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司南
在梅花村住了三年，终于摸清了村里梅花的脾性。越发喜爱。
她总是悄然而至。广州的冬天犹抱琵琶半遮面，欲说还休，似来非来。常常是短暂的降温后尾随着回温或者升温。就在这升降起伏的间隙，她抓住了机会，趁着天寒冒出了新蕾，默默地绽放。
没有谁留意她的到来。是的，这里地处闹市中心，一大早，人们急着赶地铁，赶班车，送孩子，步履匆匆，神色紧张，哪里还会顾及到花的事？
况且，梅花村的梅花又不像别处的梅花那样会敲锣打鼓，奔走呼号说“我开了，我开了”。比如某公园的梅花，冬天还没到来，她就开始嚷嚷着“要赏梅，就来我这儿！”搭乘地铁或者乘坐电梯，又或者翻阅报纸，总有大幅海报不经意间映入眼帘：成片的梅花，以最美的角度、最美的姿态被高端相机精拍精修，看上去颇有明星风范。
梅花村的梅花是“墙角数枝梅”，是不成气候的草根。但梅花村里有孩子——这里藏着一家历史悠久的幼儿园。每日，孩子们牵着大人的手，从梅花树下经过，鱼贯而入奔赴他们的小学堂。孩子的眼睛雪亮澄澈，是天生的美学家。
这一日，有孩子指着头顶的梅花尖叫：“爸爸，梅花开了！”匆匆前行的爸爸只得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看了看，忍不住回应孩子：“是啊，梅花开了，好漂亮！”他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又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他口气温和地对孩子说：“你等等爸爸，梅花很美，我拍几张照片。”孩子看着梅花和爸爸，很开心，很显然，他因为自己的新发现得到了爸爸的认可而有那么一点骄傲。爸爸屏声静气地拍着梅花，他的神色那么舒展、平和，全然没有了刚刚赶路时的急促。
这一幕恰巧被往外赶的我撞见。作为一个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我和很多人一样，早上的时间争分夺秒。有时候，差几分钟，就会遭遇地铁要多等好几趟，在地铁里挤得不成人形，顺着而来的还有出了地铁的班车要多等十几分钟，回到办公室要迟到半个小时……所以，每天早上我的心里都在打鼓，心里“快点，快点”的呼喊声从未停止过。然而这一刻，我的心里像是吹拂了一股春风：多么好，梅花开了！纵然天很冷，事情很多，时间很紧，但梅花开了！纵然人世间还有那么多的不如意，但是梅花开了！
我也忍不住停下了脚步。等着那对父子离开后，我也凑近梅花，掏出了手机——我想把她那美丽的样子带走。那一朵一朵的洁白，绽放在枝头，雅致，安宁，平和，自我，美得让我足够放下一切。她就开在这路上，开在人们的头顶。她笑着看行人，像是时刻提醒着大家：别着急，慢点走！
路还是那条路，人还是那些人。但从此似乎又有了不同。因为每一个仓促奔忙的早上，我总能看见有人停下来温柔地看一眼梅花。每一次步履匆匆的经过，总有暗暗的花香悄悄潜入我的肺腑。
自从这一株路边转角处的梅花告诉我花讯后，我便一直想抽个时间去轰轰烈烈地看一场梅花，给梅花一场仪式感。其实，给花仪式感，不过是给自己仪式感。从春夏到秋冬，步履不停，紧张前行，我快变成了一台忙碌的机器。但是梅花告诉我，生活本有美，别忘停下来。
然而，虽然近在咫尺，却又像远在天边，遥不可及。我依然和很多人一样，天还未完全透亮时便已离开，晚上归来时，夜幕已经低垂。我们从梅花树下经过，什么都看不见。唯有淡淡的花香在发出无声的忠告：忙碌不等于充实，“忙”等于“心亡”。在生命的长河里，我们每个人都不应成为忙碌的机器，而应该成长为丰富而绚烂的个体。
才有梅花便不同。每一次经过时，我的脸上和心里便都有了些许微笑，哪怕是短暂的一瞬，也是对心灵皱褶的按摩。从此，寻常的日子里也有了美好的期盼和诗意的惦念。
于是，寒假一到来，我便彻底切断与外界的关联。从此，人情名利，与我无关。我一头扎进梅花村，躲了起来。我给孩子们穿红戴绿，打扮整齐，然后郑重其事出门赏梅去——每一年，都会有这样的一个好日子。我看孩子们在梅树下穿梭，不时停下来，看一看，摸一摸，嗅一嗅，数一数（花瓣花蕊），跟梅花说说悄悄话。只觉，此时当下，便是最好。
我想带更多的孩子一起来赏梅，光景当时，放寒假的孩子们可别闷在家里呀！想象着我们身穿汉服唐装，安静地游村赏花，吟诗作赋，谈谈古今喜欢梅花之人，听听和梅花有关的故事，画画梅花之态，写写梅花之美……如果可以，再设几碟中式小点心……想想，便觉甚好甚美。东晋时候，王羲之邀请一众文人雅士会集兰亭，曲水流觞，饮酒作诗，成为佳话流传至今。孩子们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感受和热爱，从梅花开始，恰好呀！
梅花盛开在窗前，我坐在窗内。在梅花的馨香里，我重新成为了一个人。我捧起碗来，吃的是食物，而不是饥饿。我抬起脚来，踏过的是土地，而不是匆忙。依然是一日三餐，依然是不知今夕何夕，但我过的是熨心帖肺的生活，而不是单调重复的日子。和梅同住的我，简直“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我把有限的时光留给热爱的事。晨起习练瑜伽，仿若梅就开在身旁。上午陪孩子们学习，看孩子们那纯真的笑靥，亦如朵朵绽放的梅花。午时，我下来村里溜达，寻梅。村里一派幽静。难见行人，只见花开，蝶舞，蜂忙。阳光温柔相伴，光影错落有致。行走在这里，恍惚间竟真以为是走进了一个郊外的古村落。
