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前天扫出来两粒豆,黄豆,往九里香的盆里种了。今早,节气立秋这一天的清晨,它们的芽破土而出,嫩茎白里透青,弯着脖子的位置洇着一片淡紫,两片子叶黄绿色,正在颔首沉思的模样。
这让我想起居家防疫时生豆芽菜的情形。原来,那么多白嫩嫩的根是惊慌、焦虑的,它们寻不到坚稳之处扎进黑暗里,那么多黄嫩嫩的豆瓣也很迷茫、困惑,它们找不到向光处撑开来。明明是发豆根,为什么叫生豆芽呢?
是了,居家26天,又上过一天班,现在周末双休。很恍惚,浑然觉得这一个月就像两三日而已,毕竟是日复一日同样的起居节奏,其中时光不容易有多少深刻的印象,让数据和体感这一回有了一些儿相悖。还很惊异,伏前热烘烘地,入伏凉飕飕地,又过了大暑,而今中伏确确过半,七夕之后又是立秋,真是一弹指,真是一转瞬。
不由地有些钦佩且羡慕这两个豆苗的根来。它们向暗深处用功的样子,似是我没有做到的努力。想一想多少时间因浮光掠影而浅尝辄止,多少精力向婉烟轻云而痴迷流连,很有些遗憾。甚至,这样文字也不过执着在轻婉光影里。前一段朝夕相处的时日,也只有闲花旧草才略略有新意。
先是虎耳草在水石盆景间清灵起来。每逢晚阳照耀,益见几点小巧的叶瓣上脉络明净,有银白色一一勾勒出对称的神秘符号来。另有一朵更茁壮些,生在一丛藤三七的根须下。叶片厚大,腻茸茸的,像蓄须的中年人故意不作精细的修饰。时时浇濯,而今俏生生发出三支青碧的蔓须,是又要发萌出小虎耳草了。
再就是九里香的一番花。许多绿色粟米一样的花苞中,突然有七八粒笑出了声,鼓凸成青白色,愈来愈洁白长大,直到某一个清晨舒放出幽静静的香气。我觉得闻香这种风雅事,真不可按着风雅的套路出牌,就像猛虎细嗅蔷薇,不在于老虎懂不懂得风雅,而在于老虎心中有没有香气。那时日日居家,如是“苦其心志”一般,蓦然花事一启,真有些好风、轻香与微澜,又是留鬓又是入眼,动心而惬意。
还有球兰是开了一团花的。这一种今年衰弱些,并无往常花团锦簇的气势,只此一闪面,算是一点予我的恩赏。不过,我更瞩目它的藤和叶,织就了一番别致的窗前图景。花序和花梗点缀其间,像是岁月里一帧帧宁馨的插画,附加在故事和心情的开篇或结尾处。
当时我坐在花前,读唐浩明评点的《曾国藩语录》。这部书所本是梁启超所编《曾文正公嘉言钞》,上下两册,约1200多页。自从2019年秋天入手以来,读得很慢很慢。差不多算我的疫情期枕边书,三四年来,或诵原文,或看译文,或原文译文对读,或抄录一些篇目章句,甚或记述偶尔的感想。好比这一篇,起首句是“天下之事,有其功必有其效,功未至而求效之遽臻,则妄矣”,前前后后读了好几遍,还在七夕认真抄写过一回。连同养花在内,很多事都是如此积功才可以奏效的,好比集腋成裘、聚沙成塔一样。
另说一说自己在蚂蚁森林开地种树的故事,虽然有游戏的心态,但也日积月累地坚持着。
算一算,早先只有5平方米保护地,近两年陆续增加了四川新龙、老河沟、鞍子河,黑龙江东宁和云南塔城。有时候闲翻星球研究所那两大本《这里是中国》,这边一瞥那边一瞧,除了新鲜,觉得好些名词更加亲近起来。最近申请到的是宁夏秋千架,真是个好名字,在泾源县,六盘山中。那里的野荷谷这个时节,最是耐看的。还有青海,三江源的君乃涌、东觉涌、然者涌,各10平方米,比之前一平米一平米的阔气大方十倍。那里估计有一窝鼠兔住着,偶尔有藏狐经过,或者是雪豹?我倒是在意有没有鹰飞过高空,一声啸鸣直划破水冰。而那冰水又迢迢千里而来,不正是黄河么,又遥遥东入海了。
对的,还种了一株海草,在威海那边,属于和红树林、珊瑚礁一起排名的海草床,叫作鳗草。有点担心,不会被鱼吃吗?
