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八月十五的前三天有两个小伙计在镇上贴了一张告示,孟九的父亲看到后,毫不犹豫的撕了下来,揣到兜里一路小跑回家。
刚到家他就开始大喊:“孟九,孟九呢,你给我出来!”说完便瘫坐在院内石墩上,拿起水壶咕咚咕咚半壶下肚。
孟九从外面跑进来,见状做了一个大事不好的表情,父亲从兜里掏出那张告示拍在石桌上:“给我念。”
孟九撇撇嘴摊开告示,一字一句地念到:本人肖保,想找一位有天赋的人传承独门技艺,条件是年纪不超过十五岁,可男可女,八月十五上午十点,镇中心选拔有缘人,感兴趣者都可前来报名。
孟九抬起头来怔怔看着她父亲,感觉漫漫长路有了方向。
说起肖保,那可是镇上赫赫有名的大厨,他家老爷子是在紫禁城里给皇帝老儿做饭的,肖保得了他的真传,无奈之下他的儿子不喜做饭,一心读书,如今退休了决定招收徒弟,传承技艺。
于是,三天后,孟九跟着父亲来到镇中心,远远的就看到前来报名的人已经排起了长龙。
肖保站在前面当众做了一道糖醋鱼,让他的管家端起来给前来报名的人一人尝一口。所有人都说好吃的不得了,只有孟九吃完一口吐在地上:“这糖醋鱼,不多汁,肉还有点老,另外醋放的太多,把糖的甜味都给压下去了。”
孟九父亲在一旁气的脸色铁青,周围的人也都开始小声议论。
肖神厨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清清嗓子说道:“今天这道菜是我故意做的欠佳,因为谁挑到了错之所在,谁就是我要找的有缘人,所以孟九,以后你就是我肖保唯一的徒弟了,今日还望大家多多海涵。”说完深深鞠了一躬。
孟九高兴地大喊:“爹!爹!我选上了,选上了!”这时她父亲的腰板才直了起来,脸色也恢复了正常。
第二天一早,孟九就去了肖大厨家,刚进门就看到一个小小少年站在院中心的玉兰树下读书,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衣服,头发梳理的干净利落,白脸红唇,右手捧书,左手背在身后,甚是俊美。
孟九不由得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一身灰色的粗布衣裳,头上挽的两个发髻也着实幼稚,正在犹豫如何进去时,玉兰树下的小小少年开口说话了:“你是孟九吧,父亲告诉我,要你在厨房门口先跪上一个时辰。”
“师父为什么要我跪?”孟九一边说一边疑惑地走上前去。
他用书打了一下她的额头:”知道什么叫敬畏吗?“
孟九二话不说,朝厨房的方向走去,扑通一声跪在了面前。这算是她学艺的第一关。
那年冬天,孟九每天都在学习怎样拿锅、铲、刀,以及各种刀的用途。师父说等你什么时候单手拿锅不抖了,什么时候我们进行下一步。她练的刻苦认真,也从不抱怨,三九天下着大雪,也不敢停一分钟。
有天早上孟九照例前来,玉兰树下的小小少年撇了她一眼,看到她两手通红,便从屋里取出一个手炉递给她。孟九站在那里愣了一下:“给我的?”
他点点头:“快拿着吧,在这样下去,还没到下一步呢,你的手先冻坏了。”
孟九搓搓手接过热乎乎的手炉:“谢谢你啦,怎么称呼?”
他微微一笑:“肖何。”
那一刻孟九还不知道,将来这两个字会深深刻在她心上半辈子。
2.
来年春天到了,屋脊上的雪都一点点化了,孟九开始学习如何挑最好的菜,时令菜怎么做才能吃出季节的味道。而肖何去了学堂读书,整天穿着清一色的蓝袍跟老师在一起读之乎者也。不变的是清晨玉兰树下,两个小小少年的青涩身影,成了一道温馨的风景。
“孟九,你识字吗?”肖何问她。
“当然,我读过私塾,父亲也教过我一些。”孟九站起身来一把抢过他的书,“你刚才是不是在读这里,‘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这是纳兰性德的诗词。”
“可以啊,这么深藏不露!”肖何的目光中分明带了一些赞许。
孟九说:“但我更喜欢他另一句,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肖何笑了笑,说了一个好。
两小无猜的感情就是很让人羡慕,纯洁得犹如冬天的白雪,可有时候万事万物,都抵不过年少二字。春夏秋冬四季轮回,两个小小小年好似初春刚抽芽的小树,蹭的一下就长成了少男少女。
孟九学的认真,她的厨艺也是突飞猛进,无奈肖何却总说:“你这一辈子也只能当个厨子了,没什么大出息。”
“读书人是好,可以为官、为功名,受人尊敬,但不管你读多少书还是会以食为天。”孟九说完看都不看他一眼。肖何气不过,揪住她的小辫子:“你这丫头,才长了几岁啊,就敢跟我顶嘴。”孟九也不甘示弱,反过来一只手扯住他的耳朵:“以为我怕你啊,放不放手?”
