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

一

老江这一生有很多值得骄傲的事情。年轻时只身一人开车跑西藏，遇到暴风雪，九死一生；文革期间，和造反派论战，一人对五人，两天两夜没有休息，最终战胜了对手；后来在单位跑采购，走南闯北，遇到稀奇古怪的事情能装满一箩筐。老了以后，所有过往的骄傲，都比不上四个女儿让他骄傲。

老江年轻时，老婆一口气生了四个女儿：立春、立夏、立秋、立冬。没有儿子，老江就有些埋怨老婆，说一些怪话：家里养个老母鸡还会下蛋，养个公鸡还会打鸣，娶你个婆娘不会生儿子，要你何用？

老江老婆在生孩子这方面明显比老江懂得多，听老江这么说，马上反唇相讥：女人的肚子好比是土地，撒下什么种子结什么果，你自己的种子不行，还想长出儿子来？

别看老江在外人眼里号称“铁嘴”，但和老婆论起生儿生女来，明显不是对手。听老婆这么说，只好偃旗息鼓。

女儿们一个个陆续出嫁，家里人口越过越少，寂寞孤单慢慢就弥漫开来。好在四个女儿嫁的都不远，和老江在同一座小城，隔三差五不是这个来看老江，就是那个女儿来唠唠家常。和邻居老纪比起来，老江要幸福很多。

老纪有两个儿子，工作后远离小城，每年的春节才能回家，在家也是只待几天。平日里大多时间老纪夫妻，都是大眼瞪小眼，坐在小区门口看马路上的人流车流。见老江四个女儿经常回家看望爸爸妈妈，陪着父母说话唠家常，帮着父母干干家务活，老纪两口子不知有多羡慕。

二

老江喜欢逢年过节，尤其喜欢过生日。逢年过节，女儿们有可能值班，有可能回婆家，有时候人就不齐。但是老江过生日时，四个女儿必须回来，带着丈夫孩子，外加一大包礼品。届时，房间里孩子们打闹玩耍，男人们抽烟喝茶，打打麻将，女儿们说说笑笑，帮妈妈做饭，一派美满祥和的氛围，所谓的天伦之乐也不过如此。

老江有个爱好，就是给女儿们带来的礼品排名次。老江喜欢抽烟喝酒，女儿们带来的礼品一般会包含一条烟和一瓶酒。烟酒有品牌，五粮液要比西凤酒高一个档次，中华烟要比猴王烟高一个等级。拿来的礼物谁第一、谁第二，老江在饭桌上就会宣布。

老江随口这么一说不要紧，女婿们就有了压力。生日前，四个女儿会提前凑在一起，互相打听送什么烟酒，然后把信息再反馈给女婿，女婿们再根据自家实际情况进行调整。女婿们比来比去的结果，就是让老江这个渔翁得了利。有一年，大女婿天长还专门给老江买了一瓶人头马，二女婿得胜买了一盒外国雪茄。老江借着女儿们的礼物，也开了一次洋荤。

生日过完后，邻居们凑在一起时，就打趣让老江把女儿们送的礼物拿出来分享一下。老江每每会给邻居每人发根烟，同时嘴角上扬，露出两排黄牙，满是皱纹的脸上生起两坨暗红，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老纪就开玩笑说：看把你乐的，眼睛都看不见了。老江眯着眼睛道：让儿子们回来给你也过个生日，看你高兴不高兴？老纪叹口气：我哪里有你好命。听老纪这么说，老江的嘴咧的更大了，说话声音也比往日响亮

三

老江从五十岁开始，年年过生日，没有落过一年。过生日时，除了老江喜欢的烟酒，女儿们还会商量着给老江再买一些其他礼物。比方说，立春给爸爸买件上衣，立夏给爸爸买条裤子，立秋给爸爸买双鞋子，立冬则会买个秋衣秋裤，总之礼物绝不会重复。

生日一口气过到了六十岁。六十岁生日时，刚好在周三，立夏因为工作比较忙，不好请假，就和爸爸商量，能不能把生日挪到周六或周日，这样就不用请假了。

老江一听立夏这样安排，火一下子就起来了：生日生日，就是在那天出生的，能随便乱改吗？你要有事就不要来了。

老江的心里话是：这么重要的生日，请个假又有何妨?