但不是。你微微侧耳，就能听到脚下的地铁轰隆，村外的车水马龙——那是奋斗的声音——全世界都在奋斗，只有我一个闲人。也只有我是有福之人。胡竹峰在《雪下了一夜》里说，江山代有才人，江山代有主人。良辰美景风月，得闲是主。此刻，我便是主人。全世界的花都为我而开。
每一朵花都有她的美。我目不暇接。忍不住用手机拍下她们的英姿笑貌，发至朋友圈。
有“村友”惊讶地问：这是咱们村里的梅花吗？
也难怪他们会这样问，谁叫梅花村的梅花这般低调谦逊呢？别看梅花村名字响亮，梅花开得实为隐蔽。不像声名大噪的香雪公园，梅花盛开时，声势浩荡，轰轰烈烈，隔着数里就能看到那大片的白和大片的粉，那香早已不是清幽，而是扑鼻而来。梅花村的梅花，零零星星，这里一株，那里几枝，躲在闹市里，躲在挤挤挨挨的楼房和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她倚着墙角，傍着菜园，在少有人去的小坡上随意生长，在大路一边的上空默默开放，在绚烂的紫荆树里安静呼吸——永远是不挡路、不挡视线、不干扰前进的脚步和奋斗的节奏，低眉顺眼的模样。那花儿也是一小朵一小朵的，行人匆匆，隔了距离，实难为之注目。
总而言之，你若不放慢脚步，不静下心来，很难察觉她的存在。而如果你不凑近了去，也根本发现不了她的美。也因此，有人在这里住了很多年，梅花开了一轮又一轮，竟浑然不知此处有梅花，或者是知道这里有梅花，也以为不过如此，小打小闹，谈不上美。
梅花村赏梅，离不开“寻梅”。你来或者不来，她就在那里。但若是你寻了去，便是最美的遇见。那样的惊喜，因你而生。那样的美，为你而存在。所以，《红楼梦》读过二十五年，那幅“踏雪寻梅”图依然清晰地印在脑海中，那样的意境和画面已然成为中式美学经典。
或许，这才是梅花该有的调性，自有一股清幽、孤寒和寂静。你在寻，她在等，不经意间相遇，便是人间至美。千百年来，王安石寻得“墙角数枝梅”，感叹“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陆游寻得“驿外断桥边”，赞其“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毛泽东寻得“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颂之“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千百年来，梅花在不知名的角落兀自盛开，一茬又一茬，等待着一拨又一拨诗人的来访。梅花村里的梅花，有着老祖宗的千年遗风，它不在乎场面，而是安于自己的足下一隅，一年又一年，自顾自地绽放，自顾自地等待。
她有着自己最好的节奏。争春斗妍与她无关。那样一股脑儿的开，一股脑儿的谢，极尽排场之事，与她毫不相干。她只管一树一树慢慢地开，不争不斗，秩序井然。在你为此处的一树花而惋惜时，别处的一树已悄然开放。此起彼伏的秩序里，寻梅便变得趣味盎然。孩子们说，梅花在跟我们躲猫猫。她也不是满树哗然开放，而是一个花苞一个花苞渐次打开。一树梅花，千朵万朵，各有各的姿态，各有各的美。也有白梅和红梅。白梅最先来，像是迎接冬天的一场初雪，挂满了枝头。风起时，花瓣点点飞舞，落入庭中，在脚下铺了一层薄薄的雪花。南国无雪，白梅落地成雪。在“雪”的催促中，红梅姗姗来迟，羞涩地打开了花骨朵。无需为白梅的飘逝伤怀，红梅的娇俏会悄悄温暖你的心窝。人生至美，花未全开月未圆。梅花村的梅花，似乎从未全开，让你有点旧遗憾，更有新期待。她不慌不忙，踩着自己的步伐，一边悄然绽放，一边陪你过好每一个寻常的日子。
寻来的美，才是属于自己的。于是，下午我在伏案工作或阅读时，便总能感到身旁有梅花的馨香。我看孩子们的习作，这馨香便流淌在那稚嫩的习作里；我沏茶喝茶，这馨香便沏进了茶壶倒进了茶杯里；我听古琴曲，这馨香又飘荡进了婉转的古乐里；我读书写字，这馨香便钻进了文字里……和梅同住的日子，我也有了自己的节奏，一切都张弛有度，不疾不徐，岁月有痕，心底丰盈。
小隐于野，中隐于市，大隐于朝。梅花村的梅花，守着繁华，开出孤寂，守着热闹，开出清冷，她是真隐士，是我心中的榜样。一入红尘，便有恩怨，便有责任。俗务缠身，名利相随，角色转换，如流水般难以抽刀。好在我还可以像梅花一样隐于市，隐于朝。最美隐居在心中。若能在心中辟出一片园地，种梅种菊，那也能行走江湖，所向披靡，金刚不败了吧。
这个早上，有村里的孩子发来信息：老师，今早起来我看见梅花都谢了，现在还有梅花可赏吗？
我心中欢喜，寂静回复：当然。白梅已谢，红梅刚开。红梅过了，绿叶便来。绿色深了，梅子即到……
和梅同住，梅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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