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长大的村庄叫荡区,外村外镇的人来我们村庄称之为“下荡”。
可我们本地人说“下荡”,指的是真正意义上的撑船去芦苇荡,尽管我们小村庄四周河沟纵横。
五十年前,芦苇荡除了连绵的芦苇和汤汤的河水,空空荡荡,一无所有,但幼小的我对于未曾去过的芦苇荡充满想象,以为那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印象中有一个夏天,父亲带着我去了芦苇荡,至于我如何纠缠父亲就记不得了,因为父亲脾气孤僻,不会主动把累赘带在身边。
父亲在芦苇滩圈地养了一群鸭,鸭子白天下水觅食嬉戏,晚上在父亲的吆喝声中摇摇摆摆走入鸭圈。
等于说父亲走到哪儿,鸭子就跟到哪儿,也可以说,鸭子游到哪儿,父亲就跟到哪儿,他们已经成了密不可分的整体。
我的到来,多少影响了父亲,他因为我而分神。
父亲闲不下来,鸭子在沟里扎猛子闹腾的时候,他就做活,手里似乎每天有干不完的活,一不溜神,我就跑开了。
沟沟河河对于我并不稀奇,打小眼睛一睁就看见,可是芦苇荡还是第一次看到,茂密的芦苇一眼望不到头,连绵起伏成绿色的海,风起的时候,波涛汹涌,澎湃激荡。
低飞的鸟,爬行的虫子,奇怪的叫声,吸引着我往芦苇荡的深处摸去。
夏天的芦苇长势正好,又高又密,到处一个样,不可避免地,我迷路了,于是到处扑腾,可高大的芦苇偏要把四周围个水泄不通。
小小的我,手足无措了,芦苇的起伏淹没了我的叫喊,那种无助、害怕与恐慌的感觉刻骨铭心,以至于后来多次在梦中重复经历这种感觉,如同从高空往下坠。
不知道父亲花了多少时间才找到了我,一见我面,就猛烈摇动我身体对我咆哮,脸色吓人,似乎要把我吃了。
父亲又不能停下手里的活专门看着我,他就在我腰上拴着一根粗麻绳,绳子的另外一端系在木桩上,这样我就走不了太远。
活动的范围有限,我玩着玩着又觉得百无聊赖起来,干脆安静地蹲着呆呆地望天,可当父亲把绳子加长之后,我又会跑到河里,这样更不安全了。
父亲对我满脸嫌弃之色,可手上开始给我做木筏。
那会还没有塑料漂浮物,父亲就找来木头树棍,再进行一番砍、锯、刨,以及打磨,这些工具父亲都有,因为鸭圈栏舍都是父亲自己搭建,从来不假外人手。
忙活了多长时间我不记得了,反正父亲把圆滚滚的木筏绑到我腰上,类似于用一只无底的木桶套在我身上。
身上拴着绳子就不怕我走远迷路,身上绑着木筏就不担心我淹死,这样的话,父亲就可以心无旁骛地做自己的事情了。
我在水里任意地扑腾,掐荷叶摘菱角摸田螺追逐小鸟,偶尔也会抬头看父亲,只见他一如既往专注地编结蔑笆斗,半天不看我一眼,好像根本没有我这个人存在。
周围的一切让我感到新奇,可是在吃上,总叫人不称心。
所谓锅灶,也就用几块红砖搭建的土坯台,铁锅又生满了黄色的锈,因而烧出来的饭菜不但黑乎乎,还有一股怪味,我怎么也咽不下。
父亲起初瞪我一眼,什么也不说,低下头自顾自吃得津津有味。母亲可不像他,只要我一顿不吃饭她就着急一顿。
到了第四顿的时候,父亲终于忍耐不住了 ,撑着小鸭抄带我去炊烟袅袅升起的地方,然后一手搀着我,一手拎着自己捕捞的鱼虾,去跟岸上的人家换饭菜。
有一只狗不知好歹地叫喊起来,父亲一抬脚踢过去:草泥马的,眼瞎得啦!
主人出来跟父亲打招呼,从他们热络的聊天中看得出来,父亲平时没少送鱼虾过来。
如果是母亲,肯定会跟人家解释,我家二丫嘴刁耍性子不肯吃饭不好意思之类,父亲却一句话不多说,直奔目的,没有前言与后缀。
父亲周年在芦苇荡滑行,周年与一群鸭子同吃同睡同行,会不会感到寂寞难耐?
小时候我不知道问父亲这个问题,长大以后想不起来问他这个问题。
芦苇荡整天见不到一个人,父亲又沉默寡言,大概整天不说一句话吧?
错,父亲跟人沉默寡言,他对鸭子却有说不完的话。
来到父亲的地盘,我亲眼目睹了父亲的滔滔不绝,他完全把鸭子当做小伙伴,整天唠叨个没完,什么都跟鸭子说。
一只鸭子掉队了,父亲皱着眉头喊起来,“鬼头鬼脑望什尼呀,还有大肥肉等着你吃?做梦呢,快走快走!”
两只鸭子互相掐架了,父亲扬起手中的竹篙作势要扫,“吃饱了撑的?二不愣登的,没事找事做,看我不打断你们的狗腿?”
几只鸭子比赛着扎猛子逮鱼虾,父亲出神地看着,笑出了哈喇子,“个怂样子,不丑不丑,好东西又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只有死下力气才能吃到嘴!”
为了让鸭子吃到更多的鱼虾,父亲每天都会把鸭子从小小河塘带去清清大河,带鸭子见识更大的世界。
出发啦!
我蹲在小鸭抄的船头,父亲手持竹篙站在小鸭抄的船尾,一竹篙下水,一竹篙提起,带动水珠飞溅,一群鸭子游在他的身后。
这个时候,父亲就会张开嘴发出奇奇怪怪的叫喊,咿呀咿呀哟,咿呀咿呀哟,吆嗬嗬咿呀喂……百转千回,水路十八弯,一会儿高亢嘹亮,一会儿低沉粗哑,一会儿欢快跳跃,一会儿无尽的哀怨与凄凉……空旷辽阔莽莽苍苍的芦苇荡,只有父亲一个发出不知所云的叫喊,这些声音在清清河水上起伏跌宕,最后又被无边无际的芦苇收藏。
小时候只知道父亲苦不说累不说,长大以后才明白,父亲把所有的苦与累都倒给了绵绵不断的芦苇荡,他才心中空空身轻似燕。
幼小的我不懂这些,只把奇怪的目光投向父亲,竹篙插入水中又提起,上上下下 ,带动水珠纷披而下,开成一朵一朵晶莹剔透的花。
风中有朵水做的花,这一朵一朵水做的花,也开放在父亲干瘦黝黑的脸上,经阳光的照射,变得五彩缤纷,生动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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