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讲一个发生在我们村的真实的故事。
确切的说, 这件事是发生在我们邻村。
我爷爷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每个村都要设一个人民公社,由每个村的大队负责。我们这个村太大了,每次公社开会或者批斗人的时候,有的村民要走好远才能到公社。白天还好,要是晚上再遇到雨天。那泥巴路滑的很,一不留神就摔到沟里去。有一年就有一个人,晚上公社刚开完会又喝了点酒,赶着夜路回家,正好碰上下大雨,他摇摇晃晃的,一头扎到沟里,再也没醒过来。
后来,就在村子东头又设了一个公社。慢慢的,这个村就分成了两个村,由一条小河沟分开。西边的叫三王村,也就是我出生的地方,东边的,叫张关村。
这件事,就发生在张关村。
张关村有个小伙子,叫张生。
听村里人说,他属于那种能说会道的人,他爹是村子里唯一一个商人,每次进城进货时,都会带着张生。久而久之,他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能把外面那些花花世界添油加醋的讲得是天花乱坠。得闲的时候,村里的男女老少就围着他让他讲城里的事,讲城里的绿皮火车,讲城里的九层洋楼。特别是讲到车站附近那胡同里的按摩小姐的时候,村里那群老头会格外的凑近听,只怕漏了一言半字。那老头一边歪头听,一边磕着手里的旱烟,嘴角微微笑着。不时插上一句:那些婆娘要是跟咱村张寡妇比,谁好哩。
引起一阵哄笑。
我第一次见张生的时候7岁,随着村里的人围着他家看张生娶媳妇,只记得他那时大概十七八岁,长的又黑又壮。至于他媳妇长什么样,我却忘记了,只顾着跟小伙伴们抢他家喜糖去了,谁还看新娘啊。
然而事情,就发生在他结完婚的第二年。
听人说,张生结婚的时候,她老婆都已经顶着个大肚子。结婚没多长时间,就给张生生下了一儿一女。这可把张生乐坏了,下地干活也是分外的卖力,起早贪黑。农闲时,就帮衬着他爹的生意,日子过的是风风火火。
人,都喜欢在背地里讨论别人。村子里的人更甚,特别是农闲的时候,三五成群,说说这家的牛生仔了,那家的豆角子被人偷了,在天天敲着盆子骂呢。
按照规矩,村里的事,顶多够人们讨论三天。新的事一出,这旧的事就忘了。
这张生结婚生孩子这事,在村民心里,其实跟王支书与张寡妇偷情差不多。只够他们茶余饭后,讨论个三天五天,这新鲜劲儿一过,也都给忘了。
谁也没想到,这张生,在第二年,又出了一件让全大队人能谈论一辈子的事。而且这事提起来,让所有人汗毛直立,头皮发麻。
在张生结婚的第二年,村里落了旱灾。
农村人不像城里人,吃饭都是看老天爷的脸色。万一老天爷心情不好,来个旱涝灾害,这一年的辛苦就算是白费了。就得勒紧裤腰带过活。
按道理说,这张生怎么也是个生意人家,就算地里没收成,也不至于过不下去。只是这一儿一女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两张嘴天天哇哇的叫食。自己苦点无所谓,孩子可不能受半点委屈。
于是,这张生就给她媳妇说,这地里的庄稼都旱死了,到了收秋也没多少农活,想看看能不能出去寻一些挣钱的路子。
要知道,他小的时候可跟着他爹没少出去走南闯北。这再出去,心里多少有点谱。
这一说,她媳妇就同意了。
没过两天,张生就出门了。
走的时候,正夏末秋初。天气炎热,再加上旱灾,整个村子都像在火炉子里一样。
听村里人说,张生出去没几天,就找到了一个营生。
那天村大队喇叭响了,说张生来电话了,要找他媳妇白霞。白霞火急火燎赶到大队,跟他男人通话的时候一会笑一会哭,还不停的点头。
听说他男人是找了个厂子,在里面搅拌沥青。一天给不少钱哩。他给他媳妇说,等干到年底,挣到大钱就回去,让她好生养着他那俩孩子。
就这样,那喇叭隔三差五的就喊:白霞,你男人喊你接电话!