立夏的心里话却是：过生日不就是一家人团聚一下，至于那一天有那么重要吗？再说了，就连国庆，也是五年一小庆，十年一大庆，也不见得年年庆祝。爸爸年年过生日，难道爸爸比国家还伟大？

立夏虽说心里那么想，但见老江生气，也就算了。生日当天，硬着头皮给领导请了假，匆匆赶来。

四

立冬是家里的老小，从小就得到了父母和姐姐们的格外照顾。三个姐姐小时，国家经济困难，家里日子更是难过，经常是吃了上顿愁下顿，姐姐们没少受苦。

轮到立冬时，家里情况慢慢好转，不再缺衣少食。老江两口子把原来亏欠三个女儿的都补给了立冬，立冬得到了父母加倍的爱。

也许是立冬得到家人的关爱比较多一些，立冬的美貌在小城里出了名。到了该出嫁的年龄，许多小伙子便托人求亲。一家人千挑万选，最终选中了家明。家明长的高高大大，看起来温尔文雅。家明出身于干部家庭，父母已经退休。本人在一家国营单位工作，待遇很好，工作比较清闲。全家人都比较满意，在家人的祝福中，立冬出嫁了。

家明工作的单位，可以经常接触一些私人老板。老板们做各种各样的生意，来钱比较快，花钱也大方。见得多了，家明也萌发出做生意的念头。老江以前在单位做过采购员，深知做生意的艰难，劝女婿三思后行，不敢茫然乱动。工薪阶层，赢的起，可亏不起啊！

家明哪里听得进去，他打定注意，跟认识的一个老板合作，准备贩运苹果。家明老家出产的苹果比较有名，家明就想等到苹果成熟时，在老家收购苹果，然后运到南方去贩卖，赚个辛苦钱。

收购苹果需要本钱，家明自己没有多少积蓄，只能从银行贷款。家明找了个中间人，联系了信用社的信贷员，答应给10%回扣，从信用社贷款一百万，本钱准备好了。

家明没有做过生意，看别人挣钱，以为挣钱很容易，哪知苹果贩运到广州后，一时没有客户，必须找冷库储存起来。广州天气热，耽搁了两天，就有很多苹果腐烂，家明一下子发慌了，和合伙人商量后，匆忙压价卖掉，一算账，居然赔了五万。

生鲜东西贩运容易损失，赚钱比较困难。经过考察，家明决定另起炉灶，改做其它生意。他先后贩运过煤炭，承包过工程。也许是家明人太老实，不适合做生意，也许是运气差，每一个生意做完，都不同程度地赔一部分钱。不到三年，一百万只余四十多万。这时，信用社整顿，要立即还钱，家明只好四处筹钱。九十年代中期，一般人家哪里有多余的钱，没有办法，家明只好跑路。在临走前，家明和立冬办了离婚手续。

五

老江六十五岁生日就快到了。立冬因为一人带着孩子过，手头比较紧张，就提前给爸爸说，生日时买一些水果，再给爸爸买双运动鞋。老江知道立冬日子过的紧张，就劝立冬，不用买东西了，生日当天带孩子来就可以了。立冬说，多少是一片心意，没有多的，还能没有少的。

立夏丈夫得胜和朋友相约，两家人带孩子去青海湖旅游。立夏就提前回家，给爸爸买了生日礼物，告诉爸爸生日当天就不来了。

老江的脸立马就拉下了，说：你们玩去吧，我的生日也不重要。

立夏见爸爸有些不高兴，就让妈妈劝劝爸爸，又给姐姐和妹妹们打了个电话，再开导一下爸爸。

立夏刚一走，老江就对老婆吼到：你看看你养的什么女儿？我在她心目中一点地位也没有，明知道我就要过生日了，还安排出去旅游，心里哪里还有我?

老婆不甘示弱，回道：立夏也是你女儿，你有本事怎么不当面说她?在我跟前说有什么用?

