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一天涯

一花一世界，一树一天涯

九岁那年，我和珊珊种了一棵树，确切地说，是我看着珊珊种了一棵树。那是一棵桃树。

桃树瘦不拉几，焉嗒嗒的，那是我们放学路上路过曹瑞家门前捡的。

曹瑞家有一棵很大的桃树，种在他家屋子旁边，桃树就长在我们上下学必经的路旁。每年夏天桃子成熟的季节，满树的桃子红扑扑粉嫩嫩的，惹人馋。

有人偷过桃子，但是未遂。曹瑞的妈妈是个很厉害泼辣的女人，总会在有小孩靠近那棵树的时候从天而降，吓得本来就做贼心虚的孩子瘫软在地，半天爬不起来，更别说逃了。曹瑞的妈妈得理还不饶人，拧着孩子的衣服一顿奚落怒骂，声音很大很尖，仿佛偷的不是桃子，而是他家的全部家当。我见过曹瑞妈妈的凶狠，好像被她按着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我想，那一顿色厉内荏的教训会成为一个孩子童年挥之不去的噩梦。一个女的怎么会那么凶，大家私下都叫她巫婆。

大家都眼馋那满树的桃子，但是没有人敢偷。

而终究还是有人忍不住了，那个以身犯险的孩子是珊珊的弟弟佳佳，佳佳当场被曹瑞的妈妈抓住时，珊珊哭着从曹瑞妈妈手中想要拉回佳佳，可是两个孩子的力气终究不如一个大人。曹瑞的妈妈一手拧着佳佳的衣领，一手抓着珊珊的胳膊，如同一只强壮的老鹰抓住两只瘦小的小鸡，珊珊说，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和佳佳要死了。

当然，除了一顿凶神恶煞的怒骂和奚落，曹瑞妈妈也没把他们姐弟俩怎么样，只是姐弟俩一路哭着回家，也不敢告诉爸妈。

不止是珊珊和佳佳，就连我们每次路过曹瑞家门前都心有余悸，若是刚好碰见曹瑞的妈妈，她那细挑的眉毛，弯弯向下的嘴角，都让我们胆战心惊。再也没有人敢去偷桃子，连想都不敢想。若是有别的路，我们早就绕道回家了，可是，那是我们回家唯一的路。

第二年春天，我们放学路上，珊珊突然向曹瑞家的那棵桃树跑过去，等我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都吓白了脸。

她要干嘛？

只见她在桃树底下捡了一棵小树苗回来，焉嗒嗒的，不知道是死是活。

这是一棵被曹瑞妈妈拔掉的桃树幼苗，珊珊却当宝贝一般捧在手里。

她说，我要种桃树！

这棵桃树种在珊珊家的后院里，后院有一道矮矮的围墙，已经倒了好几个大缺口。我直接从那缺口钻进去，看她忙碌地挖坑施肥种树浇水，还用小树枝做了一道小小的篱笆墙将桃树围了起来。

我说，能活吗？

她说，不知道。

以后每天要做的事就是放学回家我和她一起去看那棵桃树苗到底活了没有，可是一个春天过去了，桃树苗没有活过来，反而成了一株干树枝，叶子枯了，树干也黑了。

我说，桃树死了。

珊珊有点难过，说，再等等，说不定还能活呢！

夏天过去了，曹瑞家的桃子又满世界飘香，可是珊珊的桃树依然没有出现奇迹。

一个秋天的早上，我准备去学校，却被珊珊惊喜的声音喊了过去。

沫沫，沫沫，你看，桃树长了一颗新的树苗出来了。

我赶紧从那半倒的围墙缺口钻过去，果然看到枯树苗的根部在泥土的上方冒出来一棵小小的一指长的小树苗，嫩绿的颜色，与这个初秋万物要开始凋零的季节格格不入。可是，它就那么骄傲地与季节的自然规律对抗着，宣告它的存在。

我说，果真活了。

那个冬天，这棵新树苗已经高出了原来那棵枯死的树苗，没有一片树叶，但是一棵明显是干枯的，而另一棵，依然透着生机与活力。

我说，它不会冻死吧！

珊珊说，不会，它要是能被冻死，就不会冒出来了。

它果真没有死，第二年春天，万物复苏的时候，它枝头泛着青，一些似展未展的嫩芽表明它已经被季节唤醒了。

我们惊喜不已，从此，我们的目光不再在曹瑞家门前的那棵桃树上停留，因为我们有了属于我们自己的桃树，确切地说，属于珊珊的桃树。

我们看着它日益葱茏，日益茁壮，终于确定它再也不会死掉了。

那年夏天，我们的桃树没有结果，但是我们可以对曹瑞家的桃子视而不见。大人说，桃树三年才结果。这是第二年，这么说，明年我们就有自己的桃子吃了！我们都很兴奋，这棵桃树是珊珊的，也是我们大家的，我们轮流给它浇水施肥，它果然长得好快。

第三年的时候，桃树已经比我们高出好多了，虽然依旧瘦弱，但是很结实，一看就能挂果子！

果然，那年春天，桃树开花了，没有想象中的繁花似锦，只有零星的几朵，但是已经让我们兴奋不已，我们仰着头数树上的花朵，哎呀，是二十朵还是三十朵呢？数不清，不是因为多，而是树太高了，我们看不清呀！

