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抛桥

作者: 雪初 | 来源:发表于2023-04-11 21:49 被阅读0次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在我还有一年就要出宫的当儿,皇帝驾崩,我伺候了好多年的娘娘也跟着去了,娘娘的大儿子——宫里的三皇子,登了基。

我守着娘娘的宫殿,看着宫里新来的新人,回想我当初……可还没想起来就被叫到了冷宫的一处破房里。

御前大总管指着床上满身是血,奄奄一息的男人对我只说了五个字:“好生照顾着。”说完转身便走。

我看着床上那人的脸,惊起一身冷汗,连忙跑出去拦住大总管,褪了手上的银镯急急地往他手上送,“恳请大总管指点,这人……是要怎样照顾?”

我这些年混得不错,娘娘待我极好,大总管也要给我几分薄面,可大总管将银镯又放回了我手里,面无表情地对我说:“陛下的命令,要你好生照顾,其他的咱家概不知晓。”

夜风吹过,激起我背后冷汗,透心的寒。

大总管见我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抬手将我扶起,说:“从此以后,对于那个人,姑姑千万慎言。咱家不能逗留,姑姑在这里,也要……好自为之。”

他这是对我仁慈了,既是仁慈,那便是我之处境让他也觉得惋惜了。

我心中有数了,勉力向他行一礼,他摆摆手匆匆走出了门,我对着门长礼,直到门缓缓关上,就像是我第一天来到这宫里,看着朱红色的大门在我身后静静关闭,锁我天真烂漫,锁我青春年华,可我那时满眼都是新事物,尚没有空余对它一礼行之。

我转身看向这间冷宫,荒僻得很,孤零零的一间小破屋四周却站满了侍卫,门口的那个递我一个药箱便再不多语。

我缓了口气,提着药箱走进了房。

床上的男人没有声响,血却浸满了被褥。我扯开了被子,倒一口凉气。男人身上都是刀伤,皮肉翻出,惨不忍睹。我忙伏在他口鼻边,焦急地等待着,终于听见微弱的呼吸。

我忙跑了出去,狠狠敲门,门口的侍卫开了门,也将刀驾在了我脖子上。

我忍不住浑身一哆嗦,但还是强忍着害怕开口了,“大人,屋里的那人伤太重了,得叫太医,不然会死的!”

“上面说不许让任何人进这个屋子,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死了也不关你的事。”

我顿时心肺俱凉,讷讷地转了身,往回走。

床上那人呼吸更弱了。

我忙翻药箱,竟真的在最后一层找到了一个吊命的药丸,连忙给他服下。不久,他铁青的脸色终于有了好转,我这才松了口气,开始给他清理伤口。

我用刀割走烂肉,敷上药粉,他皆一动不动,等都处理完了,换了衣服与被褥,到了夜间,还是发作了。

他浑身滚烫,高烧不退。

我没别的法子,只能出门打冰冷的井水,沾湿了布巾擦拭他的身体,久碰冰水,我的手冰得麻木,索性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取暖,他因为难受而皱起来的眉头松弛开来,我看着觉得好笑,可刚笑一声,就笑落了泪。

娘娘走了,她曾经捧在手心里的小儿子便变成了这副模样,不知道娘娘知道了要多伤心。

到了后半夜,他开始呓语,一会儿凄厉地喊母妃,一会儿喃喃地唤皇上的名讳,我摸摸他的额头,他便会安静一会儿。我守他一整夜,不敢懈怠,万幸的是,烧终于是退了一些,只是人还没醒来。

我给他的伤口换了药,在他床头从天亮坐到天黑,人还是没醒。

我摸摸他的头,轻声地唤:“殿下,您这样赖床不起来,娘娘会担心的啊。”

他皱着眉头,头无意识地往我手心里拱。

我想起第一次见他时,是我入宫的第二年。那天,娘娘心情很好,做了一盒子点心让我给五殿下送去。五殿下正在练武场,我到时,武场师傅在教导别的皇子,他许是听得烦了,等得倦了,一手握着枪,身子倚着枪蹲在地上,一脸的无聊,却又亮着眼睛,天真地看着周围。

