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说我一次迷路的经历。
我的学校地处美国乡村,住的地方周围全是树林,里面最多有一些供人们徒步的hiking trail,唯一的“硬件设施”就是在人踩出来的小径旁边的树上作一点记号。有一天下午我和老婆去树林里散步,一开始也就乖乖地顺着记号走。途中看到林间有白尾鹿的踪影,于是我们离开了小路,走到了树林深处。结果,兜兜转转,我们找不到原来的路了。这时已经到了傍晚,枝繁叶茂的树林里暗得更快,四下里又都看不到树林的边际。我的脊背开始一阵阵发凉。没有任何户外经验、除了身上的衣服什么东西都没有的我们,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在树林里迷路有多恐怖。后来我们看见一条小溪,想着那可能是我家附近那条河的上游,就沿着小溪暴走。还好,在天完全黑掉之前,我们终于透过树木看到了路灯的光亮。
走出树林,双脚重新踩在路灯照亮的柏油马路上,心里真是说不出的踏实与安心。
这次经历让我深切地感受到,离开了现代文明,我们屁也不是。哪怕身处离“文明世界”最多几公里的树林里,我也不过是个可怜而无害的哺乳动物,分分钟可能没命。别说比不上钻木取火的人类祖先,连一只鹿也比不上。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尤其是一些“田园小清新”,他们把无时无刻庇佑着自己生存的现代文明当成了自己与生俱来的能力。
聊起这个话题,是因为看到新闻,说最近美国好几个州发生麻疹疫情。虽说麻疹不算很凶险,目前感染人数也不多,但有意思的是,在比美国落后的拉美,麻疹都已经被消灭了,美国作为头号强国,反而成为西半球唯一还有麻疹疫情的国家(《国家地理》原文)。其实美国2000年左右就消灭了麻疹,问题的根源就是这些年美国的反疫苗运动。而拒绝给自己孩子注射疫苗的人,又以经济和教育水平都比较好的社会中上阶层为主流。
这些拒绝疫苗的人动机不一。有的是出于宗教信仰;有的认定强制疫苗侵犯了自己自由选择的权利;有的是单纯害怕不良反应。
如果说以上原因还都有一点道理的话,还有一些人就更加傻缺了。他们拒绝疫苗,就是因为对这些传染病有多危险完全没有概念,觉得强制疫苗接种就是药厂和政府合法地骗钱。
我觉得这最后一种人患了一种病,叫做“忘了人类在自然界是多么容易被搞死综合症”。这也是一种“富贵病”,是被优渥的现代文明浸淫出来的自大与矫情。
当年詹纳发明牛痘的时候,绝对是彪炳史册的大功一件。牛痘成功之后,詹纳也理所当然地成了英雄。这之后,一个又一个的疫苗被发明出来,许多曾经让人为之色变的恶性传染病被制服。然后呢?承平日久,许多人被“宠坏”了,对那些疾病的可怕完全无知,作为人类科技文明伟大成就的疫苗反而成了这些自作聪明的蠢人怀疑的对象。
比反对疫苗更狠的,还有反对拿动物做医学实验的极端动物保护主义者。反对疫苗,不去接种,最多也就是自己作死,坑自己或是自己孩子。不让科学家拿动物来做实验,那就是在坑害整个人类的医学发展。
这些田园小清新最爱说的,无非是些人类要敬畏自然,否则会受惩罚之类的道理。可是,现代人固然要对“自然”充满敬意,但这几百万年来,人类在自然演化的过程中用自己的大脑和躯体杀出一条血路来的奋斗史难道就不值得我们肃然起敬么?我们首先是人类好不好?我们总得先保证自己不会被自然搞死,然后才有资格去关心与自然和谐相处的问题吧?