老江被老婆一怼，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气的“咳”半天。

这一年的生日，第一次人丁不全。立夏两口子和孩子出去旅游，立冬离婚，单身一人带孩子回来。老江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六

立秋丈夫雷子在单位是个小科长，手下有十来号人。立秋发现雷子最近有些不对劲，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雷子总是不停地看手机，立秋问他看什么，雷子就说，工作上的事，立秋不懂。

一说工作上的事，立秋就无奈。立秋单位效益不好，前几年裁人，立秋就下岗了。家里花销全靠雷子，假使雷子有外心，立秋也只能装聋作哑，闹开了对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处。

其实除了立秋，立春、立夏、立冬都知道雷子和单位一个年轻姑娘关系不正常。起因是立冬有一次在商场里看见姐夫和那个姑娘在女装部挑选衣服，两人举止亲昵。立冬见状就走了上去，和姐夫打了个招呼。雷子猛一见到立冬，脸腾的一下就红了，表情就有些不自然。雷子告诉立冬，让同事给参谋一下，给立秋买件衣服。

立冬不好说什么，回来后和立春、立夏说了一下，怀疑雷子和他人有染，但还不能确定。

过了几天，立冬见立秋穿了一件新外套，看起来价值不菲，立秋就说雷子给买的，言语中有些自豪。立冬因为没有证据，也不好再说什么。

七

老江七十岁生日快到了。提前一个月老江就在家里念叨，人生七十古来稀，人生能有几个七十啊，这次生日要大办，不能在家里过，要到饭店包几桌酒席，丰盛一些，再把侄子侄女都叫来，热热闹闹过个生日。

老伴听老江念叨了几天，就说侄子侄女就不要叫了，自己女儿女婿外孙来就可以了。

老江听老伴这样说，就给老伴讲道，自己兄弟五个，现在只剩自己一个人，多不容易。让侄子侄女给自己过生日有何不可？看来，老伴对自己生日的重视程度也不够。

老伴见自己说服不了老江，就背过老江，给立春打了个电话，让立春劝劝爸爸，不要给侄子侄女增加麻烦。

立春接到妈妈电话，抽空回了一趟家。

老江见立春回来，就把自己怎么过生日的打算告诉了立春。立春听完，对爸爸说：七十大寿，就在饭店办。不过不必让堂哥堂姐堂弟堂妹他们过来，自己一家人聚一下就可以了。

老江见立春也这么说，更生气了：我愿意叫谁就叫谁，你不用管了。

立春又说：你叫他们来，他们肯定要给你买东西。他们几个在农村，日子过得都有些紧巴，让他们破费不好。

老江回道：正因为他们几个在农村，日子过得不好，一年到头吃不上几顿像样的饭，我就是让他们来吃顿好吃的，不让他们送礼物。

立春说：他们肯定要带礼物，不带礼物说不过去。

老江怒道：你不理解我，你就不要管了，我想怎样弄就怎样。

立春见说服不了爸爸，就和三个妹妹商量一下，计算了一下人数，在当地最好的饭店里包了三桌酒席。

生日这天终于到了。一大早起来，拉开窗帘，一缕阳关透了进来，外面阳关普照，晴空万里，老天爷也仿佛了解老江的心情。吃过简单的早饭，老江就忙乎开了。穿上立春买的中式上衣，紫红色的面料上绣着大团的“福”字，非常有喜感。再穿上立夏买的黑色长裤，立秋买的黑色皮鞋，精神十足。老江在镜子前左照右照，发现胡子有点长，就用立冬买的电动剃须刀，对着镜子，“嗡嗡嗡”地刮起胡子来，一边刮还一边说：立冬买的进口剃须刀，就是比过去那个国产的要好，不夹肉，还快。

老伴在一旁怼了一下：你净享女儿的福了，要是有四个儿子，还不把你架到二梁上去。

老江嘿嘿一笑：谁叫咱会生呢！

吃饭时，整整坐了三桌。

侄子侄女侄孙来了十几口子，每人都带有礼品，水果、牛奶收了不少，还有一个侄子给了一百元钱。

立春姊妹四个也穿上了新衣服，满脸笑容，各自忙着招呼亲戚们。

老江头上带着生日蛋糕送的花冠，两个脸蛋变成了紫红，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缝。众人拍着手唱起了生日歌，老江也学着电视上常出现的生日场景，把蛋糕上的蜡烛一口气吹灭，迎来一阵掌声。

