着热腾腾的白汽，被放到塑料袋里，裹上雪白的纸巾，递到莫小茹手里。

紧接着，一杯装在塑料袋里的豆浆，也被塞到了她的同一只手里。

“小心，烫。”

莫小茹点点头，小小咬了一口炸得金黄的油条。

即使早被叮嘱过，还是被烫得吐了吐舌头，惹来男人一阵带着善意的笑声。

莫小茹也弯了弯唇角，低下头，继续小口小口吃着油条。

“丫头，再不快点儿要迟到啦。”

男人擦擦额头的汗，对莫小茹说道。

莫小茹动作一顿，手里还剩一半的油条，“啪”地掉到地上。

2
“怎么这么不小心，这样，陈叔叔再给你拿一根。”

“不用了陈叔叔。”莫小茹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阻止男人从筐子里夹一根新油条的动作。

“没事儿，不要钱。你这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早饭一定得吃得饱饱的。”

不顾莫小茹的阻拦，男人执意又包了一根油条递给她，大有她不接，他就一直递着的架势。

“……谢谢陈叔叔。”

莫小茹愣怔半晌，最终还是接了过去。

温热熨帖着她的掌心，莫小茹低下头，细碎的刘海挡住她的眼睛，有晶亮一闪而过。

蓦地，她好像想起了什么，急忙转身。

看到书包还好好地在椅子上放着时，才松了口气。

似乎知道自己确实要迟到了，这次，莫小茹吃油条的速度快了不少。

吃完油条后，她又喝了半杯豆浆。

莫小茹重新抱起鼓鼓囊囊的书包，拎着没喝完的豆浆，站了起来。

“陈叔叔，我走啦。”

风势渐小，和煦的阳光穿透重重云层，照在莫小茹稚嫩的脸上。

“慢点儿，注意安全。”

男人细细叮嘱，莫小茹用力点头，响亮地“嗯”了一声。

“是得注意安全，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昨儿晚上不知什么时候，把我新进的鞭炮偷走了不少。你说这玩意儿除了放的时候落个响儿，有啥用？”

一个坐在莫小茹旁边位置，正吃着豆腐脑的老人家，絮絮叨叨地说着。

莫小茹脚步微微顿了一下，没再应声，加快脚步，离开了早点摊子。

3
绿灯亮起时，莫小茹穿过最后一个十字路口，站在学校大门前。

与她一样穿着宽松校服的学生们，匆匆忙忙地往校门里走。

莫小茹脚步不停，终是在早读铃声响起之前，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她掏出课本，翻开打算开始早读。

可莫小茹嘴还没张，面前就出现了几个人。

为首的，是个染着一头黄发，校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的女孩。

“小笼包呢？”

她的声音不大，简直要淹没在嘈杂的读书声里了。

但听在莫小茹耳朵里，却好像惊雷炸响。

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我起晚了……”

她抿唇，细瘦的手指捻着课本的边角。

卖小笼包的地方，在她家对角线的位置，如果去了那里再往学校走，得花比平时多两倍的时间。

黄发女孩没说话，一低头，眼角不经意地一瞥。

莫小茹注意力一直在她身上，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

那是半杯没喝完的豆浆，上面还插着被咬得坑坑洼洼的塑料管。

“你说起晚了，却有时间去买豆浆？”

黄发女孩把豆浆拿到手里，一点一点撤出杯子里的塑料管。

莫小茹的心，随着她的动作慢慢沉了下去。

她想站起来，却被从黄发女孩身边走过来的胖女孩，按住了肩膀。

“说话啊。怎么，没话说了？”

黄发女孩不紧不慢地微微弯腰，视线和莫小茹平视。

“赵曼，我……”