更何况,把现在人类社会的种种问题归咎于现代科技与文明,真是高看了人类文明的力量了。科技改变了很多东西,却无法改变人心。人性里固有的善于恶,几百万年以来并没有随着科技的飞跃而发生本质的变化。现代科技只不过放大了人类的力量而已。孟子曰:“杀人以梃与刃,有以异乎?”同样,我们也可以问:杀人以梃与核弹,有以异乎?不去拷问人心,却来指责科技,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人类科技的进步,除了天生的好奇心之外,不外乎源于两种动力:一种是防御机制,以“不被搞死”为目的——比如农业、医学,也包括军事(搞死别人以保证自己不被别人搞死)等等;另一种是享乐机制,以“活得更爽”为目的——在保证不会被搞死的情况下,人们总是追求更便利、更舒适的生活,于是我们有了汽车、空调、手机等等。
作为一个始终对技术文明抱理性乐观态度的人,我一直觉得,任何两种力量要想和谐相处,首先得是两者的力量旗鼓相当才行。人类与自然,也是如此。自然的武器是无情的自然法则,人类的武器就只有自己的大脑。科技,作为人类的防御武器,也就是人与自然“对话”的筹码。
但是,人类的文明还远没有发达到可以跟大自然“平等对话”的程度。
什么?你以为人类制造出各种环境污染、资源枯竭,就是人类力量强大到了可以为害自然的程度了?根本不是嘛。想像一下,人类如果一直这样搞下去,最终的结果无非是搞死自己。然后,不用几百万年,地球生态系统又会恢复到好像根本没有人类存在过的样子。如果你跟人家干仗,最后自己死得一个不剩,你会说自己的实力可以跟对方匹敌了吗?在这种实力对比下,你还成天操心怎么处理俘虏过来的敌方士兵,不是脑缺么?
其实,现代人类文明还是弱爆了。我们会产生我们已经很牛逼了的错觉,然后还要去“反思”,其实是因为人类文明的时间尺度实在太小。如果时间尺度长到几百万年,几千万年,甚至几亿年,以至于我们现在根本没怎么考虑的地球以外的自然界的威胁也成了大概率事件,那人类要面对的危险跟现在相比就不是一个量级的了。别说气候变化、火山地震、传染病这些小事了,小行星撞击怎么办?太阳活动异常怎么办?近距离超新星爆发怎么办?超级伽马射线暴正好对准地球怎么办?外星人进攻地球怎么办?按现在人类的技术水平,还不是分分钟搞死?
(呃,脑洞好像越来越大了。)
人与自然的真正和谐,不可能通过退回到田园时代而实现。技术文明要解决与自然冲突问题的唯一可能,就是继续发展技术文明。
我觉得,人类作为自然的一部分,是永远不可能“搞死自然”的。同时,要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人类的技术文明也必须高度发达到“怎么也不会被自然搞死”的程度才行,包括不能被自己施于自然的力量反作用而搞死(比如现在的环境污染)。互相“搞不死”才可能妥协,妥协才有可能带来和谐。
就目前的人类科技水平,离这个档次还差得远呢。
几百年的现代文明,给现代人提供了一个小小的脆弱的保护壳,让人类多少对一些威胁自己生存的自然力量有了一点点抵抗的力量。于是就有人飘飘然起来,忘掉了自己犹如蚌壳内的软体动物那么可怜而无害的本质,竟也指摘起那个虽然并不完美、但一直默默给自己提供着保护的硬壳的缺点来,甚至还想挣脱它。可笑可笑。
我又不由得想起《三体》里维德的那句话:“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三体第三部里把圣母程心选为执剑人的人类社会,就是舒服日子过得太久了,犯贱犯得让我看了都想扔个二向箔。
于是我又想起树林里害我们迷路的那只鹿来,它的警惕性是如此之高。我们只是稍稍踩响了树叶,它便噌噌噌一下蹿进了树林深处,再也找不着了。因为它很明白,如果不保持警觉,它很容易就被搞死——这就是维德的那句话里,“兽性”的含义之一。
网友评论
没有人性,你不是人。
没有兽性,你禽兽不如。
田园小清新多半是脑残反智人,他们也根本不知道“与自然和谐相处”是怎样一种状况。
反疫苗接种的那些人,缺少的是科学常识,拥有的是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