见我来了,竟也认得我,张口便叫我“白姑娘”,欢欢喜喜地接过了食盒,可一想到他刚才那样子让我瞧了去,又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放低了声音对我说,“我方才只是歇歇,白姑娘可别跟母妃告状我偷懒啊。”

我看着眼前这个遍体鳞伤的男人,只觉得那个回忆里意气昂扬的少年像是我平白做的一场梦。

在我心灰意冷的第三天,他醒了,看我的第一眼便唤我:“是你……白姑娘。”

我笑了,一瞬破了满脸僵硬的冰,牵得嘴角都隐隐作痛,但还是温柔地说道:“殿下,是奴婢。”

我为了方便上药,也为了替他散高热,就没给他穿衣服,这会儿,我也是轻轻掀了被子给他清理伤口。他什么反应都没有,眼里是灰茫茫的一片,直直地看向床顶。

但我仍是什么都没说,我没劝他要好好活着,也没说他要怎样怎样。我换完了药,就出了屋子,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看着远方的天,长长地出神。我在想我进宫的第一天是怎样的……

不知不觉想到了晚上,我接了饭,给他喂完,自己吃完了剩下的,到院子里门边还了碗筷,回了屋子,伺候他梳洗后,我把除了床上的唯一一个薄被铺在了桌子上,我蜷蜷身子,躺在了桌子上。

马上要睡着了,他却突然开口唤我:“白曦。”

我腾的一声坐了起来,刚想下地看他怎么了,他又接着说:“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老老实实地答:“回殿下,是陛下叫奴婢来的。”

“叫你来做什么?”

“好生照顾您。”

他沉默了许久,或许还有一声嗤笑,我没听真切。

可这下一句,我可听清了,“你知道我的一身伤是怎么来的吗,就是我的好兄长啊。”

“他还是那么胆小,夺了皇位还怕坐不稳,想趁宫乱也杀了我。”

他越说越喘,声音里也带了癫狂,“他怕我也就罢了,竟也怕母妃,你知道母妃是怎么死的吗?”

“殿下。”我打断了他,寂黑的夜传来几声破空的虫鸣又归于寂静,我开口,是极淡的语调,“殿下,您跟奴婢说这些做什么,奴婢也听不懂。”

他又沉默了回去,不再说话了。

我躺了回去,侧着蜷身子,按了按胸口,胸口闷闷地疼,返上来一股酸意直冲鼻头。

我想起了那个温柔的女人。我刚入宫时受人欺负,是她救我于水火之中,在我眼里,她是我的救命菩萨,永远端庄温柔。

宫里娘娘里,属她脾气最好,从来不难为下人。

她会在我问是否太过偏爱五殿下时,不觉得冒犯而是笑着说:“老三老五我都喜欢,可喜欢是不可能一视同仁的,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也会有更喜欢。哎呀,小英儿还没成家,以后就会懂了。”

我不想懂了。

一觉起来,他竟又开始发烧,一个白天都不见好,晚上整个人打冷战,我把仅有的两床被子都盖在他身上,他仍冷得牙齿碰撞。

我跑出了门刚想敲门,夜风穿衣而过,让我清醒过来。

金殿上的那个人或许根本就没想让他好好活着,自生自灭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

我抹了把脸,又跑了回去,看着男人在床上颤抖唤冷的样子,一咬牙,把自己身上的衣服都脱了,钻进了被窝。

男人感觉到温暖无意识地凑过来,我避开他的伤口,轻轻地环住他清瘦的脊背。

我望着床顶,心里默默地祈祷,娘娘,您若在天有灵,庇佑他度过此劫吧。

我真的也要绝望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竟然睡着了,一睁眼已是白天。他不再喊冷了,阳光照进来,脸有了血色,表情也安安静静,乖得像只蜷睡的猫儿。

只是他好像感受到了什么,手掌动了动,眼睛一动就要睁开。

我伸手捂住了他的双眼。

清晨的阳光温暖而缱绻,我看着他的脸,缓了声音,要用上所有的温柔来劝说:“殿下,您别睁眼,您没看见,就当没这回事,求您了殿下,您先别睁眼……”装不下去了,我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他僵直了身子,随后便一动不动了。

我起了身穿了衣服,走出房间时带上了门。

过了好一会儿,我进屋给他送饭。他安安静静地看着我,随后轻声问我:“他把你送来照顾我,可有给你什么好处?我若走了……他又给了你什么出路?”

