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很讨厌这层楼的清洁阿姨。
从心底里到骨子里到一根根肤毛上。
首先，那阿姨极为脸臭。一天到晚板着脸，面有愠色，不管见着谁眼睛都是那么一瞪，好像谁欠了她的钱或者得罪她一样。
其次，那阿姨极为嘴欠。遇到什么事情都是一惊一乍，破口大骂。比如说什么“谁的眼睛瞎啊！把垃圾倒到外面来，这么大几个字没看见吗？”还有什么“一天到晚吃吃吃吃，吃的这些都是什么东西啊！”还有什么“吃不完就不要整那么多，一个个有钱没地使吗？最好撑死你们！”
那阿姨就是这种人，就像垃圾堆上嗡嗡嗡的苍蝇一样，你说讨厌不讨厌？
她感觉每天上下班的好心情都要被毁掉了。
有一次，这阿姨更是让她愤懑攻心，久久不能释怀。
那是一天清晨，她出门上班，临进电梯前拎着一袋垃圾去楼道角落扔。
一踏进楼道，她就看到那阿姨。只见后者背对着自己，浑身大汗淋漓，脑后的小马尾就像被炸上天一样，簌簌如土不拉几的黑高梁；土黄色的衣服黑湿湿的，染了一大片，两根粗壮又松弛的手臂正舞动着两根扫帚，如同恼羞成怒的巫婆一样。
“说巫婆也是抬高了她。巫婆也是有文化的。”
她不觉意地就拉下脸来。这个阿姨，真是令人心生厌恶！这汗津津的后背，都要把空气变得黏糊糊，还有这股古怪的恶臭！天啊，如此状况，难道要她还没走出小区就全身都湿透一片，还脏乎乎吗？她可是对生活环境有着极高追求的人！慢着，慢着，那是什么！那黑色的垃圾袋流出来的蜡黄色液体究竟是什么！
那阿姨还回过脸来，还是那张目光如炬不怒自威的臭脸！那一副居高临下趾高气扬的气势，真是让她浑身不舒服。凭什么摆臭脸？又不是她的客户，她自个儿的老板对她都没有这么凶巴巴的样子！
她心里莫名地冒起一团火。她眉头紧锁，捂着鼻子，随手把垃圾袋往绿桶里一扔，然后快速地走向电梯。
可还没走到转角，她就听到让耳边生刺的声音。
“这些人都乱扔什么啊，什么乱七八糟都撂在这，有病啊！”
她脚步不禁停住了。那阿姨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句话发生在她扔掉垃圾之后，是在骂她吗？“这些人”是指谁？就是指她吗？这阿姨发什么神经质，究竟在指桑骂槐含沙射影什么啊！
她心中那团怒火已经勃勃燃烧起来，愈演愈烈。
她恨不得指着阿姨破口大骂，“你骂谁呢？说话礼貌一点行不行？有点素质行不行？”
但是她忍住了。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她愣着皮头没有发作，她涨红了脸，她急急地按着电梯按钮，焦躁地等待着电梯停下，快步走进电梯。
她为什么没有发作？她不知道！
不不不不，谁说她不知道？她是一个有素质的人，她不想毁掉一天的好心情，她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上。今儿早上还有一个客户要来，她可不想因为一个月薪只有三千的清洁工人而错失一个亿万级的大项目！
想到这里，她心情平复了不少。
那天晚上回到公寓，她还特地瞄了一下楼道上下。
角落的垃圾桶早已清理干净。但待会晚饭时间一过，这里肯定又会堆满垃圾。
楼道走廊都没看见阿姨的踪影，她心情瞬间好了起来。
就连吃晚饭时和丈夫唠聊天也显得兴致勃勃。
“你知道这层楼那个清洁阿姨吗？我真的觉得她可能心理有问题。她整天在那里摆臭脸摆架子，真的好像谁都得罪她一样。而且工作的时候都在那里骂人，骂得可难听了，一点都不会管理自己的情绪。我看啊，她要么心理不健康，要么情商堪忧。”
