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江野驴
矮人杰夫死了，真的死了，尸体就停放在集镇的空地上，那是黑暗洞穴最宽敞的地方。
杰夫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老实，也不怎么说话，活了三百多岁，连个女朋友都没有，常被部落的人嘲笑。
黑暗洞穴像一个扁平的蜘蛛，大洞为身躯，小洞为触角，交织缠绕，四通八达，却只有一个被封闭百年的入口。部落将大洞建设成为集镇，小洞为街道，小洞路面里有无数个缝隙，大伙占领小洞里面的缝隙，安家落户。
集镇上，有一家哈琳娜酒吧，杰夫生前最爱去那里，他永远是站在椅子上喝酒的那个瘸腿男人。
“杰夫，听说你昨天又去相亲啦？”
只要杰夫一出现在哈琳娜酒吧人，老板娘哈琳娜总是这么打招呼。
哈琳娜腰壮腿粗，比杰夫高两个头，站在那里，就像一根粗壮的石柱，一张大圆脸，看不到一条皱纹，在矮人部落里，她算是一个异类。据说，她的年纪比杰夫还大，可是，谁也看不出来她的年纪。只有那黑白相间的头发，暗示着她的年纪不小。
“没有。”杰夫一面否认，一面从怀里摸出豌豆大的铜币，当做喝酒钱。
哈琳娜不依不饶：“那我怎么看到你昨天举着长明灯，去相亲角？”
“你不是明知故问吗？我……我是掌灯人。”
酒吧的人哈哈大笑。
掌灯人，就是掌握时间的人，他们每到晚上，都举着长明灯，敲其铜锣，汇报时辰。
生活在黑暗洞穴里的矮人部落，不在乎时间，也分不清时间。只有杰夫这样的上了年纪的小人物，才喜欢记住外面世界的规则，说外面的故事。
哈琳娜继续挖苦杰夫：“我听说，被甩的矮人姑娘，大多聚在相亲角哭啼，你是想乘虚而入吧。”
酒吧爆发出哄堂大笑，把杰夫辩解的声音吞噬。
现在，杰夫死了，大家失去了嘲弄的对象，黑暗洞穴一片死寂。
部落酋长凯撒在哈琳娜酒吧喝了两杯啤酒，出了门，站在杰夫尸体前，他还没想好什么时候火化尸体。
凯撒打了一个嗝，埋怨着：“早不死，晚不死，偏偏部落有人唱‘灯火将熄’，你却死了。”
一百多年前，凯撒和他的部落，还生活在和平草原。那时候，几十个不同的部落生活在那里。每隔一段时间，他们交易牛羊和衣服，到了晚上，围着篝火跳舞，大家和睦相处，生活的很开心。
后来，凯尔特人来了，随之而来的，是凯尔特人的敌人——巴里屠人。
凯尔特人打不过巴里屠人，只得逃离和平草原。可是，巴里屠人没有走，他们抢占部落的牛羊和食物。那时候，凯撒的父亲还没有死，他带着凯撒的哥哥，和其他部落的首领，找巴里屠人谈判，希望和睦相处……结果是，凯撒失去了父亲和哥哥。
凯撒也联合其他部落和巴里屠人打仗，但是，巴里屠人天生就是战争之子，部落败了，只能离开和平草原。
巴里屠人呢？他们追杀失败者。部落逃到哪，巴里屠人就追到哪。巴里屠人喜欢做的事，就是征服，征服，再征服……
凯撒边逃边找部落的人想对策，逃到哪里合适？
部落的人说：“逃到黑暗山谷。”
凯撒问：“巴里屠人追到黑暗山谷怎么办？”
部落的人说：“那我们躲进黑暗洞穴，从里面用巨石封住洞穴，他们就进不来了。”
凯撒再问：“黑暗洞穴不见天日，躲进去，我们怎么活？”
部落的人，全部沉默了，谁也不知道该去哪，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大家只想解决眼前的难题。