有孙子笑问爷爷许的什么愿望，老江说：这个可不能随便说出来，要说出来就不灵啦！

老江又拿起刀具，把蛋糕切开，分配给大家。

宴席开始了。先是立春代表妹妹们祝爸爸生日快乐，祝父母身体健康！再是大侄子祝叔叔生日快乐！接下来孙子辈的祝爷爷生日快乐！

女儿女婿、侄子侄女、外孙子外孙女、侄孙们挨个给老江敬酒，老江的好酒量这时派上了用场。十来杯酒过后，在老伴的一再坚持下，老江用茶水代替酒，接受孩子们的祝福。

宴席进行到一半时，立冬提议孙子辈可以给大家表演小节目，助助兴。

立春丈夫天长提议，不必拘泥孙子辈表演，在坐的都可以上场表演。

宴会的气氛达到了高潮。先是立冬女儿上场演唱了一首“传奇”，歌声甜润，赢得一阵掌声。

再是立春上场跳了一曲新疆舞，舞姿优美，尤其是扭动脖子的动作，让人惊叹不已。

立秋丈夫雷子表演了一套螳螂拳。

立夏儿子说了几句快板。

侄子也上场，模仿了农村喂猪喂鸡的场景，引来大家一阵阵笑声。

生日宴席在欢快的气氛中结束了，饭后结账，共花费二千多元，立春姐妹四个均摊。

这次生日宴会，开启了侄子侄女给老江过生日的先河。从次以后，每年的生日，侄子侄女都会提着礼物赶来给老江过寿。

宴会期间，老江的嘴一直合不拢，这种形式的生日，老江非常满意。不仅收了好些礼品，关键还证明了自己在女儿女婿侄子侄女以及孙子们心目中的重要性。这个生日宴会就是标准，以后的生日就这么过。

八

立夏是家里的老二，从小乖巧懂事。稍大一些，就帮着爸爸妈妈带两个妹妹。上学后，又帮着辅导两个妹妹功课，不用大人操一点心。

恢复高考不久，立夏就考上了一所省城的大学，成了一名大学生。四年后大学毕业，立夏被分配在本市的一所小学教书。立夏的长相颇似年轻时的宋庆龄，高雅端庄。在婚姻问题上老江两口子就决定，不能像立春一样，由父母做主。立夏的婚姻大事，一定要立夏自己做主，让立夏满意。

千挑万选，立夏结识了同为知识分子的辛明。辛明在省城工作，两人两地分居。有孩子后，老江两口子就帮着立夏带女儿。其她三个女儿都说爸爸妈妈偏心，只帮着立夏带孩子，其他人都不帮。

分居生活了十年，每天的生活被忙碌寂寞填满，当初的激情就渐渐消失了。

有一段时间，立夏的一个男同事总找立夏，有几次立夏前脚刚进父母家门，后脚这个男同事就到了，一问就说是讨论工作，但是进屋后，也不多说话，就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立夏。立夏走到哪里，他的眼神就跟到哪里。老江问一句话，他就答一句话。老江老伴看出了端倪，明里暗里敲打立夏，告诫立夏可不能辜负了辛明。

妈妈唠叨了几次后，立夏就不耐烦了。告诉妈妈，她和辛明的缘分已经满了，两人无法再过到头。

老江老伴听女儿这样说，忍不住为女婿辛明辩护。辛明为人本分，除了长相一般，不爱说话外，有哪一点配不上立夏？老江老伴了解，立夏虽然乖巧，但有主意，自己认定的事情，会一条道走到黑。

老江老伴又背着立夏，给女婿辛明打了个电话，把辛明叫到家里，给辛明支招。让辛明给立夏说点好听话，哄哄立夏，女人都爱听好听的。再说两人还有孩子，好好过日子。

辛明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听丈母娘说完，叹一口气道：立夏的心已经不在我身上，我再怎么努力讨好她，换来的只是立夏的厌恶。

老江认为立夏和辛明都有工作，有吃有穿，简直是饭饱生余事。过去日子那么艰难，连饭都吃不饱，哪里有功夫谈感情，日子过的还不是好好的。立夏再回来时，老江一点情面都没有留，狠狠地说了立夏，刚过上好日子没几天，就忘本，就生事，和谁不是过日子？难道和其他人还能过出个花来？