丈夫不说话，边打着嗝边看着手机。她有点不甘心，试图把话题提高一个层次和高度，引起丈夫的兴趣，“今儿我老板介绍我们看一本书，叫《爱上你的工作》。其实意思很简单，你必须要热爱你的工作，你才能把你的工作做好。你把工作做好了，你的业绩上来了，心情自然会好，动力自然也会有，工作自然越做越好，这就是良性循环。”
“若是像那阿姨一样，每天神神叨叨，心情不好，工作就做不好；工作做不好，就会被管理员骂，被管理员骂，心情也就更加不好了。这是恶性循环。”
她看到满桌油腻腻的餐具，心情一落千丈，叹一口气道，“这种人，搞不好会被辞退。”
丈夫不耐烦道，“行了行了。你说这些都是末事，是俗事！还是赶紧订票看美队3吧。”
她不禁揶揄道，“朋友圈都说是一群小孩打群架，有什么看头。”
“唉你那就是人云亦云，没点个人想法。这是好莱坞大片，怎么能一样呢？没看头咋那么多人去看？”
“唉随便。”眼下她不想跟丈夫吵这些有的没的。因为她看到这些碗碗碟碟就心烦，那上面几层油啊都结成了胶质状，光颤颤地就像布丁一样，怪恶心的。
她实在不想洗碗，一想到洗碗，自个儿心情就不好。
她只喜欢烹饪。
如果说烹饪是创意性的活，那么洗碗就是繁复性的活。
就像清洁阿姨的工作一样。
可就是从那天起，这楼道里繁复性的工作突然间停顿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就难得不见一回阿姨，也听不见那如同泼妇骂街的声音。
楼道里堆满了昨晚的垃圾，里面真是油水晃晃，环肥燕瘦，满汉全席，还有一种如梦如幻的味道，整层楼十里飘香。
于是每个人经过楼道时都会皱着眉头，捂着鼻子，然后痛快地骂一句，“这阿姨怎么不倒垃圾啊！”
那天一听到这种话，她都迫不及待地上前呼应，好像终于抓住阿姨的把柄一样，可以理直气壮地淋漓尽致地群起攻之，“是啊！这阿姨怎么不倒垃圾啊！我们的物业都是白交了吗？”
犯众恶啊这叫犯众恶啊！这叫多行不义必自毙啊！
她都急切地盼望着明天的到来，想看那阿姨的嘴脸是不是还一样臭，那腰杆子是不是还一样挺得直直的。呵呵，只要她逮着阿姨，她就会给其一顿脸色看，说不定兴致起来，还会骂几句呢。
可第三天，阿姨还是不见踪影。
大包小包的垃圾早已塞满了垃圾桶，桶面之上的垃圾山堆得比高个子还高。有些人没辙，只得把垃圾搁在垃圾桶的旁边。后来者就放在垃圾桶旁边的旁边，再后来者就放在垃圾桶旁边的旁边的旁边。
轮到她扔垃圾时，她看到如此状况，心里蓦地腾生一股厌恶。这些人都什么素质？一个个都是神经病吧，垃圾就应该放在垃圾桶上，为何要放在地上，堵塞楼道？她可是有严重强迫症和洁癖之人，她发给客户的方案全都要校稿五次以上，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能错。现在面对这种混乱之象，你叫她这种患有严重强迫症和洁癖之人，怎么办？
她长呼一口气，一双高跟鞋磨磨蹭蹭地挪到垃圾桶旁边，然后捂着鼻子，直着手臂，急促地将垃圾袋抛向垃圾桶上方，然后急急地走下楼梯。忽地，身后发出“啪”地一声响，她有点吃惊地回头一看，发现自己那垃圾袋落在了地上，而且正正是过道的中间，相当突出，相当显眼。她转过身，有点迟疑地往回走了一步，但又被一股呛人的气味唬住，便心头一横，转身匆匆离开。
一下楼，她就后悔了。糟糕，会不会有人看见她？看见她乱扔垃圾？在过道另一边，是不是正有人过来？就是那个阿姨？不不不，应该没有。若是真的是那阿姨，她肯定会注意到那臃肿的身材。但楼道是有层次感的呀，上下楼转角之处，有视角忽略点呀。会不会她乱扔垃圾时，有人在楼上看着她的所作所为？就像是电影《熔炉》那死变态的目光一样？
一想至此，她便浑身战栗。哎呀，不管那么多了，反正不是她的错！她是扔向垃圾桶的，可垃圾桶堆积如山，她扔上去后垃圾自然得滑落下来！这个怪不得她！这个得怪那阿姨，没有及时清理垃圾！