本来,这事儿肯定要被村里的人好好说道说道。只是闹了旱灾,各家各户都为着生计焦头烂额。村里一别往日年景,都关起门来小心翼翼的过日子。自己都顾不上了,哪还管得了白霞家的事。
以至于后来谁家都没有注意到那大队喇叭再也没有喊过白霞。
是的,过了不到一个月,那喇叭再也没有喊过白霞。
其实,在这同时,一出惨绝人寰的悲剧也在悄悄酝酿。只是被这干涸的土地和这炙热的太阳淹没了起来。
后来才知道,是张生在那厂里,又寻了个女的。
听说那女的专门负责给工人做饭的,长的俊俏又会打扮。没几天可把张生给迷住了,农村出来的他哪见过这种女子。
他嘴会说,三天两头下来,就跟那女的熟络了。那城里女的也是开放,喜欢这种油嘴滑舌的伙子。
没几天,两人就滚到床上去了。
刚开始,张生不时的还想着家里的妻儿老小,默默的愧疚一番。但是慢慢的,这点愧疚也被那女的玉软香温给消磨殆尽了。
唉,不说这红颜祸水。这男人啊,都是一个样,古往今来,天南海北。哪个男人不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哪个男人又不是喜新厌旧来着?都一样啊……
这头一个月过去,大队就再也没有来张生的电话。
起初,白霞还想着是张生那厂子里忙,过些日子闲下来总会再来电话的。她就一边照顾着两孩子,一边盼着张生的电话。
但是,从夏天盼到秋天,从秋天盼到冬天。却再也没有打来一个电话。
期间白霞也想去找张生,却不知道他在哪个城市那个厂子。虽说之前来过不少电话,却从没问过这些事项。又不知道那厂子的电话号码,除了等,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也莫过于等待了吧。
这白霞等过了旱灾后的第一场雨,等过了秋天的最后一片落叶,等到了初雪,等到了两个娃娃都哇哇哇的会叫妈妈了,却再也没有等到张生的音信。
其实,那时候村里有人在城里见过一次张生,也知道张生在外面寻了个女人不回来了,只是不敢告诉白霞。
但是这纸终究包不住火的,总会有只言片语飘到白霞耳朵里。再加上张生这半年不来电话,白霞心里也多钱有点数了,不是死了,就是外面有女人了。
只是白霞还想着张生给他说的那句话:到了年底,我挣了大钱就回去!
这眼看着就要过年了。
我最喜欢的就是冬天的村庄,大雪过后,所有的屋顶,所有的树木全白了。远远看去,银装素裹,让人觉得特别的空灵与干净。
那一年,也是大雪刚过,整个张关村都被盖上一层厚厚的白雪。各家各户门口都挂着两个红灯笼。到了晚上,点点的灯笼在这白雪皑皑中亮起来,像极了天上的星星。
如果,你能看到这副景象,你肯定会被惊呆的。只是你不会注意到,村里唯独有一家却没有挂上灯笼来迎接这新年。
是的,张关村张生家。
年根起,村里面各家的烟囱都活泼了起来。那炊烟伴随着炸酥肉白条的香味歪歪扭扭的从烟囱爬出来,升上天去。这都是各家各户准备年货哩。虽说今年落了旱灾,但是到了年下,也不能含糊里,怎么也得犒劳犒劳这忙活了一年的身子吧。
村子里热闹起来,村口那庙里的贡香也被重新燃了起来,不时会有村民进去烧香拜佛祈求来年有个好收成。偶尔会有鞭炮声响起来,那是村里小孩放的炮仗。
妈妈给我备好了新衣服。
