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上的疤

1，

又该剃头了。你说人老了，这头发咋还长这么快？这能几天，又该剃了。

好好好，不叫剃头，叫理发。这年月哪还有剃头的。想当年胡头给我剃头那会儿，那才过瘾，炉子上烧的水嘎达嘎达开，就在那风地里拿热毛巾兜着水把脑袋胡乱洗吧洗吧，胡头把他围裙那么一抻，剃头刀子在上面“啪啪”来回一打磨，顺着耳朵边就开始剃，刀片那个利，刮得头皮生疼，但是舒坦。等头剃完，再用热毛巾把脸捂腾到通红，把腮帮子、下巴上的胡子一刮，满脸红光，换了个人似的。唉，理发，理发，没点男人气。

你别生气，我不是不愿意理发。还不是因为头顶上这疤。每回到了理发店，理发师傅都要盘问。我说是摔的，人家也不信啊，哪能摔头顶上呢？我说打架打的，为啥打架？打这么狠？今天我这也是喝了点酒，趁着这点酒兴，让我再磨叨磨叨，你别拦着我。

2，

想当年，我是个浑球儿。你别笑，真的。浑到啥地步？我十三岁那年，跟我爹干了一仗，把我爹揍趴下，我就跑了。一直就没回去过。现在？我爹妈早没了，我还回去干啥？我就是浑，把自己浑成个孤家寡人。那会儿没少挨饿受冻，没办法呀，也没干过正经事，连偷带骗再打工，总是没饿死。我啥也不会，没文化，没技术，也不想学。就一样，会打架。

后来，我到了天津，有一次吃饭，又跟人家打起来，被一个开赌场的老板看上了，我就去替他看场子。这才算稳定下来。赌场开在小县城边上，那一片的人都称呼我们老板为‘五爷’。五爷个头不高，两道眉毛横在脸上，有股子煞气。五爷对手下人不错，我们几个兄弟也都卖了命的帮五爷做事。我，六子，老许，铁头，因为狠，被封为‘四大金刚’，一时也名声在外。

有一天晚上，我在场子外面溜达，开进来一辆车，从车上下来一个男人俩女人。那个男人我认识，经常来我们赌场玩。其中一个女人是跟他摽着玩的。另一个人我看了一眼觉得面熟，但是想不起哪见过。

我正走上去打招呼，那女孩也抬眼看到了我，她几步跑到我跟前，拽住我胳膊摇晃着喊：建子哥，建子哥，是你吗？真的是你吗？我仔细看了看，还是不认识。”

我是莲子啊，你忘啦？莲子？哦，我想起来了。

3，

多年前，我在南方一家工厂上班，那时候的她瘦瘦黑黑，像个没发育的孩子。那时有老工人欺负她，我还帮她出头儿。这会儿的莲子已经长成个漂亮的大姑娘了。难怪我认不出她来。他乡遇故人，莲子似乎很兴奋，脸都红了，拽着我不撒手。他们一起来的那个女人走过来，拉开莲子，拉着她往赌场里面走。

我心里一紧，莲子怎么跟她混在一起？要知道这个女人可不是个好东西，她经常干一些拉皮条的事，把一些女孩子带到赌场，那些女孩子或是情愿或是被迫成了男人的玩物。赌场里喧哗声潮水般一波波涌过来，我心里隐隐为莲子担心起来。

别看那时我还年轻，其实我已经是个老烟鬼了。尤其是心里装了事，就爱抽烟。我站在风里，看着四周围一片黑暗。我觉得这跟我的人生是一样的，看不到一点亮光。正在这时，我听到莲子的声音：建子哥。这哪有卖东西的地方？我回头看见莲子捂着肚子出来了，忙问她怎么不舒服。她扭捏了一阵才告诉我，不巧她来月事了，急急忙忙想找个小店买包卫生巾。我告诉她出门往右一直走，走到村头有家小卖店，就是有点远。莲子说没事，拿着个小手电筒就出了门。

我正在琢磨着怎么提醒莲子，别和那个女人搅在一起，被人卖了还不知道。心里正急不知道怎么跟她说。就听见那一阵高跟鞋响，那女人从屋里出来了，一双厉眼往院子里扫了一圈，问我：嗨，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个女的呢？看见没，她去哪了？我烦她，没好气的回复她：她走了。看她不信，我不再理她，走一旁抽烟去了。她狐疑地看了我几眼，进屋了。

我心里还是觉得这事不行，得跟莲子说清楚。我就给老许说了声，让他留心点，我去接莲子。半路上，我迎到莲子，把她拉到路边，悄声问她，怎么和那女人搅到一起。

莲子说也是通过别人认识的，这任姐挺好的，所以和她走的近。

我不知道莲子还是不是几年前那个单纯的小姑娘，万一她也变了，像赌场里面那些女人一样，也想傍个男人来搞钱的话，我跟她说这些不是傻吗？

我正犹豫着，莲子突然说了一句我想不到的话。她说当初厂子里有好几个姑娘喜欢我。

我愣住了，怎么可能？我压根就不是一个安稳的人，我那么混，那么坏，跟领导顶着干，还有人喜欢我？

不过看见莲子眼睛里眼波流荡，我信了想她也是喜欢我的吧？我的心当时跳了一下。我对莲子说，你离那个女人远一点，她可是害过好几个好姑娘。莲子瞪大眼睛看着我，似乎不相信。你走吧，别再进赌场了，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莲子见我严肃的样子，点点头。我把她送到主路边上，打了一辆车。老远，莲子还把手伸出车窗，冲我摇。