如此自我解释，她心安了一点。她快步坐到车子上，发动车子，倒车出来。车子慢慢地直后，腾出空间了，她再慢慢地转方向盘。就是此时，后视镜猛地出现一个人影，她心头一紧，马上踩住刹车。她立马定睛看向后视镜，发现人不见了。她转回头看，发现也没有人。
她心里有点惴惴不安。不好，不会是她撞到人了吧？
她赶紧下了车，往车后头走。幸好，没有撞到人。
她长呼一口气，正欲转身时，又忽地一怔，赶紧转回来。
地面上似乎有一个东西。她皱着眉头，蹲下来细细一看——竟然是，竟然有一只圆碌碌的眼睛在地上！
她吓得跌倒在地上，然后急急地爬起来，走进车子，心急火燎地开车走了。
在车上，她打电话给丈夫，告诉丈夫这一切。
丈夫没好气地笑了，就说了两句话：“你们这些妇人啊！我要开会了，就这样。”
来到公司，她冷静了一下。她觉得自己看错了。对，她确定是自己看错了。
要怪，就怪自己太高尚，太有道德，太有责任感。本来这楼道的垃圾堆成这样，不是她的错，她反而自责，结果导致自己浑浑噩噩。
唉，她无奈地笑了一下。她拍了拍自己的脸，专心工作。
当天回到家，她走出电梯时，还特意去楼道看一下。噢，太好了，她那垃圾已经不见了——因为太多垃圾堆在路口了，湮没了她的垃圾，她因此觉得庆幸极了。
她还是觉得有一道目光看着她，便马上骂了一句，“唉，怎么都这样扔垃圾啊！别以为大家都走电梯就能堵住楼梯，万一火灾来了那怎么办？大伙的眼光怎么那么短浅呢？”
第四天，阿姨还是不来，垃圾堆满了整个楼梯口。
早上起来，阿姨的骂声是绝闻于耳了，但住户们却开始叫骂连天了。每个人经过楼道还是得骂上一句，只是这语气从痛快的幸灾乐祸的落井下石，变成了烦躁与厌恶。
“谁这么乱扔垃圾啊！”
“这是公共区域，谁这么没素质撂垃圾在这啊！”
“这都臭成什么样了！就没人来管一下吗？”
未及电梯，先闻异味。她本来意气风发大步流星地走进电梯，可旁边楼道口一股恶臭却让她再起厌恶之心。
她本不想理会，可要命的是，电梯维修，六楼以下不通电梯。
她刚刚好住在六楼。无奈，只能转而向楼梯。
不出果然，和所有来到楼梯口的人一样，被眼前这乱葬岗般的情景吓到了。
胶袋子黑白红三分天下，鸡鱼鸭鹅猪牛羊肉肉俱到，肯德基麦当劳必胜客真功夫交相辉映，烧烤腌面麻辣烫猪脚饭应有尽有，还有那撒欢的黑蝇肆意猖狂地满天飞。
嗯，非食物的东西，她倒是看到了两个盒子，一个是杜蕾斯，一个是万宝路。它们简直是这楼道垃圾界里一道清流。
她捂住了半边脸。她的心情，先是惊吓，继而是厌恶，最后是恶心。
深深的恶心。从心底里到骨子里到一根根肤毛上的恶心。
毛骨悚然的恶心。
谁会想在这种地方逗留一秒吗？赶紧快速，干净利落地通过吧。
她东张西望，没有别人，一手掩着裙子，然后大步跨了过去。
可谁知她的脚跟竟然磕到了一盒没有盖子的麻辣烫上，把它弄翻了！那还荡着圈圈的油花，满眼辣椒红的液体顺势流了出来，似乎还有点点滴滴溅到她的脚踝上！
“卧槽！”她一下子骂了出来，暴跳如雷。
她赶紧跨了过去，回过头看一下，发现没有人，便赶忙从手包里掏出纸巾，一弯腰又看到那满地的汁液慢慢地溢下楼梯，还有半根脆皮肠和专门塞牙缝的金针菇搁在楼阶边上，顽强挣扎，欲落未落。
她一阵恶心，忙退后几步，努力视而不见地弯下腰，用纸巾使劲地擦了擦脚踝。
但她直起身子时，又感觉到有人在窥视着她。
那是一种审判性的目光，仿佛再一次对她说：你，又做错事了。
她有点胆怯，但又鼓起勇气，朝楼上瞄了过去——啊，自己吓自己，根本没人嘛！
“不要管了不要管了。眼不见为净，礼貌点，见客户。”
她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整理一下衣服和头发，然后匆匆下楼。
第五天，出大事了，阿姨还没来。
千万不要低估一层楼生产废物的能力，楼道里的垃圾已经堆积如山了。
还没出门，她就听到楼梯口传来一阵谩骂之声。