可是一场春雨过后，桃花落了一地，有的还没开就落了，绚烂的枝头尽显荒凉。这下数得清了，六朵桃花。分分明明，清清楚楚！

珊珊很惆怅，只有六朵桃花，那就只能结六个桃子，可是我们小伙伴有十来个，不够分了。

我说，珊珊，没关系，以后会越结越多的，它会长得和曹瑞家那棵一样大！

珊珊点点头，忧心地看着凋零的枝头，我们都祈祷剩下的这六朵桃花能够安然度过花期，结出我们盼望许久的桃子。

然而，接二连三的春雨一点点摧毁我们的希望，花又落了两朵，我们紧张的心被揉成团，都希望雨季早点结束。

雨季终于结束了，这时候满树的树叶已经舒展开来，花也谢了，仔细一看，花蕊的中央竟是我们日思夜盼的桃子，只有绿豆般大小，但是我们知道那就是结的桃子。

我们在树下欢呼雀跃，仿佛看见果实成熟了一般。结了果就表示不会掉了吧！

可是，似乎是一开始就注定了的结局，这仅剩的难能可贵的几个果子一个个从枝头垂落。当最后一个果子掉落的时候，珊珊哭了，我们都觉得很可惜。后来大人跟我们说，第一年结果叫试果，是不成气候的，长不大，长大了也不能吃，但是来年才是真正结果的时候。

第四年，桃树已经很强壮了，犹如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有承担一切的能力了。

那个春天，满树繁花，让我们真正见识了什么叫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那年桃树丰收了，红桃绿叶，分外诱人。每每有成熟了的，珊珊一定要把那个最红最大的留给佳佳，因为这棵桃树，本就是珊珊为了弟弟佳佳而种的。

只是那时候的我们，已经不是四年前的那一群孩子了，我们上了初中，开阔了眼境，认识了更多的人，遇到了更多的新鲜事，对桃子的已经没有那么强烈的欲望了，但是我们依然惊喜它的开花结果，我们长大了，它也坚强地陪着我们走了一年又一年。

珊珊依然每周回家都会精心照料这棵已经不再柔弱的桃树，施肥，修枝，甚至学会了嫁接，每年都硕果累累。只是那一群围着桃树欢笑的孩子都各奔东西，上学的上学，辍学的辍学，打工的打工。那些小伙伴小小年纪随着乡亲邻人走南闯北，走进工厂，工地，当起了童工，再也无人眼巴巴地站在树下仰着头在密密的树缝中寻找已经微红了的桃子。桃子，越结越多，吃的人却越来越少，偷桃子的，更少。

吃不完的桃子，珊珊妈妈左邻右舍一家送一点，大家都收到了珊珊的恩惠，只是我不再跟珊珊提起往事，这棵桃树，是那些年最柔弱的珊珊所有的坚强。

中考后，珊珊考得不理想，于是跟着一群村里的年轻人去了广州打工，家里的桃树再也无人照料，大人自有忙碌的时候，抽不开空去管这棵树，珊珊妈妈还一直觉得那棵树太碍事，挡住了家里的阳光，结的桃子也不好吃，多次说要砍掉，却被珊珊和佳佳制止了，她当然不知道这棵树对于姐弟俩的意义有多深重。

我上高三那年，珊珊结婚了，她是远嫁，嫁给了打工时认识的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男人，婚礼办的简单也仓促，因为太远，回门宴上，并没有新人的影子，所以酒席很冷清，只是招待客人。

我远在学校，一个月才回家一次，并不知道此事，等我回家的时候，她已经走了，夫家在贵州，从此，恐怕再见一面就很难了。

我站在她家那残缺的围墙旁边，看那棵桃树，才十月份，叶子都快掉光了，仅剩的一些叶子也都是枯萎的，打着卷挂在枝头，枝干也微微发黑，不似往年的精神与活力，没有珊珊的照料，它果然就每况愈下。

我拿着铁锹，准备给它施点肥，浇点水，可是珊珊妈妈说，不用弄了，它已经死了。

我大吃一惊，怎么可能？

今年春天就是那个样子，连花都没有开，更别说结果了，我们准备把它砍掉。

我已经不记得春天和夏天它的样子了，因为快到高三，假很少，学业很重，偶尔回家也无暇顾及其它。

我说，真的要砍掉吗？

都死了，留着干什么，它越长越大，挡住了光线，家里太阴暗了。前几年我都说要砍的，他们姐弟俩还非不同意。

现在他们同意了吗？

珊珊嫁那么远，也顾不了那么多，佳佳也出去打工了，更顾不了。

我没再说什么，其实有什么是非留不可的呢，有些往事是用来怀念的，而不是用来羁绊自己前进的脚步的，既然大家都在奋力前进，纠结于过去的种种就没有意义了吧。时过境迁，就算是珊珊，也未必还记得自己种这棵树时的初衷，佳佳，也未必还记得珊珊当初用自己所有的坚强为他种下的希望。

就像这棵树，曾经承载了珊珊和我们全部的期待，我们的生活确实因为它而变得不一样，它跟着我们一起成长，经历岁月的变迁和磨砺，终于能够独当一面了。可是那群孩子，已经各自有了自己的生活，我们不再满足于一场花开，一场果熟，那场陪伴不过只是生命中的一程，而不可能是全程，没有人为此停留。所以，许多事情是注定了的结局，叹惋切莫介意，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谁也留不住，就像我们匆匆的少年时代！

一花一世界，一树一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