这时候，部落那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杰夫站了出来：“在我们进黑暗洞穴之前，我们先准备好千年鱼油，等我们进了黑暗洞穴，点上长明灯，我们就不用生活在黑暗之中了。”
所有部落的人，都赞同这个做法。大家带着粮食和种子，逃进了黑暗洞穴。
一百年过去了，矮人部落在黑暗洞穴里得到了休养生息。部落很多年轻人，从来没离开过洞穴，他们知道的世界，就是黑暗洞穴，黑暗洞穴就是他们整个世界。他们忘了，黑暗洞穴之外，还有黑暗山谷，黑暗山谷之外，还有光明世界，光明世界之外，还有大海、高山、以及草原……
凯撒的儿子纳什来了，要凯撒回家吃晚饭。
凯撒问儿子：“我让你查谣言的源头，你查到了吗？”
纳什望着杰夫的尸体，问：“掌灯人死了，灯火将熄，这也算谣言呀？”
凯撒一巴掌将儿子拍倒在地，骂道：“笨蛋，我怎么生了你这个蠢儿子。”
如果“灯火将熄”这四个字，仅仅指掌灯人杰夫死亡，那凯撒也无所谓了。凯撒准备焚化杰夫尸体的时候，才发现，一百年下来，千年鱼油见底了。镇上的商户找他问谁是杰夫的替代者，他们要鱼油。
凯撒常想骂那个给鱼油起名字的那个人，明明一碗鱼油只能用一年，为什么非要千年鱼油这个名字。
杰夫活着的时候，这种掌管鱼油的粗活，都是杰夫干的，凯撒只要握紧粮食和种子配给，就可以了。
凯撒去了杰夫的小屋，根本没找到鱼油。以前，每家每户的灯油，都是杰夫负责配送，每年一次。凯撒从来不为这等小事烦恼。
现在，粮食还有，鱼油却没了，凯撒觉得，最多再坚持半个月，黑暗洞穴将彻底黑暗，到时候，眼睛将一无是处。
当眼睛没有用的时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就在这还是，凯撒听到四个字：灯火将熄。
这暗示什么？暗示部落出现了背叛者？偷走了灯油？还是杰夫一死，灯火彻底熄灭，大家活在黑暗之中？
尽管凯撒动过一个念头，想着搬开堵在洞口的巨石，但是，他很快便放弃了这个念头，一旦巴里屠人杀进来，那比活在黑暗中还危险。
既然儿子帮不上，那就只能靠自己了。
凯撒再次踏进哈琳娜酒吧，这里是集镇最火的店面，找店主哈琳娜问问题，总能问出点什么。
凯撒问：“你知道‘灯火将熄’这四个字，是谁先起的头吗？”
哈琳娜笑道：“你儿子纳什吧，我看他这两天盯着每个客人问这四个字，好像这四个字里面有很特别的秘密似的。”
凯撒继续问：“之前听过吗？”
哈琳娜摇头：“没有。”
凯撒就找其他店主问了同样的问题，答案大同小异，以前没听过，他儿子纳什好像来问过，然后又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凯撒烦躁了一天，发现整个黑暗洞穴的气氛都变得诡异了，空气混浊，酒吧里听不见笑声，大家的目光里，都是疑惑。
凯撒想，时间怎么这么长呀，都分不清黑夜和白日。
杰夫活着的时候，凯撒总能分清。只要杰夫一出现在哈琳娜酒吧，基本都是傍晚，大家再欢愉一会，就该各回各家了。当然，当杰夫躲进他那深不见影的小屋时，就是白日的时辰。
是该找个人继承杰夫的掌灯工作了。但是，谁合适呢？要是那人问自己，千年鱼油在哪？怎么办？到时候，整个部落都知道没有了千年鱼油，那么，他这个族长，也该完蛋了。
凯撒回到家，吃了点干面包，累了就躺下。可是，没睡一会，他就做了噩梦。噩梦里，巴里屠人追杀他。醒来后发现，衣服被冷汗打湿了。
妻子爱雅问：“咋了？这刚躺下没一会就醒了？”