立夏生平第一次顶撞老江，说老江不了解真相。让老江过好自己的日子，不要再管自己的事。

不顾老江两口子的坚决反对，立夏和辛明离婚了，女儿归立夏抚养。

不到两个月，立夏和男同事，也就是小高，结婚了。

两人领完结婚证后，把姐姐姐夫和两个妹妹妹夫叫在一起吃了个饭。立夏到娘家叫父母时，老江两口子大白天躺在床上装睡，没有起来。

立夏很伤心，年轻时不懂感情，匆匆忙忙结婚，致使婚姻中有很多遗憾。快四十岁时，遇到真爱，却得不到父母的祝福，当天背过小高，在姐妹们跟前，哭了一场。姐妹们劝立夏两口子，爸爸妈妈迟早会想通的，给他们时间，不要着急。两人好不容易走到一起，应该好好珍惜，互相包容理解，过好下半辈子。

立夏再婚后，隔三差五就和小高到父母家，每次都提着不同的礼物，帮着父母做家务，陪着父母说闲话。老江两口子被立夏夫妻俩的真诚所打动，不到两个月，脸上的阴霾便一扫而光，逢人便说小高有文化，又有礼貌，对立夏也好，两人很满意。

老江又让老伴在家准备了一番，正式招待新女婿。女儿女婿们又一次在娘家聚会，除了立秋外，人人脸上都是藏不住的笑容。

九

一天闲来无事，老江和老伴又在家念叨七十五岁生日在哪家过。最近小城新开了几家饭店，个个看上去都豪华大气，在那里过生日，无形中都显得上档次。

老伴这次又劝老江，不要再叫侄子侄女了。孩子们大多在外打工，不容易，就不要给孩子们增添负担了。

老江脸马上变了，训斥老伴：往年都叫，今年为什么不叫？你是不是嫌弃农村人？

老伴叫冤道：我哪里嫌弃农村人，只不过害怕给孩子们添麻烦。

老江苦口婆心道：你懂什么，女人家见识短浅！咱俩百年后还要叶落归根，和亲戚们不来往怎么行？咱们女儿全在城里工作，没有在农村生活的经验，到时还不得麻烦侄子侄女们。

这么一说，老伴也恍然大悟。嗔道：你脑子还是聪明，无怪乎你弟兄五个，就你一人当了兵，在部队学了文化，还是你考虑问题长远。

手机响了，是立秋打来的。

立秋带着哭音说：雷子去世了。

老江一下子懵了，雷子是自己的小辈，平常除了血压有点高而外，身体其它地方都没有毛病，怎么说走就走了。

老江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脑海中浮现出雷子往日的点滴。翁婿俩人象棋对阵、雷子带老两口到北京游玩、雷子给家里买煤，背上五楼，满身的煤灰……。

立冬女儿不知真相，见爷爷流泪，就问爷爷怎么啦？老江拿起墨镜戴上，掩饰道：爷爷眼里进风了。

老江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半天不说一句话。昨天雷子还给家里打电话，询问爸爸今年生日怎么过，想要什么礼物，怎么今天就天人相隔？

悲伤笼罩了老两口，两人呆呆地坐着。过了好久，老江给立春打了个电话，想和立春一起去立秋家，送女婿一程。

立春已经在立秋家了。怕父母伤心过渡，伤了身体，立春就劝父母在家待着，不必来立秋家，有问题及时联系。

立春问起雷子的死因，立秋生气地答道：雷子和单位女同事一直没有断，自己隐约知道，也旁敲侧击过几次，雷子根本不当一回事。这次就是在女同事家突发心梗去世，说出来已经够丢人的了。

雷子之前有高血压，应该按时吃药，可雷子仗着自己身体好，吃药也是想起来吃，想不起来不吃。发生这样的事情让人难以接受，一边很悲伤，一边又很生气。

立春姐妹三个帮着立秋把雷子的后事办了。回到家，老江问起来，就说雷子突发心梗，其它事没有再提起。

十

因为雷子的突然离世，家里笼罩着悲伤的气氛，立春就想给父亲过一个不一样的生日。

立春和三个妹妹商量了一番，又征得丈夫天长的同意，决定在父亲七十五岁生日时，带父母到离家不远的山西去旅游。考虑到父母年纪已大，身体状况不是很好，长时间在外身体可能吃不消，立春事先在网上查好线路，订好宾馆，安排好行程，来回共四天。