黄发女孩，也就是赵曼，嘴角弯出一个讽刺的弧度。

她把半杯豆浆举到莫小茹头顶位置，慢慢让它变得倾斜。

涓涓的豆浆细流，濡湿了莫小茹出门前仔细梳好的马尾。

整整齐齐的刘海，也变得一缕一缕的，看起来可笑极了。

莫小茹眼睛睁得大大的，任由白色的豆浆沙到眼睛里。

已有些微凉的豆浆一路而下，从领口钻进莫小茹的衣服里。

教室里明明很温暖，可怎么会有比外面的风还凉的东西，从衣服，一直钻到心里呢？

莫小茹心里的想法，赵曼自然不会知道。

倒尽最后一滴豆浆后，她直接扯住莫小茹的马尾，完全不顾黏湿的手感。

莫小茹被迫仰起了头，赵曼软软的手掌，毫不留情地拍在她的脸上。

一下，一下，又一下。

教室里的读书声，随着这富有节奏的拍打，渐渐止歇。

4
莫小茹的脸，慢慢变得发红，发肿。

赵曼的手第一次拍在她的脸上时，莫小茹袖子底下攥得紧紧的拳头，就已经张开，打算阻止。

可那双替赵曼压着她肩膀的胖手，立刻死死拽住她的胳膊，让她只能被动地，承受赵曼的羞辱。

“老师……”

莫小茹眼圈通红，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赵曼笑了，趴在她耳边，“这么多次了，老师来过吗？”

莫小茹忍着刺痛，垂下眼帘。

教室里一片死寂，她知道，即使其他同学脊背挺得笔直，双目未曾斜视。

但，他们是知道位于教室角落位置的这里，发生了什么的。

和从前无数次一样，没人理会。

或者说，他们都怕被“牵连”。

是啊，万一和她划分到一起，那不就得一起承受赵曼小团体的欺负了么？

头一次被欺负时，她还想过反抗、找老师。

确实，老师批评了她们。

可是，换来的却是下一次她们的变本加厉。

于是莫小茹不敢再这么做，她怕了。

铅笔盒里的虫子不算什么，只要忍住恶心拿出去，里面的东西还能继续用；

作业本被撕碎不算什么，再做一次，印象更深；

被扔下楼的课本也不算什么，跑下楼去捡，就当锻炼身体了。

莫小茹每天出门前，都会对自己说声“加油”，让自己拥有出门上学的勇气。

一次次在心里安慰自己，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直到现在。

她明白了，自我欺骗一点儿用都没有。

“老师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赵曼面露失望之色，而莫小茹则是松了一口气。

赵曼不甘心地示意胖女孩放开莫小茹，带着她和另外几个人离开了莫小茹的位置。

不止脸上热辣辣地疼，莫小茹的眼睛也十分难受。

她直愣愣地坐在那，而她的同桌，甚至连问都没问她一句，只一直低着头，盯着面前的课本。

即使那课本摊开的，只是目录页。

莫小茹像是早就习惯了，抱紧自己的书包，低低呜咽着，好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

5
“你没事吧？”

下课后，一个胖胖的男生站在莫小茹座位旁，问道。

莫小茹一动不动，一只袖子撸得盖住整只手，遮在脸上。

“哟，马林，打算英雄救美？”

赵曼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莫小茹哆嗦了一下，往一旁躲了躲。

那个叫马林的胖男孩，也低下头，走回了自己的位置。

就在赵曼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莫小茹起身离开了教室。

头上的豆浆，干了之后更加黏腻，让她十分不舒服。

她径直走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低头想接点儿水。

轻微的关门声在她身后响起，莫小茹也没在意。

等水龙头下的手接满水，她正要往头上稍微泼一点儿时，马尾被人狠狠拽住了。

紧接着，她整个脑袋，都被按进了洗手池里。

莫小茹还没来得及关的水龙头，被一只胖手开到最大。

水声哗啦啦响起，外面不断有人敲着厕所门，却无人应声。

“以为这就结束了？”