而我,心里却想着跟着我的小伙伴去别人家捡炮仗。
这不,马上就要过年了。
大年三十,月穷岁尽之日。
穿红衣、点红灯、贴红纸、放炮竹。最重要的,是要守岁。
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就蹲在我家门口,等着那凌晨的开门爆竹声,谁家先响,我们就跑到谁家捡炮仗。
不顾家人催促我们回家睡觉,终于等到了凌晨。一家鞭炮响起来,然后十家鞭炮响起来,百家鞭炮都响起来了。
我们兴奋极了,挨家挨户的捡炮仗,从村西捡到村东,从三王村捡到张关村。
不知不觉,我们就到了张生家的门口。
我记得很清楚,他们家没有贴红纸,也没有放鞭炮。
只有两个小孩,一左一右的吊在门的左右两边。像两个灯笼一样随风缓缓飘动。
我就呆呆的站在他家门口,看着那两个吊死的孩子,手里捡的炮仗全掉在了地上。
那一瞬间,我感觉整个村子都仿佛抽离般离我越来越远,那鞭炮声也越来越远。
白霞躺在堂屋的竹椅上,早已经没了气息。
只是两只眼睛却没有合上,像是在眺望远方。
目光却是空洞无物。
屋子里异常沉闷,没有年货,没有贡香。跟外面那热闹的年景形成鲜明的对比。
张生终究是没有回来,他的诺言与白霞的希望一样,被这噼里啪啦的炮竹声打的是支离破碎。
在这除夕夜,白霞吊死了两个孩子,自己喝农药自杀了。
仿佛是老天爷故意作弄这世人,要让这世人看看,在老天面前,世人是多么的渺小与无力。
要说,百年来,这种悲剧几乎每个村里都有发生。
本以为,张霞家的悲剧跟大部分悲剧一样,男的外出打工见异思迁,不顾家中妻儿。女的在家寻死觅活,天地无应。
然而没想到,事情才刚刚开始。
听说,在白霞与两个孩子下葬的第三天,张生就回来了。他疯疯癫癫的,说出了让全村人都头皮发麻的事。
他说,白霞没死。
那天是大年初五,也就是白霞下葬的第三天。
村子里各家各户都差不多走完了亲戚,老少爷们三五一群在大马路边说笑打牌。小孩子们你追我赶,叽叽喳喳的放着炮仗。
这时候,从村大路北面摇摇晃晃的走来一个人,像是喝醉了酒。
有人已经看出来谁了,喊到,那不是张生吗?
这一喊,路两边的人都抬头看。有的人已经冲了过去,嘴里骂着,你这个鳖孙还有脸回来?咋不死在外面!
这人们刚要打,却发现了张生的不对劲。
他蓬头垢面,大冬天就穿了个短袖。身上全是泥巴血迹。眼睛暗淡无神,一会笑一会哭。显然已经疯掉了。
他嘴里一直嘟囔着一句话:白霞告诉我,她没死。白霞告诉我,她没死。
这一下可在村子里炸开了锅。
没人告诉过他白霞下葬了,他是怎么知道的?他又为啥总说白霞没死?初二那天,可是全村人都看着白霞被埋进村子南边那公墓里了!
村里的一些神婆半仙也开始造势了,有的说是老天爷降下了报应,要张生还债里。还有的说是那白霞死不瞑目,死后化为厉鬼附在城里那女的身上,找张生索命里。
反正是众说纷纭,越传越邪乎。闹的人心惶惶,胆颤心惊。家家闭门锁户不敢外出。
说来也邪乎,那张生回来的第二天,就走到他老婆白霞的坟前,开始挖坟,徒手挖。
白霞的坟在村子南边的公墓里,公墓里有三个新坟,特别显眼。一个是白霞的,另外两个是他两个孩子的。
刚开始,人们还以为是张生良心不安,在他老婆坟前磕头呢。后来才发现,那不是在磕头,他是在挖坟!