如果这41平方米保护地和一些树木近在一处,是怎么样的景象呢?锡林郭勒的榆树、敦煌的胡杨、武威的花棒、延安的山桃,加上早有的,9棵树,像是一个地名了。大致就在高山以下、戈壁之间,有这么一小块水丰的小地方,或许慢慢地就能滋长成一片小绿洲。我想在那里盖一间屋,就在桃花能遮到窗口的位置。不由想起之前在楼下见到成熟的山桃,黄颜色,瘦瘦的,果实那样儿散落一地,在中伏明晃晃的阳光里无人问津一般。这样也好,那些草木本就该自然而然地安静在山川最深最远的那些地方。
如此罗列出来,也能够见一些“必皆有渐,在乎积日累久而后能成其功”的迹象,这是北宋胡瑷说的,最近很入我心的一句话。是以,这样叙述也不过是浮掠烟云里一些吉光片羽。既然如此,还是想着要搁在袅袅婷婷的回想里才好。
原先的藏香用尽了,7月初新选的是甘南产的两种。得闲了,但凡听琴的时候,或香末或线香,便燃起来领略这种袅娜缥缈,看它升腾一室,看它游漾如一场平流雾。
这香是用柏木粉制作的,还加了好些药物。我最近常用香末,焚出来的香不似花香,也不似香水香,真是如茴香这一类香料一般,是有功且有效的一派浓郁气息。这香气是厚重而敦实的,油脂也多,连灰烬里总也浸渗进去,幽深、暗沉、舒缓的气味和色泽,像阿来《尘埃落定》里的一些段落,或者是《寻金记》里的另一些感触。
细细深嗅这种藏香,初遇的人会感觉过于重了。可能不便说习惯了就好,如果心意不到确实不容易适应。毕竟,它就像用旧的银器或者有陈年气氛的玛瑙珠子,那一种安稳静好的感觉就在其中。而我如今已不觉得重,也不觉得不合意。
不过凡是熏香,那一种功效予身予心是怎样的导引和造就,自己其实是不知不觉的。日用而不明就里的意味,让人牵挂,也让人惆怅,是容易黯然销魂那一类情绪。是以,踌躇要不要用安稳这个词,因为静好的情味总是更悠远一些。或许,安稳现世和静好岁月本来就有深重与轻灵的比对,但局面总在这里。有可能人是虚的,事是实的;又有可能事是虚的,意是实的;还有可能意是虚的,人是实的。就看所致力的是哪一种局面,到底是留下来虚还是实。或许兼而有之最好,虽然其中大有分别大有讲究,总归会像有香气袅袅升起,正在虚实之间。
熏香与人亲和,或许与那些花草也是如此。它们得了这么些香氛,最不啰嗦,总那么安静。我联想一番,更“怀疑”这香在暗地里治好了鱼病。得病的鱼是“红”,假山盆里那一条锦鲤。前十来天,看到鱼身上有几点白斑,一只眼睛也凸出来,真是一阵心疼。却束手无策,没有药,只得勤换水,稍微少投些饵食。不意最近大好了,暼到它身上白点褪尽,娇躯略一沉转,从我用三五片小石叠起的桥孔里倏地穿过去,真是可喜。再三确认时,顺带着发现“影”那一条其实是雄鱼,尾鳍长长地,总不离开“红”的左右,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节气立秋在我心里,凉意一直是很重的。因为往昔此时要么人在乡间,要么心在乡间,而故乡的秋色总要早一些。或可以说,这一次封控简直是从夏到秋了,算是时间长的,就拼接了这么几段儿话,想着把这一截子时间绾起来放好。
只是这会儿耳边是一片急促的蝉声。最近几天从午时到傍晚,总会从窗外远远地响过来。往年入伏的时候,这边的花鱼市会有人卖鸣蝉,只不知这个夏天又不知是谁从哪里得来了。三五只蝉,一阵清风,最助午梦之前那一阵又一阵深深缓缓袭来的困倦。
有句唐诗这样写立秋,“云天收夏色,木叶动秋声”。其实也不着急,夏云还在,蝉鸣还在,中伏尚且有八九天呢,就慢慢地来,我也慢慢地午睡一会儿。
——2022年8月7日,如兰之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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