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工头胡德福很满意这次揽的活儿,给大学里土木工程学院的教授浇混凝土试件,用来做什么实验。活儿不重,做实验的学生对施工这些东西什么都不懂,由着胡德福自己干,用队伍里的四川人的话说,巴适滴很。
三伏天里,真是热啊。
胡德福把背心撸到圆滚滚的肚皮上,一边呵斥着手下的民工,一边偷瞄着教授派来做实验的研究生小姑娘。女研究生显然不太适应农民工光着膀子干活的作风,更不适应猪八戒一样的胡德福的偷瞄,她撅着嘴,抱着手臂,一脸冰封。
胡德福也不在意,故意把鼻子猛地一吸,然后一口浓痰吐到旁边的草丛里,小姑娘露出了更加厌恶的表情。
胡德福瞥见了此番表情,心里却另有一份畅快。
突然,背后有人说道:“二……二表叔?“
胡德福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那个自己从未谋面的侄儿来找他了。
胡德福转过身来,半眯着眼睛,气定神闲,果然是他,让胡德福意外的是,侄儿还带着个小女孩。
他扛着一个大大的蛇皮袋,三十出头的模样,身高得再一米八以上,很是精壮,却似乎想显得矮一些,眼睛也不敢看人,整个人的神都是内缩的,剃了个光头,还算精神,衣服洗的很干净,却一看就是被汗水反复沤过的白色。
小女孩四五岁的模样,倒也清秀,黑中带黄的头发在头顶上随意扎成一个小包,穿一件洗的褪色的红秋衣,一条鲜红的裤子。小女孩抱着那人的腿,半张脸从那人的腿后探出,怯生生地看着眼前威严的胡德福。
侄儿放下蛇皮袋,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烟来,抽出一根,哈着腰递给胡德福,胡德福半眯着眼睛瞧着侄儿,让侄儿伸过来的烟在半空中停了几秒,才懒洋洋接住。
总体来说胡德福是满意的,侄儿完全是大工的身板,却只要小工的钱,不过让胡德福不满意的是这人还带着个女孩。
“你就是天明吧?我妈安顿我了,不管怎么说咱们都是沾着点亲的,跟着我干没问题,可是你这怎么还带着个小的啊?”
被称作天明的人,全名叫胡天明,是胡德福远房的表侄儿。
此刻,胡天明两只大手不断揉搓着,脸上痛苦的神色一闪而过,说道:“孩子眼睛有点问题,她妈早就跑了,我爸妈身体也不行了,带不动孩子了,就一直跟着我呢。”
胡天明摸摸孩子的头,对她说道:“小小,叫表爷爷。”
女孩这才从胡天明腿后挪出来,怯生生道:“表爷爷。”
胡德福这才注意到,孩子遮着的那个眼睛呈现瓷一样的全白色。
胡德福脸色一变,说道:“天明啊,不是叔我不帮你,孩子是真不能留在工地的,你看她眼睛也不行,我这工地上人来人往的,车也不少,万一有个啥闪失,我可担待不起,孩子白天绝对不能在工地。”
胡天明听了一愣,似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胡德福脸色缓和下来,接着说道:“天明你这样吧,咱们队伍上也不是没有带孩子的,都去了那个花朵幼儿园呢,也不贵,也不远,你今天就去问问吧,就在普育路和青田路的交叉口。”
胡天明松了一口气,一来这个从未曾谋面的表叔愿意让他干活,二来孩子有个去处,胡天明对表叔连声称谢,把装着铺盖的蛇皮袋寄放在工棚里,就拉着孩子向外走去。
女研究生似乎有些好奇,一个大男人带着一个小女孩出来讨生活可不多见,她的眼睛跟随着这一老一小,一高一低的父女俩慢慢向外飘去……
……
条件真的太差了!
