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年的冬天,我跟母亲回乡下探亲。
她每年都回去看看,常跟我提起儿时的记忆。
我却是第一次去。
住在远房的表舅家。母亲说他是最不争气的一个,那时很多人进城打拼,他守着他的破屋,不肯走。村里人说他不上进,他却也看得开,只嘿嘿笑着,穷日子穷过。
后来,有人给他相了房媳妇,也算成了家。可没两年,人就跑了,嫌他穷。他也不找,仍守着他的空屋。
表舅以前养过一条狗,母亲说。因穷的紧,卖掉了,据说还卖了个好价钱。买主说是好品种,给了几万块吧。用这钱买了些地,日子也不似之前潦倒了。村子人羡慕的很,说他有福,天上掉了馅饼。
见到表舅时,他穿着棉袄,叼着旱烟,嘿嘿笑着开门,一口黄的发黑的牙。
院落倒也干净,许是卖狗的钱让日子过得殷实了。只是人比想象中老得多,不似与母亲年龄相仿,倒像是长了一辈。
他一口一个大外甥的叫,摸着我的头。母亲说他没有儿女,见到我自然欣喜,让我跟在他身旁。
乡下我是没呆过的,些许新鲜的物事,缠着表舅问。他也不烦,总是嘿嘿笑,陪着我。
天冷得很,晚上我钻在被窝,只露出脸。
表舅坐在床沿,我问起他养狗的事。
许久的沉默。
“四年了。”他点了一锅烟。
“亲得很。”抽了一口,他继续说,“整天跟着我,离开眼就闹,满院子找。”
表舅的眼睛露出思念,我想起电视上狗和主人的故事。
“我下地做活也带着,有时它跟着我跑,有时我把它背在身上。它还能睡得香。”表舅的脸浮出些笑容,“每天清早,我也睡不得懒觉,它总趴在我身上叫我起,见我不动便挠。”
表舅又抽了一口烟:“你原来有个妗子,人也是满好的,只是嫌我穷,没两年就走了。她走时,硬是要带着狗走,我死也不肯,她跟我闹,我告诉她,什么都能拿,就是狗不行。”
“后来呢?”我问。
“她是哭着走的,还骂,说跟着我的都是穷命。”
“后来呢?”我问。
“后来。”表舅看着窗外,苦笑了一下,“后来我带着它,熬。”
表舅转过身,从床头拿起一个东西。
那是一顶棕色的棉布帽,打着皱,前额还绣着个小老虎,只是手艺拙劣。
“乡下冬天冷,这是我给它缝的,戴着不生病。”
表舅把帽子搁在腿上,手摩挲着。
想起小区里那些穿毛衣的狗,我笑起来。表舅一个乡里人,新潮倒没落下。
“后来呢?”我问。
“它三岁那年,被人买走了。”表舅顿了些,“有个有钱人看上了,说它懂事,眼睛有神,透着机灵,愿意出高价。”
“你就卖了?”我感觉的到他们的感情,我不能理解这个决定。
“我是不卖的,我轰他们走。”表舅的声音高了些,随即又沉了来,“后来,都劝我,说我太穷,它跟着我也没有好日子过,受罪。卖掉了,我能过得好些,它跟着有钱人,也舒服不是。”
我点点头,也觉得是个理。
表舅说完,半晌地愣着,旱烟已经灭了。
“幸亏你没让妗子带走,不然也卖不得这个价钱。”我想起村里人夸他有福,捡了便宜。
表舅回过神来,恢复了常有的神情,嘿嘿地笑。
我有些困了,闭了眼。
只听得表舅在念叨。
“我下地,它也跟着。”
“我打水,它也跟着。”
后来说什么,我就记不得了,大约是睡了。
我走的那天,表舅在院子里拾掇东西,说是给我们带回去的,乡下的特产,他拎着大麻袋往里塞,一头的汗。
我自己在屋里坐着,要走了,总也是难受。
凳子上放着表舅从不离手的旱烟杆,我拿起来,煞有介事地抽了口,呛得眼泪直流。
烟杆上拴着个荷包。
我打开来,里面有张照片。
黑白的。
表舅半蹲着,笑着。
他的旁边,站着一个小男孩,约摸三四岁。
黑黑的小手扶着表舅的肩。
男孩的眼睛明亮有神,透着机灵。
他的头上,戴着一顶棕色的棉布帽。
帽子上,绣着一只小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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