我将饭菜一一摆开,没有表情,等收拾好了,抬起头看他,展颜一笑,“回殿下,奴婢能来照顾您,就是天大的福分了。陛下让奴婢好生照顾您,奴婢不敢懈怠。”

言下之意,便是什么都没给我。他也应该缓过神来了,也是,一个奴婢,主子让我来我便来了,哪还能讨价还价。

那又是因何待他如此呢?

我给了回答,是皇上令我好生照顾他的。

真是个忠心的奴婢。

他脸色不虞,又开始沉默了。

到了夜里,我又爬上那张窄小的桌子,他皱着眉,终于忍不住开口:“白曦,过来睡吧。”

我诚惶诚恐地摇头,“殿下,这使不得的。”

他听得笑了,“这世上怕是再也没有五殿下了,你过来,我想看着你。”

他想起身给我挪地方,可我一步未动,垂着眼,“殿下,您如今无论是潜龙在渊还是日薄西山都是尊贵的五殿下,就如同奴婢,也一直都是奴婢。”我抬头直直地看向他,只是平淡地对他陈述,“尊卑有别啊。”

一句千钧,他再说不动一句轻巧的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背对着他,蜷缩而卧。这不是他一时慈悲就能跨过去的距离。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下去,他再没有像那样凶险的高热过,到底是从小就练武的大小伙子,将养着一个多月就能下地了,还跑到院子里看我浆洗衣服。

他皱着眉头看,问:“这是做什么?”

我无奈地笑笑,“殿下,奴婢在洗衣服。”

他蹲下身子把我手里的衣服拿走,一脸不解,“我知道是洗衣服,可为何要你洗,不是那些浣衣局……”他说到这儿卡住了。

他如今半死不活地被秘密关在这冷宫里,还算什么五殿下呢?

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我温和地从他手里把衣服拿回来,笑着对他说:“殿下,井水凉,您身子还没好呢,快回屋歇着吧。”

他看着我,用一种我从来没看过的眼神,看得我有些茫然。

突然,他把整个盆都夺了过去,闷头开始搓衣服。

哎呦喂,可折寿了,殿下您这是干嘛呀!

还不如在床上躺着省事。

后半句我咽了回去,没敢说。

他绷着张脸,说:“别动,都放这儿。”

从小金贵着长大的五殿下哪会做这个,可我也拦不住,只想着等他洗完,我再偷偷地洗一遍。

可他洗完了还要亲自去晾。

我无奈地跟在他后面,把他晾得皱皱巴巴的衣服扯平,突然,久久不开的门被破开了,突然的,我都来不及收起脸上的温柔笑意。

明黄把一院凋零荒芜生生撕裂开来,新帝看着五殿下,嗤笑,“没想到你伤好得这么快,都能下地了啊。”

五殿下沉沉地跪下,甚至不愿对陛下说一句安。

陛下从近侍手上拿起一个长鞭,讥笑着说:“老五,你怎么还是这番死人模样,母妃还在时,不是能耐得很吗?”

鞭声破空而起,尖叫着落下,又沉闷地结束,再起,再落,记不清多少个来回。

我跪在地上全身发抖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而我细心养了一个月的殿下,此时正蜷着身子躺在地上,鞭子破开他的衣衫,血肉,伤疤,他整个人浸在血泊里,可一双眼却睁着,灰茫茫睁着,像是第一次醒来那时,快要溢出来的灰败。

我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五殿下,又一次碎了,如此轻易,怎么就如此轻易地可以毁了一个人呢……

新帝挥舞着鞭子一次比一次狠,杀红了眼。

我从来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在这宫里活这么多年,早就知道保己的最佳方法。

鞭声狠烈地划破冷宫这片小小的天空,我猛地起身趴在他身上,鞭子瞬间破开我的后背,痛得我扬起了脖子,叫嚎不出。

新帝喘着气,用鞭子指着我,“哪来的狗奴才?”