住户分成了两派。一派是主张将垃圾拿到外头扔的，另一派则是本着物业迟早会处理好的乐观心态，早上还是一如既往地将垃圾扔到楼道那里。这不，两相撞见，一言不合就对骂了起来。
“这里都堆成这样了，你怎么还往这里扔垃圾啊？”
“这里本来就是扔垃圾的地方，不把垃圾扔到这那要扔到哪里去啊？”
“下面街边不是有垃圾桶吗，走多几步路会死啊！”
“欸你怎么说话呢你？有点素质行吗？一大清早都赶着要上班，谁有时间跑那么远扔个垃圾啊？”
“哦对你要上班，人家不用上班！”
“你这个人别阴阳怪气行不行？有话就直说？”
“我不直说了？你看到这里成垃圾堆了，还往这里扔？到底是谁没理？”
“你瞧见没有，这里有一个垃圾桶，就是给人扔垃圾的！我就扔到这，犯法了？”
“欸你！”
“好了好了，一人少说两句。这是物业的问题，都没人来收垃圾。真是的，还说这里是什么高级小区呢。”
还是她聪明过人，出门前戴上墨镜和口罩，拎起垃圾袋子信步前行。一路过廊左顾右看，见周围没有人，经过楼梯口随便哪个位置快狠准地随手一扔，然后快速走向电梯。
呵呵，这下她就感觉不到任何目光了。
晚上回来，她见到另一栋的一楼，即小区管理处那里挤满了人，还全是她那层楼的人。
她马上整理一下衣服，捋了捋头发，也走过去听听管理处的说法。
“怎么能这样呢，这是我们的权利！”
“就像交了税国家就要办事一样，我们交了管理费，你们不办事在那里吃白饭，这算什么呢？”
“这位先生请注意一下你的言辞，大家都是文化人···”
“谁是文化人啊？你是吗？你们这些人就是城市文明的寄生虫知道吗？”
没听几句，她就回去了。
都已经说到权利上去了，这很好，这是本质上的东西。
既然都说到本质了，那证明事情一定会有解决。
她自个儿细细分析一番，煞有其事地在心里演变一下事情发展的经过及结果，然后满脸春风地上楼了。哪怕走出电梯，看见那垃圾墟的时候，她也习以为常了，反正戴着墨镜和口罩，忍一忍就过去了。
生容易，活容易，生活难啊。眼不见为净，出来混就得受点苦，不是吗？
啊想到这一点，她都觉得要发个朋友圈了。就这两句话，值得配上一个加油的表情。
第六天，楼道清洁问题依然没有好转，但是缺少了一点躁骂之声。
因为有新的情况出现了。
听邻居说，管理处的人根本没空处理这些，都在为抚恤金的事焦头烂额。
“抚恤金？那是什么意思？”她有点困惑。
“你不知道吗？听说我们这层楼那个阿姨人没了！”
“人，人没了？”
“哎，就是死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死了呢？”她大吃一惊。
“唉不知道。可能是假的吧。我也没去问。都是隔壁老王说的。”
“唉不管怎样，也总得有人来打扫一下公共卫生吧？”
“听说因为这件事，好几层的阿姨都辞职了，怕我们这栋楼阴气重！现在人手根本不够！”
晚上下班，情况有了及时的更新。
“是真的！是真的！真的死了！”
“怎么死的知道了吗？”
“听说是被车撞死的！”
“什么？被车撞死的？”她心头一顿，急问道，“知道怎么撞的吗？过马路？”
“我也是听隔壁老林说的，好像是人家倒车出来，把她给撞上了。”
“哎，这怎么可能呢，倒车速度那么慢。”
“快也可以不是吗？有些司机毛手毛脚的，谁知道呀。”
她咽下一口水，脸色突变。
“欸，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没什么，没什么。”
“不过管理处的人倒说是自杀的。”
她一听，忙接上话头，“对，就是自杀嘛！倒车撞死人，这不滑天下之大稽吗？若是事故还有事故现场呢，现在除了垃圾堆那里，哪里不是干干净净？所以肯定是自杀！知道她为什么自杀吗？”
“唉谁知道呢。兴许是压力大吧，听说她老公不在这边，和儿子一起在村子里种田的，她是自己一个人过来打工的。”