4，

说实话你别生气，当时的我，不缺女人。你看你，又瞪我。好了好了，别生气。那时候，五爷经常带着我们去娱乐场所。你说，我没家没业的，没个稳定的工作，哪个好人家的女儿能看上我？去赌场那些女人？呸，她妈是什么货色，我还不清楚嘛。玩行，过日子娶媳妇，想都别想。我这日子过得，没啥盼头，我可不就是活一天，图一天的乐呵痛快。

可是，莲子的出现，让我的心动了。尤其是莲子看我时，眼睛里漫出来的柔波，把我的心都化了。我确信，莲子是喜欢我的。我摸着自己被莲子挽着的胳膊，傻乎乎笑着睡着了。梦里头，莲子都在对我笑。

过了几天，那个女人又一次带着莲子来到了赌场。我张了张嘴，啥也没说出来。莲子轻盈地跑过来跟我打招呼，在我跟前的时候压低声音说：建子哥，我，我，只能到这找你。说着，她脸上还飞了红晕。

女人冲着我们催促：“莲子，走啊，五爷等得急了！”

看着莲子跟着那个女人慢慢走进了赌场。我皱起了眉头，五爷看上她了？糟糕，她还能逃得出五爷的手心？这个傻丫头，怎么这么不懂事！我心里焦急，却想不出好办法。我只能心里暗暗祈祷莲子别出事。

5，

快到下半夜，赌场里忽然乱哄哄吵起来，紧接着就从门里冲出一个人，正是莲子。她见到我，立即跑到我身边，紧紧抱住我的胳膊，身子抖个不停。我安慰她别怕，我不会让她有事。

从房间里又走出来几个人，呈扇形把我和莲子包在里面，正对面站着的是我们老板——五爷。五爷看见莲子抱着我的胳膊，问我怎么回事。

她是我对象。我脱口而出。莲子瑟缩的腰身似乎挺直了些。

五爷突然哈哈大笑，拍着手缓缓道：这可有意思了。我不明白五爷的话。五爷饶有兴趣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头上的汗都滚下来了。

五爷，莲子小，不懂事，不知道怎么冒犯您了，人大人大量，饶过她吧。我替莲子求情。当时，五爷眉毛立起，脸色一变，指着我说：她小不懂事？我看，是你不懂事！

这时姓任的女人凑过来劝莲子：莲子，五爷是啥人物你不知道？上赶着想跟五爷好的人多得是，能跟五爷在一起，是五爷抬举你。你别傻了，过来。说着她伸手就要拉莲子。莲子把头扎进了我的怀里。我手上一用力，把莲子搂过来。

五爷怒了：建子，你这是……

我冲五爷抱拳：五爷，刚说过了，莲子是我对象。谁也不能碰她。建子知道五爷宽宏大量，也知道五爷对我好。五爷对我的好，我心里都记着，有机会建子一定报答五爷的大恩。还望五爷成全我俩。

五爷冷笑：我五爷并不是非要莲子姑娘怎样，但是，有两点：一，我五爷的钱就白白送出去吗？二、我五爷被手下一条狗打了脸，就这样算了？

我明白这些日子姓任那对男女没少从五爷这里赢钱，那是有条件的赢。我问：那五爷打算怎样？

五爷稍做思考朗声道：不如你来赌一把，赢了，莲子你带走；输了，莲子留下。怎样？

五爷知道，建子从来不赌，建子也没钱。五爷沉下脸：那你说怎样？

6，

我把脸转向莲子：莲子，你想好再回答我的问题，你跟了五爷，吃香喝辣的随你；你跟了建子，就要吃苦受穷。你跟谁？

建子哥，莲子抱住我大哭，我，我，我跟你走。我拍拍莲子的背，好了，我知道了，别哭。我转向五爷：五爷，建子确实坏了规矩，这样，五爷手下兄替五爷出一口恶气，建子保证不还手，只要留建子一条命，我带莲子走。怎样？

五爷想了想，慢慢说道：让手下人群殴自己兄弟，五爷还不想丢这个人。不如这样，你以前没少帮五爷维护场子，我很欣赏你拿砖头拍人的狠劲。也不劳烦别人，我也拍你一砖头，你若挺住，咱们钱、人两清。怎样？我点头。

手下兄弟递到五爷手里一块红砖，红砖在暗淡的灯光下发黑，五爷的眉毛慢慢立起，煞气十足。我故作安稳地站在院子中央，莲子泪眼朦胧，几欲冲到我身边，都被人拉着挣不开。五爷，来吧！我敬你是条汉子！五爷话音未落，我头上轰然作响，眼前看不见人影，耳边听不到人声……

7，

后来？没有后来。多少钱？十二？真贵。那，门口椅子上坐着的是我老婆，你跟她要钱。

你又说我吹牛，好好好，我是瞎吹，我说的都是假的。好嘞，您忙着，我们走了。

老太婆，我还是想叫你名字。老啥老，你在我心里永远是小姑娘。我叫你名字了啊，莲子，晚上咱们吃啥？你想吃面条？好，我给你擀面条。走，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