我急急地喘了几口气才发出声音,却不肯离开他的身体,只勉励撑着身子回答:“陛下恕罪,奴婢是陛下派来照顾的宫女,五……他旧伤未愈,这鞭子再受下去恐怕真的回天无术了。”

新帝似乎这时候才有工夫打量他的好弟弟,他的好弟弟已经面无血色了。

他笑了声,扔了鞭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老五,过两天我再来看你,你可一定得活着。”

我猛松了口气,疼得眼里哗哗地掉。

夜里没意外的,他又高热了起来,只是这回,他抱着我不肯撒手,像是说梦话般迷迷糊糊地说:“他,他得了皇位却还不肯放过我……”

“母妃,母妃她用她的命换了我的命……白曦,母妃她,她就死在我面前,白曦,白曦……”他泣不成声。

我抱着他,早已经泪流满面。

而他还在呓语,一会儿母妃,一会儿新帝,说着说着,声音减弱,连眼里都是灰败一片。

我用力抱起他的脑袋,与自己的贴在一起,流不尽的眼泪沾湿了他的脸庞。

寂静的夜里,只有我一个人的自言自语:“殿下,其实那回奴婢给您送点心,路上没忍住嘴馋,偷吃了一块。后来看您挺喜欢那盒点心,都没吃够,奴婢愧疚了好久。”

“殿下,其实奴婢挺希望您能撑过来的,您那么多回都撑过来了,这回也撑一撑好不好。奴婢其实偷偷跟娘娘学了做点心,等您好了,奴婢把当年欠您的还您好不好……”

怀里的人突然动了动,脸蹭了蹭我的脸,“好……”

我背后那道伤突然剧烈一疼,喘不过来的难受,终于是颤抖着身子,泣不成声。

第二天,他突然醒了,要我拿纸笔,他要写封信。

可他浑身是伤,连挪动一分都冷汗淋漓。

我说:“殿下,奴婢给您代笔吧。”

“不必,若不是我的字迹,他不会信的。”

就这样,他好不容易写完了这封信,却交到了我手里,对我说:“若是我被带走了,你趁乱拿着这封信去镇南王府,他会带你远离京城,往后余生,镇南王会保你安然无恙。”

他又从怀里拿出了一个方寸之印,放在了我手心里,“这是信物,万万保存好了。”

我拿着这两件东西,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那殿下呢?”

殿下怔愣了,随后苦笑。

我明白了,殿下回不来了。

我什么都没多说,我就是个奴婢,我挡得住一道鞭子已经是我极限了。

我缓缓弯下腰对着殿下行礼,“奴婢多谢殿下。”

他伸出手,将碰未碰我的后背,最后还是悄悄收回了手。

到了第三天,外面突然来了人把床上的五殿下抬了出去,没给一句音信。

我趁乱跑了出去,一路未曾停歇,直接到了镇南王府,肺都快炸开了。

我凭着方寸之印见到了即将出门的镇南王。

我的呼吸急促,连说话也困难,只能不停地对镇南王磕头。

“求您救救五殿下,救救殿下,救救他……”

镇南王妃把我扶起来,拍了拍我身上的灰尘,叹了声:“可怜的孩子。”

镇南王听完我的陈情,黑着脸,一言不发地走出门了。

我还要追王爷,王妃把我拦住,安抚我道:“你放心,殿下会没事的。”

我遥遥望着镇南王的背影上马,心上悬起了石头,可容不得我多想,后背裂开的鞭伤又开始猛烈疼痛,我眼前一黑,终于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五皇子被带走之后的事,是王妃跟我说的。

他被放在椅子上,收拾出一个王爷的模样,放在大殿里。

镇南王是他们的外公,曾当着母亲的面说过三子心思不正,不可为君,尤喜五子。老三想要镇南王手里的兵权,却又怕不成功,便叫上他这个傀儡,想要以此威胁。

可把镇南王召进宫这件事本身就有巨大的破绽,皇帝还是太贪。

镇南王本就不信皇帝,加之我给他递信,大殿会事散了之后就把老五救了下来,再仔细一问,当即怒火冲天。

王妃跟我说完,叹了口气,说:“你们都是可怜的孩子,还好老五有你在身边。他们现在还在处理朝廷的事一时脱不开身,得一阵工夫才能回来。”

王妃这话说的,好像我在等着五殿下回来见我似的。

我本想开口说的离开,这下有些不知道怎么说了。

我一个人呆在镇南王府里两月有余,不见他归,也不知外面早已变天。

只是那天我坐在台阶上,望着夕阳,望着望着他便披着霞光回来了,笑容如昨,拥我入怀。

我心里就有了数。

他和我并肩坐在台阶上,笑着问我:“现在咱们自由了,想做些什么?”