毕竟是打过照面的人，这突然间说没就没，她心情也有点落寞。
不过，这负面的事情也有点正面的力量。
那就是可以堂而皇之地成为她和丈夫间的谈资。
“唉，真想不明白她一个清洁阿姨，每天不用动脑子不用算业绩，有什么压力呢？”她说道。
“哎，在大城市混谁的压力不大啊？可能那阿姨也经常被领导骂呢？这很正常。现在这个社会都是病态的畸形的，人人都得了狂躁症一样，动不动就骂人。”
“是是。都没想过事情的缘由，就祸从口出。现在有文化都不等于有素质了。”
“欸你说到点子上了。现在大学都扩招了，什么七荤八素的人都招进去，林子大了，就什么鸟都有。”丈夫压低声音道，“今天我去面试一个研究生，哎这哪是什么硕士啊，都没脑子的，见到老总都不会叫一声好。”
“就是这样子的啊，我公司也新招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她前天竟然在客户面前说项目本身有问题，唉，这种情商，老板都被她气死了。”
这次和丈夫的聊天投机与畅快，哪怕聊完后也是意犹未尽，她脑海里还处于活跃与兴奋的状态，认为丈夫的价值观与自己是一致且默契，并为此流连忘返。负面的阴霾也一扫而尽。
第七天，清洁阿姨自杀一事已经人尽皆知，这层楼的人都唏嘘不已。
楼道的垃圾堆放情况也向着好的方面发展。尽管还是堆积如山臭气熏天，但她从朋友圈中看到，已经有一些邻居选择到小区楼下扔垃圾。还有的人在楼道那里插上一支香，发文道，“阿姨，感谢您辛勤的付出与汗水，天堂走好！”
这似乎就起了一个头，整个小区的悼念文都多了起来，三教九流，信仰众多。
“愿阿姨往生极乐世界！诸佛护佑！”
“希望您到了天堂，见到了基督耶稣，受其洗礼，阿门。”
“真主安拉会祝福你死后复生的。”
“几周生死两茫茫，好人终归有好报。阿姨，安息吧。”
“最美的清洁阿姨，没有之一。”
“永远忘不了自家楼层的清洁阿姨！每天早上都能看到她勤快的身影和灿烂的笑容！可惜天妒红颜啊，这样就香消玉损了！”
“上帝需要清洁工，天堂需要搞卫生！阿姨，走好！”
“一路走好，美丽的阿姨，愿你在天堂里继续自由地清洁。”
连小区的微信公众号也推送文章悼念，题目为：
【阿姨，天堂的路好走吗？】
她有点措手不及了，甚至有点责怪自己，没有对这件事情马上做出反应——发朋友圈。现在好了，发也不是，不发也不是。发的话人家说你跟风，不发的话人家说你没有人文关怀，还错失很多点赞交流的机会。
但她转念一想，又觉得：在内容为王的时代，内容很重要。只要内容发得好，发得迟算不上什么。
她当机立断，马上叫一个文案同事帮她拟一句话。
经过一番讨论和头脑风暴后，她发出这么一句话：
“人间污垢未尽除，芳卿驾鹤已逝去。”
果然，这句文字集赞众多，留言纷纷，效果非常突出。
她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回到家中，她再也听不到一些关于垃圾堆积的争吵对骂或者负面言论。
每个人路过这垃圾墟，心里都怀着崇高的敬意和悲切的悼念。
她在这高级小区里，感受到了满满的正能量和人文关怀。
可不管怎么样，生活还是得过下去，每天的垃圾还是得扔。
晚饭后，她拿着一袋垃圾走向电梯。嗯，她准备扔到楼下街边那里。
可当她来到电梯门口时，发现身后的楼道那里烛火荧荧，充满着诡异的气息。
真是好奇害死猫。她微微侧着身子，往半掩半开的消防门瞥了一眼。
她发现有一个人坐在那——当她发现那一瞬间，那个人转过头来，一双发着荧光的绿瞳猫眼盯着她！她被吓得大叫一声，身子往后一仰，失足跌在了地上。
此时此刻，整层楼过道上空无一人，寂静无声；且灯光闪烁起来，忽明忽暗。一旁的窗户一扇一扑，似有阵阵阴风轻飘进来。那消防门也“啪”地一声打开，紧随而来是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她又吓了一跳，赶紧挣扎起来，急急地按着电梯。