凯撒不解：“我不是躺了一夜？”
妻子爱雅摇头：“你刚回来，我伺候你吃饭，你吃完就去睡了，我想着儿子出去好久了，还没回来，就出去找儿子，等我找到儿子，回到家，你就醒了。”
凯撒又重新躺下，但是，他睡不着。一闭眼，不是想着杰夫，就是想着谣言，不是想着谣言，就是想着千年鱼油的事，这些事都不想，又总是梦到巴里屠人。
凯撒起床离开家，准备再去集镇，在路上，他遇到了三个长老，一个长老找他要粮食，凯撒说老婆爱雅在家，让他自己去拿；一个长老说自己的瞎儿子老大不小了，让他介绍一个好对象，凯撒说，过几天在让女方去相亲角等；最后一个长老说，部落怀孕的姑娘越来越多，以后孩子也越来越多，是时候在洞穴里多挖几个缝隙，给大家安家了……
长老越是不提掌灯人继承者的事，凯撒越觉得他们是找理由接近他，打探消息。
接下来的三天，凯撒发现，一张眼，就有人找他要粮食，一闭眼，就有人推醒他，说有事要他主持。凯撒呢，千方百计躲起来，不让他们找到自己。
凯撒预料的事，终于发生了。
先是小家小户的灯油耗干，接着，集镇上那个巨大的油灯也熄灭了。灯油耗尽，黑暗洞穴一下子见不到光了。
到处都是摸索前进的人，他们碰撞在一起，跌倒了爬起来，相互问候，寻找灯源，寻找族长，寻找光明。
凯撒也扶着墙壁前行，喃喃自语：“杰夫，你要是死前交代一下，该多好。”
也不知走了多久，凯撒摸到一个人，对方问：“你是来相亲的吗？”
凯撒想了起来，他是长老的瞎儿子，便说道：“你爹找你呢，赶紧回家去。”
瞎子听到是男人的声音，失望透顶，摸索着离开了。
凯撒摸着石壁，想呀，自从一百年前，巨石挡住洞穴入口之后，老一辈都不愿意来这里，因为外面有巴里屠人，听到他们的叫声，他们就心惊肉跳。后来，年轻人总是问，问为什么大家都不去巨石那里呀，凯撒就编了个谎说，那里是相亲角，单身的年轻人可以去那里相亲。
老一辈都是成家立业的，自然不用去相亲角。一百年过去了，相亲角真的成了年轻人相亲的地方。
除了那个掌灯的杰夫，没有老人来这里。
凯撒累了，干脆依靠着巨石坐下，歪着头，闭着眼睛，凝听着远处的杂闹。想必大家都不适应这样的日子吧。
突然，凯撒只觉得耳边一丝丝凉风。
一个问题钻进了凯撒的脑袋，风来自哪里？
凯撒俯下身子，发现风来自地面，来自巨石的缝隙。凯撒努力地把胳膊伸向缝隙，头过得去，肩过不去。明明是矮人，却被缝隙卡住了，凯撒觉得真是嘲讽。
凯撒的手，触摸到缝隙的岩石，感觉很光滑，似乎经常有人从这里经过。突然，凯撒想到一个问题，也许比自己矮瘦的杰夫过得去。再一联想，凯撒觉得，也许杰夫经常通过这个缝隙，因为他是矮人中更矮的那一个。
一想到这，凯撒就两眼发光，他决定挤过去。他解开上衣，缩起肩骨，两只长满长毛的后脚，使劲地抵着地面，往缝隙里面挤。
“疼……”凯撒哀叫着，耗了好几个小时，凯撒终于挤了过来，但是背脊却被石头刮伤了。
凯撒一面哀叫，一面看周围。到处都是黑色的岩石，高耸入云。这里虽然很暗，可是比洞穴要亮，看得清事物。
“这里就是黑暗山谷，黑暗洞穴之外的世界。”
凯撒蜷缩着，贴着石壁，生怕被巴里屠人发现。过了许久，他才发现，周围静得吓人，没有巴里屠人。
凯撒看了一眼挤出来的那个缝隙，缝隙很小，非常不起眼，恐怕只有猫才能挤过去。风正是从这里吹进去的。
“回去吗？”
凯撒问了自己一个问题，然后又迅速否决，告诉自己，不能回去，洞穴已经是黑暗世界，一团糟。可是，不回去的话，有可能遇到巴里屠人。