我答:“今年,奴婢就能出宫了,奴婢想早点出宫。”

他轻快的声音沉了下来,可笑容不变,“宫外可是有家人在等?”

我眉眼含笑,“有的,一家四口。进宫那天,奴婢的母亲告诉奴婢,给奴婢说了件婚事,等奴婢出宫便能嫁过去。”

他离开我的那些天里,我每天都坐在台阶上看天,终于想起了我进宫那天的情景:母亲拽着我的手满眼泪水地对我说:“从此以后,家里便顾不上你了,你好生照顾自己。福子……福子来信说,他等不了你,我的娃怎么这么命苦……”说着又哭了起来。

入宫两年后,邻居来信,说我家着了大火,谁也没能逃出去。我的家彻底没了。

自那以后,我便有意地忘了这件事。人在宫里,日日如履薄冰,我得存个念头才能活下去,就这样,我骗过了我自己,而今也要来骗他。

五殿下听着,眼底暗淡深沉,脸上还是笑着,“好啊,到时候我送你走。”

我回了宫里,照常做了一个宫女,不过这回是在御书房当值。

他当了皇帝每天真的很忙,在御书房里批折子,一批就是两个时辰。

我还听说,大臣们要给他选皇后了。

这后宫啊,又要热闹起来了。

有一天夜深,他可能是累得迷糊了,问站在书案旁边的我,为什么在镇南王府的时候不走?

我低头说:“奴婢是宫里的人,私逃是死罪,奴婢不敢。”

他笑了,低声呢喃原是如此,我还当你在等我。

我当着没听见,给他续了盏茶,站远了。

十一

到了我出宫那天,他还真的来了,放下一堆国事,一身便装送我至门口。

那一路好长好长,我们都没有说话。

我走过高高的宫门,抬眼看向外面的天,只看了一眼,就被他从后面使劲抱住,手里拿着的包裹也落到了地上。

他恨恨地说道:“你还真敢骗我!朕早就查过了,宫外哪还有人等你!”

我脑袋中的那根弦一下子断了。我像是突然疯了,也不念什么尊卑了,拼命扭着身子,不管不顾地推打他,像是一条临死前折腾的鱼。

他一把将我背起,一路背回了寝殿,把我放在了寝殿的床上。

他附身吻我时还算温柔,可我却泪流满面,摇着头推拒他,嘴里是绝望的声音,“殿下,您别这么对奴婢,奴婢欠您什么呢,奴婢什么都不欠您的……”

我什么都不欠他的。

练武场上少年倚枪,从此我的视线总避免不了追随他。不过偷吃了一块点心,作何自责那么多年,无非是若除了这个,就再没什么可惦念的了。我本不该肖想,可当那如金如玉般的人物躺在我面前奄奄一息,我平静了许多年的心终于还是撕裂了。

我该谢谢三殿下的那句“好生照顾着”,遮掩了我的狼子野心,让他不会因为自己那难以自抑的欢喜而被吓走。

他吻了我的泪,“白曦,我都知道。”

“哪里有那么傻傻忠心的宫女,会抱着重伤的我哭泣不止,只是那时的我活了今天没明天,我不敢对你说承诺的话。”

他蹭蹭我的脸,“白曦,我本想放你走的,可我自从答应了放你走,我就老做一个梦,梦见我走在桥上,你迎面走来,我想与你说话,你却把头转过去不肯理我。我上前拉住你,你却说我们的路不同,不该认识。”

“我常想起你跟我说我们尊卑有别,我每次醒来都好难过。”