赵曼的声音，在莫小茹听来，好似魔鬼一样。

水池底下被扣死，慢慢增加的水量，让莫小茹渐渐有了窒息感。

她拼命挣扎双臂，却由于被禁锢着，变成了徒劳。

喊出的“救命”，也在水的作用下，变成咕嘟咕嘟，听不清音节的泡泡。

就在莫小茹脑袋疼得快要炸裂，眼前已经开始冒金星时，厕所的门，终于开了。

“嘁，没劲。”

赵曼小声嘀咕了一句。

胖女孩在门开的瞬间，就已经放开了莫小茹。

她狼狈地跌坐在地上，上身几乎全部湿透。

嘴里不住大口呼吸，胸膛一起一伏地，脸色也难看极了。

厕所门口站着的，是教务处的老师，和一帮围观的同学。显然，门是被教务处老师用备用钥匙打开的。

“怎么回事？”

老师严厉的语气，对这几个习惯作恶的女孩，没任何威慑力。

“她自己不小心跌倒了，是吧？”

莫小茹收到赵曼晦暗不明的眼神，极其僵硬地点点头。

“那为什么锁门？”

显然，老师并不十分相信。

“我上厕所不喜欢有生人看着，这也不行吗？”

赵曼吊儿郎当地站在洗手池旁，阴阳怪气地说道。

“我没问你，你说。”

老师蹲下了身子，面对着莫小茹。

那温暖的眼神，让莫小茹心里涌起一股不知名的冲动。

“老师，我……”

“铃——”

上课铃声响起，教务处老师无奈之下，便让她们先回去。

“你们，放学之后都来教务处一趟。”

可莫小茹却在教务处老师转身离开的瞬间，看到赵曼阴森的眼神。

她知道，她要说出真相的举动，被赵曼察觉了。

莫小茹穿着湿淋淋的衣服，头发也是湿漉漉的，失魂落魄地走回教室里。

坐在座位上时，手里忽然被塞进一件衣服。

她抬头一看，是胖胖的马林。

“谢谢。”

带着淡淡肥皂味、比她明显大上一号的衣服披在身上时，让她的寒冷缓解不少。

可之后的时间里，她的心里，却一直战战兢兢的。

6
倒数第二节是体育课，莫小茹中途有事回教室时，看到的一幕，让她身体里的血液，有一瞬间的停滞。

她的书包，四敞大开地扔在地上。

赵曼悠哉悠哉地坐在她的座位上。

胖女孩和赵曼小团体的其他几个人，则抱臂站在她的身边，如同保镖一样。

莫小茹三步并作两步，跌跌撞撞地跑到扔着书包的位置。

颤抖地捡起地上的书包，翻了又翻。

什么都没有。

赵曼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纸盒，纸盒里飘出淡淡的香味。

“你在找什么？”

“给我！”

莫小茹忘了她和她们之间力量的悬殊，怒气冲冲地冲到赵曼面前。

“有时间买蛋糕，没时间去给我买份小小的早饭？”

赵曼打开盒子，里面的香气四溢，甜美而芬芳。

莫小茹扑到赵曼身上，手还没够到蛋糕时，赵曼就把蛋糕一下糊在了她的脸上。

“除了蛋糕，居然还有香烛纸钱。你带死人的东西来学校做什么？真是晦气！”

嫌弃地看了一下自己手上沾着的奶油，在莫小茹被其他人按倒后，赵曼站了起来。

莫小茹死死瞪着赵曼，目光里的怒意如有实质。

赵曼似乎有些不高兴了，走到莫小茹身边。

勾起她的下巴，“不服？”