凯撒的内心在挣扎，潜意识又试图说服他：一百多年了，也许巴里屠人早走了。
在这种潜意识地鼓励下，凯撒小心地往山谷外走，越走越远，等出了黑暗山谷，才发现，太阳刺得他睁不开眼，实在太亮了。可是，他内心又知道，这是白日的阳光，很寻常。
凯撒扶着石壁，眯着眼睛，朝远处张望，远处有羊群，安详地吃着草。凯撒不敢靠近羊群，他怕遇到巴里屠人，他弓着背，扶着可以遮住身体的石壁，继续张望。
突然，石壁扭动，凯撒感到周围气氛不对，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往他全身袭来，他逃无可逃。
难道是巴里屠人？这就要围殴自己的愚蠢和冒险离开山洞付出代价？凯撒来不及多想，立即拔出腰上的短剑，这是他时时刻刻挂在腰上的兵器，却依旧很多年都没用过了，没想到今天却用它捍卫自己的生命，凯撒使出平生最大的离去，向那个神秘力量刺去。
“该死的杰夫，我讨厌针。”巨大的声音从上空传来，黑色的影子也缩了回去。
“杰夫？针？”凯撒摸不着头脑。他蹲在地上，举着他的剑，保持作战的姿势，内心却在动摇，好像对手并不是巴里屠人，那到底是什么呢？
“杰夫，是你吗？”上空继续传来声音。
这一会，凯撒看清了，他的面前是高若大山的巨人。原来刚才他扶着的石壁是巨人的脊背，一开始他躺在那，凯撒把他当小山。而自己手中的剑，在巨人眼里，只是针。
凯撒不敢放下剑，提防地问：“杰夫死了，你是谁？”
巨人说：“我是牧羊巨人塔塔。他死了呀。半年前他还问我战争什么时候结束，我说快了。”
凯撒确信巨人真的不会害他，才收回剑，爬到巨人手心里，才发现，自己只有巨人的半截手指高。凯撒站在巨人手心问：“杰夫经常出来吗？”
“大概每半年出来一次，打听战争有没有结束。”
凯撒感慨：“原来他半年出来一次呀。”
巨人塔塔解释：“我们巨人族本来住在遥远的地方，但是，凯尔特人引来了巴里屠人，也引来了战争。巴里屠人善于骑射，骁勇善战，我们巨人族也吃了他们不少亏。战争持续了近百年，现在，战争快结束了，只剩一小部分巴里屠人在流窜了。”巨人说话的时候，微微眨了一下眼睛，凯撒没去留意，但是塔塔自己知道，巨人的弱点，其实就是眼睛。
凯撒感慨：“可是，杰夫从来没和我说过这些。”
巨人塔塔挠了挠头，说道：“杰夫和我说过洞穴里面的事，说彻底消灭了巴里屠人，就给大家一个惊喜，带大家出来。”
凯撒心想，杰夫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居然还有这等心思。
塔塔的手在身上挠了挠，手指捏出一个袋子，交给凯撒。
凯撒问：“这是什么？”
塔塔解释：“千年鱼油，听说你们洞穴里离不开这东西。”
凯撒摇头：“既然战争已经要快结束了，那就用不着了。”凯撒决定，等他回去后，就带人推开巨石，带族人离开山洞，到草原上来生活。
凯撒站在巨人的手心，朝外面张望，绿色的山谷之外，还有山谷，几百头山羊在阳光下安静地吃草。
巨人将鱼油袋子放在一旁，唱起了歌：“灯火将熄，万籁俱寂。矮人沉睡，巨人沉睡，星星也沉睡，醒来就是太阳……”
凯撒想了起来，杰夫打更的时候，经常低声哼这个歌，只不过，凯撒很少听到前面八个字，现在，他终于知道灯火将熄来自哪里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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