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丝城
在丝城居住时,明歌的爸爸去世了。给爸爸操办完葬礼后不久,单位派明歌出访,出访国正是靓国——明歌的大哥明远现在生活的地方。
“爸爸去世了。”明歌说。
明远没说话,他的眼睛望向一片虚无。
明歌看着明远。十年没见,明远老得出乎明歌的想象。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背弓得厉害。他穿一件老旧的白衬衫,那衬衫因洗得过多而软塌塌的,松松垮垮地挂在纤瘦、向前探出的肩膀上。
原来恨会把人变成这个样子。明歌看到明远时,忽然明白,恨人比被恨更有杀伤力。如果人的心里住进了恨,他就像拿一把刀子刺向自己。明远恨自己的父母,他管父母叫“他们”。可是他的父母对此毫无觉察。没有他,他的父母一如往常一样地生活,并没有因明远的恨而受到任何伤害。明远伤害的只是自己。
明歌想起在棉城时,明远来找她时的模样。其实明远那个时候的头发已经有一些花白,而且他从小到大一直都弓腰驼背。但他那个时候看起来比这时精神得多。因为已经办好了出国手续,他的眼角眉梢都透着喜气。
明远告诉明歌,他的妻子潘苏得到一个去靓国知名大学访学的机会,可以带家属。明远就辞了职,一心去了不再回来。明远说他所在的单位要他交3万元培养费,才肯放他走,他和潘苏的积蓄办手续都花光了,想问明歌借钱。
明歌和伯爵从纸城搬到棉城,日子好过一些了,但别说3万元,1万元他们也没有啊。明歌和伯爵商量,伯爵说:“别担心,我去借。”第二天,伯爵就把钱准备好,让明歌给明远了。
明远看到三沓整整齐齐的钱的样子,不知为何,让明歌觉得明远对她原本没那么高的期待。他好像没想到这么顺利就在明歌这里拿到了所需的所有数额。明远信誓旦旦地说:“靓国人给的薪水高,这点小钱,年底前就还给你。”
可能出于对明歌的感谢,明远对明歌的生活还多说了几句。“我听他们说了,他们说的不对,但你选爱人确实应该挑一挑,至少不能选择拉你后腿,影响你飞的。”
明歌张了张嘴,但没说出来内心的话。她这个大哥一直神经兮兮,好像从小受的心理伤害多而患有精神方面的疾病。说了他也不懂,明歌想,他拿到的钱就是“拉后腿”、“影响飞”的人借给他的。她又想,明远选择潘苏作妻子是不是因为她能带他出国?
明远看到明歌的房间里有一件花衬衫,打开看看说衬衫不错,就拿走了。明歌心里嘀咕,但也没说话。那是明歌出差时给伯爵买的,本来明歌摆在床头,晚上要送给伯爵,没想到被明远看上了。考虑到明远要去那么远的靓国,他拿走就算留个纪念吧。
明远在靓国并没有他当初想的那样顺利,他问明歌借的钱三年后才还。这三年,伯爵在工作之外又兼了两个职,自己把借的钱还上了。他没跟明歌说一句抱怨的话,让明歌对伯爵产生了新的认识。
明远给明歌多寄了五千靓金,说是请明歌代为保存,以备不时之需的。后来这钱有了多种用途:潘苏的大姐去世,明远要明歌从中取一些寄给潘苏的家人;保管明远和潘苏的档案,明远要明歌从中取一些寄给潘苏的同学;还有找明远的研究生导师、原来工作的单位给明远开具证明材料等等。在明歌为明远的事情奔波的过程中,这些“以备不时之需”的钱基本上用完了。
明远还让明歌代为支付一项费用。明歌告诉明远爸爸中风了,明远让明歌从他存在明歌处的款项中提出一点给爸爸买水果。买水果?明歌的脑海中立即出现中风后进食能力下降的爸爸像骆驼一样咀嚼和吞咽的样子。
爸爸的生命几近终点的消息,明歌告诉了明远,明远没有任何反应。爸爸最后挨了大概一周的时间。在弥留之际,妈妈在他的耳边说:“别等了,不会回来了。”爸爸就咽了气。
跟他说“爸爸去世了”,纯属多余,但明歌还是想看看明远的反应。自己的亲生父亲去世对他有什么影响呢?
明远对此始终没说什么。他木然地看了一会儿空气后,突然眼波一转,对明歌说:“你现在怎么长成这个样子了?”他的语气里充满了遗憾,甚至还有些责备的意味。
明歌此时很想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她还想透过时空看看自己过去的模样。听明远的话,是自己过去长得好,现在长糟了?
明歌心里有些恼怒。她以为明远会多少问些父亲离世前的事情。明歌想,如果照镜子,现在的自己肯定是憔悴不堪的。爸爸离世前折腾了三个多月。三个多月,她住在妈妈家,爸爸夜夜大声呻吟,使她几乎无法入眠,直到现在耳边还徘徊着爸爸的声音。偏巧单位很忙,一天假都没法儿请,白天处理公务,晚上看护爸爸排便、翻身,真是战斗的一百多天。
接下来是处理爸爸的后事,妈妈要求办得好,但她自己作为遗孀只是坐在沙发上等着亲朋来吊唁,必要时哭几声。二哥明仲说他啥也不会,只能在家哄他十岁的儿子。二嫂艳君不停地在亲友面前收拾屋子,甚至趴着用抹布擦地,得到了亲友的一直赞誉。
明歌和伯爵那时候感情出了问题,两个人平时不怎么说话,但伯爵还是默默地陪着明歌去联系办理遗体告别、火化、骨灰存取、开具各种证明、葬礼宴席等一系列事宜。
明歌本来对办理这类事情一头雾水,好在一位懂得此道的同事愿意帮忙;婆家人还不知道伯爵和明歌的感情裂痕,也伸出援助之手。这样就把葬礼风风光光地办完了。
到了明远靓国的家,只听到明远关于自己长相的一句评价,让明歌感到分外怪异。她忽然想起给爸爸出殡那天,凌晨两点伯爵陪她去殡仪馆取爸爸的骨灰,为得是赶在六点之前到400多公里外的家族墓地。她得在四点前把骨灰送到妈妈家交给明仲,因为他是男丁,要由他捧着出行。
快五点了,明仲才姗姗来到约定的妈妈家。他捧起爸爸的骨灰时突然哭了,让明歌也很难过。曾经朝夕相处的爸爸就这样化为灰烬,怎么说都是让人悲痛的事情。可是明仲张开大嘴发出一声哀嚎,把明歌的哀伤一下子堵了回去。
“这事儿应该我大哥干呐,大哥,你在哪儿啊!”
明仲向来与明远交恶,明远出国前回家,明仲两口子还和明远打了起来。这时明仲当众喊“大哥”,自有他的目的。要知道,明仲从小都不叫明远“大哥”的,明仲和明歌提明远,称呼的是“你哥”。明仲根本不是思念远方的长兄,他要在亲友面前昭示明远的不孝和自己的孝顺,并为自己的下一步计划做铺垫。
借着出访的机会,明歌到明远家去了两次。明远和潘苏已经取得了靓国的永久居留权,生了一儿一女。儿女都顺理成章的成为靓国人,他们几乎不会中文。明歌去他家的第一天,明远和潘苏的儿子正在学唱靓国国歌,唱得充满感情。
在丝城的一年,明歌和伯爵的生活充满坎坷,到年底时,他们离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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