他伏在我颈窝叹息,“白曦,无论如何,我都放不开你了,你怪我一辈子吧。”

我看着床顶,床顶上绣着两只盘着的龙,重重地压着浅黄的床帐。我想,如果能进来阳光就好了,照在上面,温温暖暖的,会让人觉得是过日子的地方。

可是。

“陛下,奴婢没家了。”

十二

我对他说:“奴婢从前有家的,一家人会每天在一起吃饭,即便彼此生了龃龉,也不会担心被杀头,到了晚上,大家围着一盏灯,唠唠家常。”

窗外残阳铺展开来,艳红旖旎,他或许并没有懂这些话的意思,只是俯下身轻轻地吻了吻我,还是那个任性只知道讨糖吃的孩子。

我的眼泪安安静静地淌了满脖子,但面上没有悲切,只是怔怔地望着床顶。

我的家没了,这宫里无处可为我家,我若留在这里,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一个能完完整整容纳我的家了。我说的尊卑有别,他永远不会明白。

他慌张地擦拭我的眼泪,我面上却牵起了嘴角,“陛下,若有下次,奴婢的名字就别记得那么清楚了,我们本就陌路,就这样各回各位挺好的。您也别拽奴婢袖子了,您一拽奴婢,奴婢,奴婢就舍不得走了……”

我想着,我这辈子,好像就在遇见他的那一刻幸福了一瞬,此后都在为那瞬幸福埋葬。

命里命外,春柳秋华,我还没想明白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就被时间推了一把,只能跌跌撞撞地接着活下去,甘不甘愿的,只当个糊涂人。

十三

我出不去皇宫了。

我这人啊,逆来顺受惯了,再说,我一小小婢女,他不让我走,那我能有什么办法。

他来看我的时候,眼睛里含着怯意,小心翼翼地问我怎么这些天都没来御书房当值。

他不用这样的。

我向他行礼。“回皇上的话,奴婢这两天身子不适,明天就回去当值……”

他连忙把我扶起来,但他的手有些抖,气得。

“白曦,你非得与我这样,是吗?”

他为什么生气?

不过皇上生气了,这是个大事,我得磕头。

他的声音也开始颤抖。

“你当真不喜欢我?”

“冷宫中,你照顾我,护我,只是做一个奴婢的本分?可你是谁的奴婢呢,你明明当着他的面都敢为了我忤逆他。”

“白曦,你看着我说,你真的不喜欢我吗?”

他说了很多,殷切可怜地看着我。

那一刻,我觉得这个男人的背塌了下去。

那个在极度伤痛中也挣扎着爬起来,要给我谋后路,要给我撑一片天的男人,好像只因为我即将说出口一句话,就会被打散了。

我忍不住心中的恶意,“奴婢这不是在宫里了嘛,奴婢会在宫里陪您一辈子。”

他眼中的光一瞬暗淡,果然被这寥寥数语打散了。

他俯身猛地抱住了我,把头埋在我的颈窝中,有温热的泪滴在我的脖子上。

许久,他哽咽了,哽咽着说:“我错了,白曦,我错了,你别怨我,要是你都不喜欢我,那我该怎么办啊……”

他像是个失去所有却又不知所措的孩子。

让人可怜。

十四

第二天,镇南王妃进了宫,说是来接我去府里玩。

我疑惑,“陛下知道吗?”

王妃笑了,“陛下要是不知道,我怎么把你弄出宫啊。我瞧着这皇帝因为你,都快疯魔了。”

这我不敢苟同,只默默地跟着王妃走了。

要走出去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往后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了他的身影。

这皇宫太大了,他站在里面,孤零零的,要被吞没了。

我总觉得他还是那个奄奄一息的人,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就要烟消云散了。

可他如今是皇上了,轮不到我鸠占鹊巢去当那个捧起他的人。

我们之间的鸿沟啊,不是他一时慈悲就能跨过去的距离。

我们,尊卑有别啊……

我问王妃:“娘娘,陛下这是放我走了是吧。”

王妃摇头叹气,“是的,你自由了。”

我对着高高的宫墙门,对着他,长长的一礼行之,就像是我初进冷宫的那天,以此作别。

我的五殿下啊,再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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