肖何疼得龇牙咧嘴:“姑奶奶,我怕你还不行吗!我们同时放手!”两人放手,坐在玉兰树下哈哈大笑,孟九拿了一颗酿好的梅子塞到他的嘴里,肖何也拿起一颗喂她。
玉兰花开的时候,满院清香,肖何说:“孟九,以后我们要把整条街都种上玉兰树好不好?”孟九看着阳光下的那个闪闪发光的少年,空气清甜,人间真好。
那一刻她哈哈笑着说:“一定会有这么一天的。”
终于,十九岁的孟九学成归来,父亲期望她能开一间小饭馆为此谋生,但她一口拒绝了。镇上顶顶有名的贵宾楼老板慕名前来,重金聘请孟九去当掌勺大师傅,孟九见都不见。她整日嗑着瓜子儿吊儿郎当的在街上闲逛。茶馆、赌场、集市是她最常去的地方。
某天她和肖何两人在街上遇到一对刚刚喜结良缘的新人。孟九问他:“敢不敢跟小爷我去蹭吃蹭喝?”肖何搓搓手:“那,走着?”
两人以前一后偷偷溜进宴会里面,找了个角落,扯了个不三不四的理由坐在女方亲戚中。但没想到等了大半个时辰一个菜都没上,不知道是谁小声说了一句今天的厨子没来,肖何听到后用胳膊肘捅了捅孟九:“九儿,九儿,我想吃你做的爆炒腰花。”
“回家找你爹去。”
“不,我就要吃你做的,你做的比他做的好吃。”
孟九打了一下他的头,挽起袖子说:“等着吧,姑奶奶给你露一手。”
没过多久菜就都陆陆续续上来了,宾客们尝完都赞赏有加,孟九坐在肖何旁边说:“看我以后不在,谁给你做爆炒腰花!“肖何嘿嘿一笑:“那我就再也不吃了。”随即又尝了一口她做的汤,“孟九,以后我娶你,你给我做一辈子的饭吧。”
孟九低着头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去你的,谁要给你做饭,吃完赶紧滚,听到没有。”但话刚出口内心就已溃不成军了。
3.
自此,孟九的名气就开始上涨,她给自己定了规矩,只在宴会上做饭,还必须得是结婚的喜宴,她也从不固定做一桌菜要多少钱,只是说,你觉得这菜值多少,那就给多少。
肖何去了很远的地方上学,偶尔会给她来封信,说想回家,还说学校里一颗玉兰树都没有,说想她的爆炒腰花。但孟九却从来不回,只是把信小心的藏好,想他的时候就偷偷拿出来看一眼。
家里都催促说孟九的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找个如意郎君好好过日子了。媒人也整日前来为孟九牵线搭桥,门槛都快踏破了,但孟九却是无动于衷。
腊八节,肖何回来了,他顾不上放下行李直接跑去找孟九,两人在玉兰树下对视,半响肖何才从兜里摸出一个玉坠发簪递给她。
“生日礼物,我没迟到吧。”
孟九泪眼有些模糊:“傻不傻啊,这么冷的天儿,你还赶路。”
肖何一把握住她的手:“我想你啊,看我家九儿都长成大姑娘了,想我没?”
孟九看着他用力点点头。
“听说,京城有戏班子要来,我带你去看看?”肖何贴近孟九的脸缓缓说道。
孟九红着脸点点头,肖何为她把玉簪戴上,看四下没人偷偷亲了她的脸颊一下。
扔下行李,他带着她一路跑到戏园子里,两人悄声坐到台下,发现唱的是《铡美案》: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她三十二岁,状告当朝驸马郎,欺君王,藐皇上,悔婚男儿招东床,杀妻灭子良心丧,逼死韩琪在庙堂。
……
孟九忍不住悄悄擦了一下已经湿润的眼角,肖何牵着她的手说:“哎呀,别担心,我肯定不会和陈世美一样。”
“真的吗?”孟九看他。
他点点头说:“肯定不会,相信我。我们呀好比那牛郎和织女,行不行?”
孟九听完咯咯笑着。
肖神厨不知道从哪听说肖何回来,还没回家带着孟九去看戏了,他气冲冲的来到戏园子里,找到肖何拉起他就往外走,孟九一阵心悸,连忙问道:“师父,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你要是还有点良心,记得我的恩情,就别和肖何再联系,他读书将来是要作官为民的,你一个厨子,能助他什么!”他转身又告诉肖何,“自小你就爱读书,怎么这时候就顽固不灵了!”