“别按了。”她身后发出沙哑艰涩的声音，“电梯坏了。”
她战战兢兢地回过头，还没看到人，就看到那一双绿瞳猫眼，“哇”地尖叫起来。
“你叫什么？”沙哑艰涩的声音，“我就一个道士，有那么恐怖吗？”
“什么？道士？”
她不敢放开手，只是略略挣开手指，再微微睁开眼睛，从指缝中看了出去。
好像真是有一个人，直挺挺地站在那。
这时，灯光不再闪烁，阴风不再飘荡。
“唉，我又不是鬼。就算有鬼，见着我也害怕。”
她咽下一口水，鼓起勇气，放下手。果然，眼前是一名道士。他戴着方方正正的道士冠，穿着土黄色的道袍，还拿着一把桃木剑。
“你是道士？”她惊魂未定，“你在这干嘛？”
“驱鬼呗。”
“这，这有鬼？”
“当然。你这里最近是不是死过人？”
“是，是。”
“人死后就会变成鬼，鬼在阴间看着我们。有时候还会亲自过来阳间看呢。”
“鬼，鬼为什么要看我们？”
“哎，看看世人有没有干坏事，做亏心事呗。凡是鬼，一般都是小气鬼胆小鬼赖皮鬼长舌鬼捣蛋鬼讨厌鬼等宵小之辈！这些魑魅魍魉，他们心胸狭窄，鬼迷心窍，自己做了鬼不服气，偏要在阳间逮住一个人陪葬。特别是那些干坏事，做了亏心事的，心里有鬼的人，尤其容易被抓！”
听到这话，她心里顿时凉嗖嗖的。莫非这段时间，她在楼道碰到的目光，就是阿姨化作厉鬼，在阴间盯着她？盯着她乱扔垃圾，盯着她踩翻麻辣烫？莫非停车场上那只眼睛，就是阿姨的鬼瞳？
她颤颤问道，“那，那道长您把鬼驱走没有？”
道长煞有其事道，“哎，你们这个鬼是黑面鬼，只是脸臭了点，生前没干过什么坏事。眼下它也没有越界作孽，我也不好平白无故地抓它呀。”
“那就任由它看着我们？”她不满道，“好端端地，有一只鬼眼睛盯着自己，多让人心慌呀！”
“这样吧，”道士掏出一个名片盒，从里头掏出一张名片，恭恭敬敬地递给她，“如果你这几天感觉到有鬼瞳看着你，你就过来找我，我为你施施法，在你身上建一道结界。这样子，这黑面鬼就不敢看你了。”
她接过来一看，“钟九首？”
“正是，贫道钟九首。名片上面上面还有二维码，你可以扫一下，关注一下本道观微信公众号。告辞。”
“欸等一下······”
但她抬起头时，发现道士已经不见了，神奇得很。
可现在怎么办？她看着手上的垃圾袋——垃圾还是得扔吧！但电梯坏了，她不敢走楼梯。要不，就扔在这楼道口？
她把心一横，大步地走到楼道口，随手一扔，马上飞快地转身就走。
可就是这一转身，整层楼的灯光一下子熄灭了。其时黑暗如洞，万物俱寂，千音皆灭，可怖得自己被自个儿的心跳吓着。她咽了一口气，庆幸自己带了手机出来，赶紧掏出手机，打开手电光。就凭着这微弱的光束，她向着家的方向摸索前进。突然之间，电梯门竟然猛地打开了，这周围的黑暗倏忽之间冲出黑暗，疯狂袭来，打她一个措手不及，趔趄着连退几步。她颤颤地向电梯看去，只见里面绿光森森，那清洁阿姨一袭白衣，长发婆娑，还展开双臂，笑声诡诡地向她扑了过来！“哇呀呀呀呀呀！”她吓得尖叫，七魂不见六魄，没命地逃跑。幸得跑至家门时，丈夫开了门，站在门口，诧异地看着她。
“你怎么了？扔个垃圾咿呀鬼叫的。”
她一把扯住丈夫，推着丈夫进屋，重重地关上门。
“到底怎么了？”
“有鬼，有鬼！”她气喘呼呼，上气不接下气。
“有鬼？哈，哈哈哈。”丈夫大笑起来。
“真的！她追着我跑！”
“我怎么没见着呢？真是妇人多作怪！”
“真的！她从电梯门口出来，她就在我身后······”
“行了，你总是关注这些末事，俗事！”丈夫跑向大厅，打开电视，摩拳擦掌，“哎呀呀，球赛快开始了，我可是下了重本，好紧张呀！”
她累得坐在地上，冷汗津津。
第八天，是星期一。她请了假，去了那道士的道观。