老江生日前一天，立春和丈夫天长开车带父母自驾游。一路上，老江两口子都很兴奋，看见车窗外的庄稼，想起年轻时在农村种庄稼的情景。又和立春聊起了四个孩子小时候的事情，老伴还回忆起从前过年时，为了能让孩子们过年时穿上新鞋子，愣是一晚上不睡觉，纳鞋底、绱鞋，赶天亮孩子们都能穿上新鞋子；为了给孩子们补充营养，冬天在小河里抓鱼，手冻得通红。一眨眼，孩子们都有自己的孩子了。两人也变老了。留不住的光阴，锁不住的青春啊！

一路上走走歇歇，不疾不徐，八小时后到达目的地。

旅游区什么时候人都多，景区门口人挤人，幸亏提前订好了宾馆，否则这么多人，一时找不到宾馆，老人如何休息？

一看见拥挤的人群，老江老两口的热情一下子就消失了，尤其是老江，非常后悔和立春出来旅游，抱怨这么多人简直是出来看人来了。

老江生日当天，上午游览了风景区，中午时立春和天长选了一个清雅的饭店，点了几个当地有名的小吃，还特意给爸爸要了一碗长寿面，就算是在异乡给爸爸过生日。吃完饭稍事休息，又接着游览。

第三天，又到临近的一个景区参观，看见长长的上坡道，两个老人一下子泄了气。老江让立春两口子先去游玩，他们两人在门口转转，能走多远算多远。

过了两个小时，立春和天长游览完毕，回到门口找父母，见父母坐在上坡道一半的路旁休息。

见父母在路旁休息，联想到前一天在拥挤的人群中，父母疲惫的神情，立春反思带父母旅游过生日的安排是不是考虑不周，有些不切实际。

回家后，立夏、立秋和立冬问起父亲旅游过生日的感受如何，老江回答：一点都不好，人多，拥挤，风景基本没有看见，生日当天还没有吃上大餐，还不如在家过生日好。

老伴补充道：这话可不能让立春两口子知道。

立春和天长最终还是从妹妹哪里知道了父母的感受，大家庭有一点事，姊妹之间总会互相讨论一番。

十一

立冬离婚后，一直一人带着孩子过。女儿长大后，就有人给介绍伴侣。

有人给立冬介绍了小程，条件和立冬比较般配。小程也是离异，一个女儿随母亲生活。小程在政府部门工作，人比较本分。

两人接触了一段时间，双方都比较满意，就选了个好日子，姊妹几个加上父母，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个饭，今后就算一家人了。

席间，老江代表全家人，欢迎小程进入这个大家庭，希望两人以后互相关心、互相包容、互相尊重，生活和和美美。

立冬的婚姻大事一解决，老江两口子松了一大口气。多年来，立冬一人带着孩子生活，身边没有帮手，经历了许多困难，老两口没有少操心。现在女儿有了个好归宿，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立冬的问题解决了，立秋的问题又摆上了桌面。立秋一再表示，女儿已经出嫁，自己一个人有音乐陪伴，没有感到孤单。立秋对民乐的热爱由来已久，闲暇时，就会听民乐来打发时间。音乐代替不了人，如果病了，身边连端杯水的人都没有，一想到这里，老江就替女儿发愁。

但愁归愁，婚姻也讲缘分。缘分没有到时，只能耐心等待。

十二

八十岁生日宴在老江的期盼中终于来到了。五年过去了，老江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多走几步路就会喘不过气，老江感叹人生仿佛一晃眼就要结束了。

为了过一个热闹、吉祥的生日，老江提前半个月就给侄子侄女打电话，叮嘱他们一定要按时参加自己八十岁的生日宴。

人生能有几个八十岁？为了隆重起见，老江又给老伴的弟弟妹妹打了电话，希望他们也能来参加生日宴，给自己的生日增添一些喜悦和欢乐。

立春姊妹四个，为了配合爸爸的心情，给爸爸过好八十岁生日，提前一个月在本地最好的酒店，订了四桌酒席，并和酒店方面进行了协商，把宴会厅也布置一番，营造出一个欢乐幸福的气氛。

生日到了。老江比平日起床早了一个小时，一个人无聊，便在屋子里转悠。等老伴起床后，做点简单的早饭，吃完后便开始打扮起来。先穿上中式衣服，邻居老纪最近也穿的中式唐装，左看右看有点不新颖。又换上了西装，感觉比较精神。又让立冬女儿给系上一条紫红色领带，镜子中出现了一个神采奕奕的老人。立冬女儿又给爷爷已经花白的头发上打了一些发蜡，镜子中的老人更有气质了。外孙女又让爷爷脱去白色袜子，换上了一双灰袜，和黑色皮鞋比较搭。收拾完毕，镜子中的老人，看起来慈祥睿智，健康幸福。