他一下一下的扒着坟上的土坷垃,远远看去,像在那一个一个的磕头。
过去的农村,是最忌讳把下了葬的人再挖出来的。那是对死人的大不敬。
反正小时候,我只在电视上看过把死人又挖出来的。那是凶杀案推进不了,线索中断后的最后一根稻草——开棺验尸。
每次看到开棺验尸那种电视情节,我的心也跟着波折起来。一边是对死人的大不敬,是对那老一辈封建信仰的冲击,一边又是为了给死人申冤昭雪。
但是,我没想到,我身边发生的第一个真实的开馆事件。就是白霞事件。
那天张生回来以后,他爹就打了他一顿。打的他嘴里直往外冒血。
张生却毫不在乎,嘴里一直念叨着白霞没死,白霞没死。他爹消了一顿气,看着儿子这副样子,才发觉自己是下重了手,顿时眼泪涌了上来。
对于儿媳和孙子的死,他爹也是暗暗自责。自己天天忙于生意,就连大年三十那几天,自己还在外面讨债要款。要是他不去讨那几个臭钱,家里也不至于发生这大灾祸。
张生他娘没的早,从小他爹带着,就连外出做生意也带着。吃喝从没亏着,只是疏于管教,终酿下灾祸。唉,说来都是命啊。
他爹这越想,眼泪就越多。全然没有注意到张生已经偷偷跑了出去。
张生出去后径直跑到公墓,就开始挖坟。
路过的村民过去劝他,他却全然不顾,在那一直挖一直挖。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没有半晌,惊动的全村人都围到公墓那里看热闹。
起先是有人劝他,拦他,后来开始打他。
但是看张生那架势,仿佛里面的张霞真的没有死。哪怕浑身是血,哪怕手指头磨平,哪怕就剩最后一口气,也要把白霞挖出来。
这事本来就邪乎,再加上张生这动作,村里的人就开始嘀嘀咕咕,最后终于有人说了出来:要不就让他挖,挖开以后也好让他死了这条心,要不再这样下去,又是一条人命。
墓园里的雪还没有融化完,这一堆那一堆的。远远看去,像是一个一个的小白兔。
百年来,这公墓从来没有过像今天这么多人。密密麻麻的站的里三层外三层。个个呼着白气,缩着袖口,看着地上这口棺材。
虽然上面有好多泥土,却还是能看出来这是口崭新的棺材,黑色的漆面,上面落着一个大大的奠字。
这口棺材是前几天他们亲手埋下去的,而今天他们又把它亲手抬了出来。
众人看着这口棺材,只觉得呼吸困难。
三王村的王屠夫拿了把下钉的锤子,叮叮当当开始启钉子。这声音在这空旷的地里显得格外刺耳,也不知道有没有打扰到这些坟头里面沉睡的人们。
钉子启完了。
天,又开始飘起了雪花。
王屠夫收起锤子,推开了棺材盖。
可能跟各位看官想的不一样。棺材里并不是空无一人,白霞还在里面躺着。只是棺材里面的情景却让人大惊失色。
她整个身体以一种极度怪异狰狞的姿势扭曲着,双臂在空中张开,十指做爪子状,十个指甲已经全部被磨掉,在棺材四周与棺材盖上,留下了森森抓痕与斑斑血迹。
她嘴巴,眼睛都张的很大,眼珠子已经从眼眶里突了出来。七窍外留着已经干涸的液体。
白霞是死了,却不是被自己服下那毒杀死的。
《山海经·海内西经》云:曹魏时有人发掘古周灵王冢者,得殉女子,不死不生,数日时有气,数月而能语,状如二十许人。
据《左传·僖公三十二年》记载,天监十八年(519年)正月,萧元简突然死在郢州任上。萧元简死的时候,应该不足四十多岁。壮年而逝,无疾而终,萧元简的死让人纳罕,而他下葬时发生的一件事,更让人惊奇。下葬前,躺在棺材内的萧元简突然发出声音,丧礼工作组听到声音,想开棺看看是不是萧元简复活了。但是,萧元简的王妃柳氏出面制止。
王妃柳氏讲,“晋文已有前例,不闻开棺,无益亡者之生,徒增生者之痛”。
张生白霞的故事,我就讲到这里。
我知道,你们和我一样还是有许多疑问和猜测。脑子里忘不掉那满是抓痕的棺木,和那在黑暗中绝望而又无助的灵魂。
事情已经过去许久许久了,这出被尘封的悲剧像是被埋在这黄土下的棺材一样,慢慢的腐朽溃烂,终会化为尘土。
唯一能够唤起村民们哀叹的,便是那疯掉的天天在村口挖土的张生。
也许,疯癫,是老天给张生最后的恩赐。
种种皆有因果,一切世事,都为因缘和合,缘起生,缘尽灭。
我们来到这世间,为何事?
了脱生死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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