莫小茹拼命平复呼吸，使劲扯着自己被按住的四肢。

手腕红了一片，她也毫不在意。

赵曼“啧”了一声，似乎还嫌刺激得莫小茹不够，转身走到教室后方，捂着鼻子拎起垃圾桶。

莫小茹一开始不明白，在看到赵曼恶意满满的眼神时，瞬间明白了。

垃圾桶里的东西，洋洋洒洒倒了莫小茹一身。

她不再挣扎，眼神空茫一片。

今天是她的生日，也是她妈妈的祭日。

她想放学后，带着蛋糕和香烛纸钱，去妈妈墓碑前，和她说说，在她离开后，不能和爸爸说的那些悄悄话。

蛋糕她特意挑了妈妈生前最爱的樱桃口味，那些纸钱，也是她一个一个，亲手叠好的。

现在全毁了。

莫小茹什么都听不到了，她带着一脸滑稽的蛋糕，和脏兮兮的纸屑，趁她们在垃圾倒到她身上后大笑不止，忘了阻拦她的时候，跌跌撞撞地跑到教室的窗户旁。

她们班在五层。

只要推开窗户，一切就都结束了。

莫小茹往窗外望了望，深深呼吸了一口沁凉的空气。

她像刚刚体育课测跑八百米前那样，在心里默念。

三。

二。

一……

她被人抱住了。

一把，把她抱离了那个打开的、像怪兽的嘴巴一样的窗户边。

淡淡的肥皂味，和她身上现在穿着的校服味道一样。

可惜被垃圾弄脏了。

她也是，被垃圾弄脏了。

“你不用这样，我不会和别人说的。”

她想起来了。

早上老爷爷说的，偷鞭炮的人是谁。

老爷爷是开小卖部的，那个小小的门脸，就在莫小茹她们小区，出门后右拐不到十米远的地方。

昨天晚上，她为了不让爸爸伤心，悄悄去拿自己拿压岁钱定的生日蛋糕时，路过了那间小卖部。

那时天色很暗，小卖部附近的路灯又恰好坏了。

她看到一个胖胖的人影，急匆匆地离开小卖部。

莫小茹以为是从小卖部买东西的人，所以并没在意。

直到联想到老爷爷早上说的话，和马林今天不同于往日的举动。

马林松开莫小茹，他的背心上，也沾了不少垃圾。

他嗫嚅着“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而赵曼那帮人，在看到莫小茹的举动后，都有些懵了。

似乎是不敢相信，这么懦弱一个人，竟然敢……

“我只是，想吓一个人……”

莫小茹困惑地眨眨眼，随即又恢复了呆滞。

马林却是坐在她身边，自顾自继续说了下去。

“他是开早点摊子的，我知道那个老爷爷经常去他的摊子吃早点。我就是想用鞭炮吓吓他，让他知难而退，别……别再缠着我妈……”

“……陈叔叔？”

马林绞着手指，点点头。

“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

“救了我？”

莫小茹看着马林涨红的脸，不知怎地，心中那口郁气，忽然好了许多。

她慢慢站起来，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既然老天爷不收她，那是不是预示着，她也许应该做些改变？

“马林，能不能帮帮我？”

莫小茹不知道马林会不会答应，她攥紧自己细瘦的手指，在她心里，十分清楚赵曼她们小团队在班里的影响。

让她没想到的是，马林居然很快地“嗯”了一声。

“不，不是因为你看到我才……我其实早就对她们……另外，我们都是同学……我……”

他结结巴巴的，有些语无伦次。

莫小茹却是听明白了。

“嗯，我知道。放学后，等我去完教务处，就和你一起，去给小卖部的老爷爷道歉。”

蛋糕干在莫小茹脸上，脏兮兮的纸屑也沾了她满身，明明是再丑不过的样子。

马林那热度刚褪下去的脸，却又被蒸腾得通红。

透过教室敞开的窗户，莫小茹看到了无一丝遮蔽的天空。

碧蓝如洗。

一直喧嚣着的风，也终于停了下来。

“赵曼。”莫小茹转身，正对着她。

耀眼的阳光映照在莫小茹的身上，让赵曼等人，不自觉挡住了眼睛。

“我不会再这么任由你们欺负了。即使反抗的道路无比艰难，我也想试试。”

说完，莫小茹的脸上，缓缓绽放出释然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