说是“道观”，其实就是一间算命的日子馆。
“你来了。”道士道，“我就知道你会来，一直在等着你呢。”
“道长，您真的有办法，让那阿姨，不，让那黑面鬼不在缠着我？”
“当然有，也简单，看着！”
只见那道长一手拿起一个木碗，一手拿起一把桃木剑。他把碗搁在桃木剑剑尖上，边念着咒语，边拿起剑晃动碗。晃着晃着，碗飞了出去，他马上金鸡独立，长身一横，接住了碗。然后，他把碗放在桌面上，拿出一包透明的小袋子，里头装的是灰兮兮的粉，像是拜神的香灰。他把香灰倒一些在碗里，再用开水冲开，搅拌均匀，即可食用。
“来，”道士将碗递给她，“喝了它。”
“这是什么？芝麻糊？”她闻着还有点香。
“不不不，这是驱鬼圣水。”
“驱鬼圣水？”
“对。反正你喝下去，那黑面鬼肯定不敢招惹你了。”
“万一······”
“若有万一，你再来找我，我去收付它！”
“好吧。”
她正想接过，道士用手一挡，“你先交钱吧。”
“······多少钱？”
“看你我有缘，就一千吧。”
“什么？”她大吃一惊，“一千？就这碗香灰水？”
“心不诚就算了。”道士缩回手，“那你走吧。你下次被鬼瞳窥视，再来求我的话就得两千了。”
“······便宜点行吗？”
“不行。心诚则灵。”
“唉。”她咬了咬牙，“一千就一千吧。”
“现金，支付宝，微信都行，刷卡也行，我这里有POS机。”
“······支付宝吧。”
“支付宝扫一下这里。最近有红包，可以先领了再付款。”
她不太情愿地给了一千块，连连摇头。
“现在可以喝了吧？”
“可以。”
道士将碗递给她，她正欲接过，道士又用手一挡。
“慢着。你是不是党员？”
“什么？党员？”
“对。中国共产党党员。”
“······是啊。怎么了？”
她有点诧异，这道士怎么突然间问这个。
她的确是党员。她在大学入的党。
“那你干嘛还喝这个？”道士又缩回手，“你们不是无神论吗？”
“这，这有关系吗？党员就不能怕鬼了？”
“那是，应该是鬼怕你们。你们不是说，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吗，怎么现在还怕鬼了？”
她不耐烦道，“你到底给不给我喝？我都给钱你了！”
道士狐疑地瞅了她一眼，犹豫地递了过来。
她一手抢过来，一饮而尽。饮毕离开。
此一天无事。这“驱鬼圣水”真有点管用，她回家经过楼道时，再也没有感受到目光的压力。晚上，她入眠很快，睡得很好。
第九天，是星期二。她意气风发地去上班。
一出门，就发现走廊有点不太一样，地上一些纸团烟头没有了，地板还竟然被拖了一遍！往楼道走去，都已经闻不到那熟悉的配方和味道。站在楼梯口一看，垃圾全都被清理掉了，垃圾桶都令人感觉焕然一新！
“这才是生活啊，生活就是拨开云雾见天日，守得云开见月明。看来那道士还真的有点手段，管理处也请了新的清洁阿姨！”
她正感叹着，身后传来一阵久违而熟悉的骂声，“你谁啊！要走电梯就出去，要走楼梯就下去，让开点别挡着路行吗？”
她战战兢兢地回头一看，竟然是那位在朋友圈自杀死去的阿姨！
阿姨继续念叨着，她耳朵嗡嗡嗡地直响，什么也没听见，匆匆忙忙地转身，走向电梯。
那天下班回来，她问及其他人，其他人都觉着诧异——原来一切只是谣传。
是谣传便好，反正扔垃圾也有着落了，日子终于恢复正常。
她和她丈夫的谈话，也恢复了正常。
“你知道吗？我真的觉得这层楼那个清洁阿姨有点问题······”
“唉行了行了，你说的那些都是末事，俗事！”
可不管是什么事，她就是很讨厌这层楼那个清洁阿姨。
从心底里到骨子里到一根根肤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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