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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小静去赶集,小静的鞋破了,我给小静买了一双新鞋,看看那双旧鞋还能穿,就找了个补鞋的补鞋,那个补鞋的人可厉害了,他看着我和小静,把咱家的情况说的一清二楚……可他根本不认识咱家人……”
这个故事母亲不知道给我讲过多少回了,近两年来,几乎每次回去,母亲都会和我讲起她的这段经历。
放假好多天了,我和孩子都还没有回去过。本来计划从甘南回来,休息一天之后就回去,但我临时接到通知,要参加党员培训,不得已只好延迟回家的时间。母子连心吧,大热天里,今天母亲坐车来看我们。我一边在厨房忙活,一边和母亲聊天,母亲跟在我身边,絮絮叨叨和我讲村里和家里的琐事,不知怎么地,母亲又开始讲那个故事。
我没有打断母亲,也没有告诉母亲这个故事我已经听她讲过n遍了。我有点忧心,回头仔细端详母亲,她越发消瘦了,个头也比以前矮了点,母亲的眼神浑浊,但表情生动,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同一个故事,母亲讲得一次比一次细节完整,故事的最后,母亲总要用很神秘的语气说:“那个补鞋的也不知道是怎么知道的,他说,咱家有个孤魂没有安置好。”
最初听到这个故事时,我并没有反应过来母亲说的孤魂是谁,但后来我就逐渐意识到母亲说的孤魂是我的早夭的哥哥。
母亲跟在我身后,絮絮叨叨讲着,又多了一些细节。
我内心的某根弦被拨动了一下,我忽然洞悉了母亲的内心,不禁眼眶潮湿。
哥哥比我大六七岁的样子吧,在他八岁那年因为肺炎去世了。我对这个已经阴阳相隔几十年的哥哥所有的印象都来自于大人的讲述,以及我自己在这些叙述里进行的不自觉的想象和加工。
据说哥哥是在麦收季节患了肺炎,肺炎这种在今天住几天医院输几天液就可以治疗的常见病,在若干年以前被叫做“痨病” ,很难治愈。而哥哥患病的时间在“文革”时期,国家经济极其困难,又恰逢虎口夺食的关键时刻。父母作为标准的农民,在那样的粮食短缺的年代里,对麦收的关注程度自然超过了对哥哥身体状况的关注,当然前提是他们决没有想到这一病会夺去哥哥年幼的生命。当父母意识到哥哥的病已经很严重时,他们想方设法克服没有交通工具的困难,把哥哥送到稷山县太阳乡医院治疗,但已经太迟了,八岁的哥哥不治身亡。
我问母亲:“你还记得哥哥埋在哪里吗?能不能找到哥哥的尸骨?”母亲说:“我们给了一个医生一点钱,医生答应会把孩子埋掉。我和你爸根本都不知道孩子埋在哪里了。”“那家里能不能找到哥哥小时候穿过的衣服、用过的东西之类?”我的意思是,如果有的话,即便是衣冠冢之类,我们都可以给哥哥修一个,然后按照村里的风俗,给哥哥找个亡女作伴。但我知道家里没有,小时候我不知道翻过多少次家里的箱子、父亲的柜子和母亲的梳妆盒,从来没有发现过任何一个可能是哥哥的遗物。果然,母亲说:“没有的,什么都没有留下。”
以往说起哥哥,我极力想象的都是哥哥的模样,但这次,我忽然意识到:母亲近年来一再地讲起这个故事,不是为了告诉我那个补鞋的人是多么神奇,也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是在想念那个夭折的儿子,她放不下那个尸骨和魂魄都漂泊在外的孩子。
我从没有像这次这样,深切地感受到了父母在失去儿子时的痛苦。当他们千辛万苦把孩子送到医院,把满腔的希望都寄托在医生身上时,却不得不看着孩子在他们的怀里闭上眼睛,那种痛彻心扉却无能为力的绝望,到底是怎样地折磨着我的父母,又如此这般折磨了他们多久?在此后的岁月里,生活的艰辛也许会让父母无暇触及内心深处的记忆,父亲在日复一日的劳累中患了严重的骨病,他伟岸的身躯慢慢弯了下去;母亲终日咳嗽,呼吸中夹杂着丝丝的声音,中年时微胖白净的母亲如今变得瘦小文弱。他们此后的三个孩子都是女儿,也就是我的姐姐,我,和我的妹妹。直到有了弟弟,父母因失去大儿子而伤痛不已的心,因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观念而忐忑的心,才终于有所安稳了吧?到后来,生活渐趋平稳,儿女都已长大成人,父母心头的创伤却不但没有消失,反而在宁静的日子里日滋夜长,父亲从来都掩饰他的身体和心灵的伤痛不肯示人,包括儿女,而母亲日思夜想,以至于衍生出了这样的故事。母亲把这个故事给我讲了一遍又一遍,她又给父亲讲了多少遍?给姐姐妹妹弟弟讲了多少遍?她的哀痛无处寄托,她要讲多少遍才能召唤到她的大儿子?而她在一遍一遍的讲述中也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讲这样的故事,所以她讲故事的时候,表情上并不带悲伤,就好像在讲一个别人家的故事,她也搞不清楚为什么那个故事的细节会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她的脑子里,她就是忍不住一遍遍地讲,见到亲人就讲,有机会就讲。
如果母亲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寄托或者排遣她的悲伤和思念,那父亲呢?他是在梦里,还是在仅有的田地里,还是和他自己一个人对话?父亲什么也没有说过,至少没和我说过。
哥哥如果在世,也已经是知天命之年了,那我的嫂子该会是谁?我会有一两个大侄子大侄女吧?他们也该参加工作结婚生子了,那我的哥哥该做了爷爷了,我也就做了老姑了……
我的大哥,您还好吧?母亲日日念叨您,如果可以,就给爸妈捎个信吧,让二老安心。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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