宴会开始前，立春带着女儿提前到酒店布置。一进宴会厅，视线立即被墙上大大的“寿”字吸引，两边还悬挂着一副对联：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宴会厅摆放了几个有寓意的绿植：金钱树、幸福树、长寿花。宴席主坐上还摆放了一大捧鲜花，是立秋的女儿送给爷爷的。总之，宴会厅的布置满足了喜庆幸福的气氛。

立春和女儿给每个座位上摆放了一个苹果和一个桃子，取平安长寿之意。摆到最后，发现少了两个苹果。立春就让女儿赶快到超市再去买两个苹果补上，天长说，少两个就少吧，给小孩子的座位前少放两个，没必要求全。

立春回道：那怎么行？看起来不好看，也不吉利！

天长：过生日只是个意思，没有必要注重这个细节。

立春：爸爸的好日子怎么能马虎？

天长语气变了，有些恼怒：生日有什么过的？年年过，有意思吗？

立春声音也高了起来：买两个苹果的事情，有必要吵吗？

立春女儿见父母争吵起来，眼泪流了下来，劝完爸爸劝妈妈，又指挥自己老公赶快去超市买苹果。

天长见女儿为此流泪，更生气了，拦住女婿，说：今天就不买苹果，能怎么样?

两人话赶话，争吵声更大了。

立夏、立秋、立冬带着父母和一帮亲友这时进来了，一看争吵的架势，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

立冬见两人争吵，听出来了大概，冲到姐夫跟前，大叫道：我爸爸今天过生日，你撒什么野？

天长一看小姨子气势汹汹的样子，以为要动手，就伸出手来推了立冬一下。这一推，场面失控了。立冬尖叫起来，不依不饶，隔壁餐厅的其他客人都出来看热闹，围了一大圈人。

老江的小舅子、小姨子不知如何是好，呆呆站在一旁。侄子侄女们也坐在座位上，一边磕着瓜子，一边观看，不知怎么解决。小一辈的孙子们更是发呆，不知改动手劝谁。

老江气的大喊，我要回去，生日不过了，你们闹去吧。

他的喊叫声淹没在争吵声中，身旁的立夏说爸爸：你坐下，不要再添乱了。

立春女儿和女婿把爸爸拉走，争吵声平息了，屋子安静了。

立夏和立秋招呼众人入座，宴席开始了。

没有开场白，没有带花冠，没有吹蜡烛，没有生日歌，八十岁的生日就这样尴尬地开始了。

立冬遍寻不着小程，打电话也不接，生气小程也来捣乱，不给爸爸面子。

事后得知，小程见姐夫推了立冬一下，认为姐夫欺负立冬，找姐夫算账去了。叫门时，幸亏天长没有开门，否则还不知会出什么乱子。

老江小舅子和小姨子两对夫妇第一次参加姐夫寿宴，没想到会出现这种状况。老江夫妇的脸有点挂不住，感觉丢人现眼。

寿宴就这样开始了。敬酒照常，但不热烈。老江的脸上始终挂满了霜，没有笑意。

服务员和其他客人的窃窃私语，让人难堪。喜庆的寿宴变成了一处闹剧，小城太小，可能不到明天就会传出去，丢人可就丢大了。

过后，立春姐妹四个总结了一下，老江的生日一路过下来，已经三十年了。老大立春已经六十岁了，已经有了外孙。就连老小立冬的女儿也已经出嫁，孩子们都有了各自的家庭，也有了各自的圈子。生活重心已经转变，老江一家之主的地位，也已经被年轻一代取代。

随着年龄的增加，在老江的心目中，过生日其实成为联系一家人的纽带，成为享受天伦之乐的象征，这些隐秘的心事，年轻一代哪里能体会。

十三

生日过后不久，立秋又一次和父母闲聊，问起爸爸明年生日怎么过，老江斩钉截铁地说：明年还在饭店过，人生能有几个八十一?

立秋笑笑，没有再说什么。作为儿女，面对这么高龄的父母，唯有顺从而已。姊妹几个能做的，就是顺从父母的意思，让父母开开心心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