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导游的催促声中,冬梅才匆匆把眼光从那个已经走远的身影上收了回来,转身上了游轮。游轮轰然启动,驶向与悉尼歌剧院完全相反的方向。夏日正午的阳光照在碧蓝碧蓝的海水上,像上帝发怒后掷向人间的一地碎玻璃,把冬梅的心刺成了烂渣。
真该跟宋杨合个影的。冬梅心想。邀请宋杨合影的话其实已经到了嘴边,被导游的大喇叭一吓,又咽了回去。
冬梅有点后悔。从此以后,他在澳洲悉尼,我在中国北京,我们中间,不仅隔了一个太平洋,还永远相隔一个秋。凄冷寒凉的秋。无比漫长的秋。
要是自己再早一点说就好了。就差那么一点。
就差一点。冬梅心里重复着这四个字,突然大吃一惊。这四个字,像一道符咒,在冬梅认识宋杨的第20个年头,终于从天而降:这么多年来,她和他,从湖北到北京,再从北京到澳洲,哪一次不是就差一点呢?
差一点,她就吻了他。冬梅现在想起那天的情景,还忍不住微笑。
那是一个周末,宋杨提议,带冬梅去西三旗的一家室内旱冰场滑滚轴。冬梅摇头。我不会滑唉。宋杨坚持。去吧,滑着滑着就会了。冬梅信以为真。她一向相信宋杨。她去了。穿上鞋,看着滚轴在光洁的木地板上咕噜噜转,冬梅心惊胆战。她觉得自己连路都走不了了,更别提像宋杨那样,像一只飞鸟,在场内自由滑翔。她只好一直扶着那一圈安全扶手,溜着场子边慢悠悠地挪动。
宋杨鼓励她:松开手试试。她不敢。宋杨飞过来,伸出手:我牵着你。她面向他,扶着他,像一只迷途的小熊,被引领着,慢慢走起来,有一两下甚至真的滑动起来。她笑了。他也笑了:我说吧,不难。
他试着松开,往后退一小步,她缓步向前,也进一小步。突然,有人从后面冲过来,碰了她之后又急速从侧面滑走,而她,瞬间失控。她下意识地伸手拽他……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躺倒在地上,而她,则整个人都趴在他身上。她的脸,贴着他的脖子,嘴巴正好落在他的锁骨上。
对不起啊,对不起啊。她又是害羞又是抱歉,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挣扎了好几次才撑着地支起身子,跪在地上。又不是你的错。宋杨若无其事地先站起来,又半扶半搂帮她站起来。宋杨还要牵她滑,她笑笑,溜边趴到扶手上:你继续,我歇会儿。
她想,要是能像《恶作剧之吻》里演的那样,在被撞倒的那一瞬间,嘴巴刚好落在宋杨的嘴唇上,该有多好!那可是她的初吻呢!
就差一点,她就真的把自己的初吻给他了。那样的话,宋杨还会若无其事吗?
在冬梅的回忆里,宋杨永远是若无其事的。那时,宋杨在西二环上大学。冬梅在北五环上大学。宋杨周末会来冬梅学校看她。两人常常绕着冬梅的学校一边走一边聊。有时,冬梅的舍友看见了,问冬梅:呦,你男朋友啊?冬梅忙摆手:不是不是,我高中同学,也在北京。人家有女朋友。宋杨不说话,在一旁,如无其事。
冬梅说的是真的。宋杨的女朋友在武汉。她知道。他知道她知道。但两人都不常提起。
宋杨的女朋友叫许夏。冬梅不仅知道,还认识。高中没分班前,冬梅和她都在文科班。冬梅第一次见到宋杨,就是许夏介绍的。
许夏拉着冬梅说,理科班今天有足球赛,咱们去看吧。许夏指着一个满场跑动穿着蓝紫色运动服的身影,跟冬梅说,看,帅吧?看,他射门啦!哇,进球啦!许夏在场边又跳又喊。蓝紫色运动服也激动异常,跑到场边,跟人群挥手。夏日傍晚的风,把冬梅的长发吹乱,也把他的运动服吹得鼓鼓的。他干脆脱下上衣,团成一个蓝紫色小球,扔向场外。那个小球冲着冬梅飞过来,落到了许夏的脚边,差一点就要砸着冬梅的头。许夏捡起来,冲宋杨挥一挥,宋杨点点头,又冲进了球场。
那时,许夏还不是宋杨的女朋友。许夏跟冬梅说,真羡慕你每天都能跟宋杨一起上课。因为,冬梅去了理科班,跟宋杨成了同班同学。而许夏继续留在文科班。
冬梅不仅跟宋杨一起上课,还跟宋杨是同桌。宋杨不仅体育好,成绩也棒。冬梅常常请教他问题。除了语文。宋杨不喜欢写作文。宋杨也讨厌写字。而冬梅是语文课代表。
每次冬梅催宋杨交作业,宋杨总说,哎呀,马上。等冬梅接过来一看,作文纸上还没写名字呢。冬梅提醒他,他总是一副如无其事的样子:你帮我写上吧。冬梅拿过笔,
“杨”字的“木”的一撇一捺,她总是连成一笔,捺成了轻轻的一提。宋杨看见了,总会在提下再加一个短短的捺,说,你又少写一笔。
冬梅看着他补写的,不像是捺,倒像是一个点儿:连笔不懂吗?就差这一点吗?
冬梅不记得自己写了多少个“宋杨”。但她知道,自己喜欢上了宋杨,这个在球场上淌着汗的男孩,这个在数理化考试中神采飞扬的男孩,这个总是会在自己写完的杨字上再补一笔的男孩,这个总是若无其事但总会在她着急时一遍一遍帮她讲难题的男孩,这个说一定要去北京念大学的男孩。
冬梅想好了,自己也要报考北京的大学。虽然自己成绩不如宋杨,不能跟他进同一个大学,但至少可以在同一座城市。冬梅还想好了另一件事:在毕业典礼上,要跟宋杨表白。
冬梅没想到,毕业典礼前一天,许夏出现在教室门口。冬梅以为她来找自己,跑出去打招呼。许夏满脸幸福:冬梅,我中午跟宋杨表白了,我们在一起了。我是来等他下课的。哦,明天毕业典礼时,还得请你帮我俩照合影呢。
冬梅蒙了……
毕业典礼那天,她举着相机,看着镜头里的许夏和宋杨,突然记起了球场上的那团蓝紫色。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宋杨。要是那一次,被砸中的不是许夏,而是她,那她和宋杨是不是就能更早一点认识?而她,是不是就能变成站在宋杨旁边的那一个?
现在,站在驶离剧院的游轮上,冬梅认命了。她终于还是没能跟宋杨合成影。
高中毕业时没有。大学毕业时也没有。毕业后更没有。因为,宋杨一毕业就去了澳洲工作。两人只偶尔微信聊一两句。不闲不淡。
当冬梅知道公司给了她这个半公事半度假的澳洲游时,她曾以为,这是上帝的恩慈。她还曾幻想,或许,宋杨还单着身,或许,他们还能有机会。她没想到,宋杨临走前,如无其事地提了一句,我媳妇也来澳洲定居了。一如当年。
宋杨没说他媳妇是谁。是许夏吗?冬梅不知道。
不重要了。
都过去了。
原来,对爱情这件事而言,差一点,就是差一生,就是错过一辈子。
冬梅轻轻叹了一口气,抬眼去看海。这才惊觉,海面上不知何时已经下起了雨。雨水顺着窗玻璃流得横七竖八,真像一张哭泣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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