连胡天明这个刚来省城没多久的人都看了这里的破败。
一百多个孩子,只有三个老师,其实这三个“老师”也不过是十七八岁的模样,稚气未脱,两个在坐在那里旁若无人地玩手机,一个则一脸凶相地训斥着不听话的孩子。
这里应该是以前的库房改造的,光线昏暗,空气中飘散着霉味,桌椅陈旧,设施简陋,只有两个滑梯,还有一些陈旧的玩具,相比起这些滑梯和玩具,孩子们本身才是互相最好的玩具,追逐嬉戏,倒是非常开心。
幼儿园的负责人是一个胖墩墩的中年妇女,一脸憨厚的模样,带着胡天明父子在幼儿园里转了一圈,她看出了胡天明的犹豫,热情地说道:“兄弟啊,大家都是受苦人,这里条件的确一般,但是价格便宜啊,一个月280块,管中午一顿饭呢,划算的很,附近几个工地都把孩子放在这边呢。”
胡天明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口袋,从家里带的钱不多,如今一分钱都没挣着,他实在开销不起,虽然犹豫,但是这里似乎是就是为胡天明这样的农民工量身打造的。
胡天明正欲开口答应,一个小女孩在空地上跑着,忽然被什么东西绊倒了,由于跑得快,摔得挺重,但却没哭。
三个老师各做各的,没人瞧上一眼摔倒的女孩,而园长一脸地抬头仰望着胡天明的脸,仿佛摔倒的女孩根本不存在。
胡天正想过去把那女孩扶起来,那女孩似乎习惯了一样,自己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小步跑开了。
胡天明当下就知道,女儿小小是绝对不能在这里的。
胡天明一脸歉意,说道:“李园长,我们回去再考虑考虑吧。”
李园长脸上的不快一闪而过,随即又堆起招牌式的笑容,说道:“没的关系呢,周边近一点的也就麻田区幼儿园,还有一所私立的幼儿园,在新都百货那边呢,也可以去看看呢,就是贵不少”
胡天明没想到李园长居然这么好,连声道谢,按着李园长指的路,就前往麻田区幼儿园了。
当父女二人离开后,李园长的脸像是会变戏法一样,从笑容满面变成了满脸横肉,哼了一声,自语道:“乡下货还想去区幼儿园,怕是你连门都进不了……”
……
李园长猜错了,胡天明不仅进了区幼儿园的大门,还进了负责招生的刘老师的办公室的门,不过胡天明宁可这辈子从来没进过这个门。
胡天明习惯性地努力敛着自己的精神,站在刘老师的办公桌旁局促无比,原因很简单,刘老师似乎没听见他说的那句,老师你好。
刘老师三十出头的模样,穿得挺精致,眼睛盯着屏幕,不紧不慢的敲击着键盘,薄薄的两片嘴唇抿得很紧,这让胡天明有种错觉,好像来上学的不是女儿小小,而是他自己。
小小似乎也感觉到了父亲的紧张,攥着父亲裤腿的手更紧了,像往常一样,把自己那只病眼藏在父亲的腿后面。
过了一会儿,看刘老师还没有理他的意思,胡天明又轻声说,老师你好。
刘老师斜眼瞪了胡天明一眼,好像刚刚注意到了父女二人一样,然后又开始了不紧不慢地打字,盯着屏幕说道:“什么事啊?”
胡天明顾不上刘老师的态度,赶忙道:“老师,我想让我女儿在咱们幼儿园上学哩。”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胡天明又急忙补充到:“我们钱够呢。”
刘老师似乎用腹腔之气的轻声嘲讽道,钱够管什么用啊。随即又问:“有宁城本地的户口吗?在麻田区有房产吗?常住吗?”
三个问句好像三记组合拳,把胡天明打得晕头转向,像是承认错误的小孩一样,说道:“都没有哩……”
刘老师咧嘴一笑,说道:“我猜也是。”忽然又看见胡小小那只病眼,补了一句:“还是个残疾啊。”
“嘭!”地一声,胡天明大力拍在桌子上,桌子上所有的东西都跳了起来,水杯也倒了,水留了满桌。
刘老师被巨大的响声吓了一跳,她回头看时,被胡天明的眼神吓到了,那是一双能杀人的眼睛,刘老师薄薄的嘴唇哆嗦着往后躲,尖声道:“你干嘛啊!神经病啊!”
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也被吓了一跳。胡天明盯着刘老师说:“你TM才是残疾呢!你TM才是神经病呢!”
小小被吓得不轻,咧嘴直哭,几个男老师围了过来,胡天明转过身来,抱起女儿,站在那里,像是一截铁塔,无人敢近身。
胡天明抱着小小大步走出幼儿园,把女儿放下,用粗糙的大手抹去女儿的眼泪。
胡天明盯着小小的眼睛说:“小小不哭,小小要记住,小小和其他人没有区别,刚才吵架是我们这些大人的错,不是小小的错,小小记住了吗?”
小小一抽一抽地,噘着嘴,稚声说道:“小小记住了。”
……
夜晚,胡天明跟随民工们回到了临时的住处,这里是城中村一个民房,条件很差,胡德福给父女二人安排了一个靠窗下铺的位置,算是对父女二人的照顾了——因为越往里,气味越难闻。
胡德福把胡天明叫了出来,胡天明感激道:“谢谢表叔哩,我来第一天就有住处了。”
胡德福摆摆手,一脸不耐烦的样子,说:“别说这些没用的,你女儿安顿好了吗?”