肖何抵不过他父亲的力气,一路上他都频频回头看着孟九,而孟九呆呆的站在门前说不出一句话。
是啊,她就是一个小厨子,仅此而已。一没权势,二没钱财,能助他什么呢?
4.
来年春天肖保给他儿子说了一门亲事,是镇上的许家,许家向来和朝廷分不开,几乎每代人都考取了功名去了京城,就连皇帝微服私访时都来过他们家。
肖何死活不从,他冲着所有人大吼,除了孟九,我谁也不娶。无奈大婚前三天,肖保把他灌了个酩酊大醉,娶亲时还是让人搀扶上的马。
孟九和肖神厨一起掌勺主持喜宴,全程除了做菜的相关事宜,她没有多说一句话。肖保趁着没人对她说:“我把所有的技艺都传给了你,也算是带你不薄,你今天别做出格的事,刺激到肖何就不好了,一会儿你就别出去了,在这儿待着吧。”
孟九没有说话。
宴会开始,肖保站在人群里毕恭毕敬地说了一通让人慷慨激昂的话。头昏脑胀的肖何到处张望,唯独不见孟九的身影,如果早知道是这样,当初他就应该带她走,一个读书人,一个厨娘,走到哪里都饿不死,只可惜啊,晚了。
肖保按着他让他拜堂,孟九躲在厨房里看着这一幕,哭的泪眼朦胧。当初说好长大要娶我的,说好我给你做一辈子的饭的,什么两小无猜,牛郎织女全都是骗人的鬼话
想到这里她突然想起儿时的肖何,她每次在院里削土豆练刀工的时候,肖何读书的眼神总会偷偷看她,她切到手,也是他快速扔掉书跑过来给她止血。
那个整日在玉兰树下背书的少年;
那个给她拿手炉的一脸紧张严肃的少年;
那个说要带她出去见大世面的少年;
……
已经成了别人的如意郎君。
那晚孟九坐在自家的屋脊上喝了个酩酊大醉,她远远着肖家院子里的红色绸缎和红色灯笼,还有肖何房间里传来的那一缕灯光。曾今以为那盏灯光就是她的归宿,没想但如今成了她最遥不可及的地方。
这个时辰应该掀盖头了吧,她不敢想却又止不住的去想。旁边的两坛酒是她爹在窖里里珍藏了十八年的陈酿女儿红,本想着等孟九出嫁的那天他才拿出来的,今天孟九偷偷拿出来,喝了个精光,心想,这往后,我便再也不嫁了。
肖何大婚过后,孟九在巷子里开了一家小酒馆,从此再没有做过一次喜宴。逢年过节为报师恩,她也会买上礼物前去肖家,但每次都是趁肖何不在的时候才去。
父亲一直催促孟九嫁人,孟九却说:“我只想一个人好好守着小酒馆。”
七年后,肖何的结发妻子生了大病,没熬过那年冬天,留下的肖何带着他四岁的儿子度日如年。
年迈的肖神厨开始心软,见不得儿子就这么日益消瘦下去,他告诉肖何,这些年家里上上下下所有人都说孟九嫁给了一个外地卖茶的商贩,远走他乡了,其实并没有,孟九从来没有离开过,还在巷子里开着一家小酒馆。
听到这个消息,肖何毫不犹豫地牵着儿子的手一步步走去巷子里,远远的就闻到了一股清新的玉兰香气,让肖何不由得泪眼朦胧。
拐过弯来,他看到整条巷子里都种满了玉兰树,手中牵着的小人用稚嫩的声音问他:“爹爹,这些树好香啊,这是谁种的?”
肖何低头看着他:“是一个特别任性的小女孩种的,她最喜欢玉兰树了。”
“不对,应该是爹爹你最喜欢。”肖何听到笑了笑拉着他朝小酒馆走去。
酒馆里的人不多,孟九正出来给一桌人倒酒,看到肖何不免愣住了。
肖何泪目:“怎么,不给我来盘爆炒腰花?”
孟九点点头,半响才给他端出来,看着曾经的少年郎如今变成了中年壮志不得成的清瘦男人,心里居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她坐在他面前缓缓开口:“好久不见,瘦了。”眼中的泪再也没忍住,开始大滴大滴的往下掉。
一旁的肖何也是泣不成声,身旁站着的小男孩和他小时候一个模样,连说话声音都像极了肖何小时候,他仔细看着孟九,天真地说道:“你长得好像我母亲。”
是啊,一生一世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却不知下句是:相思相望不想亲,天为谁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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