胡天明听了,为难道:“那个花朵幼儿园条件太差了,我女儿眼睛又不好,我不敢把她一个人放那里呢,区幼儿园更是进不去呢,我明天想去那个金太阳民办幼儿园看看呢。”
胡德福听了,发出了牙疼一样的嘶嘶声,说道:“你还嫌那里条件不好啊?区幼儿园你去干啥,去丢人啊?金太阳幼儿园你能去的起吗?”
“我有一些钱呢,其他的留给我爸妈了……”
“你带了多少?”
“2000多……”
胡德福听了,也不言语了,用力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扔在地上,转头回自己的房间,边走边说:“你在这里等等我。”
过了一会儿,胡德福从房间里出来了,手上拿着一叠钱,他把钱递给胡天明,说道:“我娃也在那里上过学,我怕你不够,大工一天120,你先拿着这些钱吧,下个月顶你一个月工资就行。”
说完,不等胡天明说什么,胡德福就转身回去。
胡天明哽咽了。
……
3000园区建设费!
1000多块乱七八糟其他费用!
浑身只剩下20块了!
不过看了金太阳的条件,胡天明知道小小在这里最合适,园区整洁,孩子们跟着老师明显在学东西,好像还学英文哩!
尽管这里并不是为我胡天明建的,不过我胡天明的女儿一定要在这样的地方上学。
胡天明一咬牙,还是把那一叠被汗荫湿的钱递给了负责招生的老师。
一下子就没钱了,胡天明感到阵阵心慌。
第二天,胡天明送下小小,回到工地就开始拼命干活。
这个试验是要检测什么混凝土节点的抗震性能,需要把搅好的混凝土担到试件上,胡天明主动接了担水泥这个重活儿。
胡德福对胡天明的表现非常满意,那个研究所小姑娘似乎对胡天明父女有映像,不时看一眼飞奔的胡天明。
天气太热了啊,五点多了,潮气依然裹着热气,让民工们身上的汗水未有一刻停止流下,胡天明更是如此,因为要接小小回来,占用了干活时间,他更是想拼命多干一点。他知道胡德福是个面冷心热的人,说好的小工钱,最后给成了他大工钱,他是感激的,所以他更要好好干。
接到了小小,因为还有活儿没干完,父女二人一起往大学走去。
小小今天特别开心,背着新书包,兴奋地和胡天明说着幼儿园的事情。
父女二人路过一个小超市,小超市把冰柜放在外面,小小走过冰柜的时候,不再说话了,而是唆着指头,一边走,一边盯着冰柜。
胡天明也感觉到小小的脚步变慢了,他停下来,看一眼冰柜里五颜六色的雪糕,眉头一皱,想了一下,还是问道:“小小想吃雪糕吗?”
小小这才回头看了一眼父亲,又低下头来,把脚边的一块石子踢开,抬头笑着说:“小小不想吃雪糕,吃雪糕要牙齿里要长虫子的。”
胡天明一下红了眼眶,这句话,他经常对小小讲。
胡天明抱起小小,略有些哽咽地说:“嗯啊,小小最听话了,等小小长大了,牙长结实了,就不怕虫子了……”
女研究生恰好在超市里买些东西,听见了父女二人的对话,她从超市小跑出来,看着父女二人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
终于干完今天的活儿了,胡天明瘫坐在了地上。
工地上的营生和地里的活儿不一样呢,饶是他一副健壮的身板,这一天也累得够呛。
突然一根白白的雪糕伸到了胡天明面前,胡天明惊讶地一抬头,是女儿小小满脸笑意地把雪糕递到了胡天明的嘴边。
胡天明没吃雪糕,眉头一皱,说:“你哪来的钱买雪糕啊?”
小小似乎被父亲严厉的表情和语气吓到了,一副要哭的样子。
女研究生拿着一只雪糕走了过来,说道:“是我买的呢,大家都有呢,天气太热了,吃点雪糕降暑,科研经费里是包括大家的消暑费的。”
胡天明抬头看一眼女研究生,感激道:“谢谢。”
女研究生腼腆道:“没事,应该的。对了,你女儿左眼是白内障吧,白内障是可以治疗的,手术把里面的那个白东西取出来就行了。”
胡天明听了,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激动地连声道谢,又把女儿抱了起来。
小小虽然没太听懂大人们的对话,不过父亲高兴了,她也高兴了。
她把雪糕递到父亲嘴边,父亲看着女儿的眼睛,吃了一小口,又把雪糕推给小小,小小也吃了一小口,又把雪糕递到了父亲的嘴边,父亲笑着躲闪着递到嘴边的雪糕,就是不肯吃,女儿咯咯笑着,非要让父亲吃,父亲拗不过,又咬了一小口。
胡天明看着女儿那只浑浊发白的眼睛,似乎看见的不是一片混沌,而是一片星河灿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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