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间屋子我呆了近半年,偶尔来的王城会与我聊会儿天,期间也多是他一人在絮叨。深夜睡不着时会出去游荡,每天傍晚都会等待窗外那只鸟飞回那棵树,那应该是只喜鹊,离的太远,瞅不清,也有可能是乌鸦或鸽子。
他有时会给我带些烟草,已是极好。
我在初夏入住进来的,来前一直呆在王城家。那会儿刚从山东回来,在那里我搞蔬菜大棚,回来是因为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今年的冬天会特别寒冷,到处都是冻僵的尸体与饿死的人群。回来也并非有什么让我放不下的,父亲很早就不在跟我联系,也没有什么不动产,同样没有留恋的人,或许是这里的气味让我觉得舒服,总之,我觉得我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但还是觉得“落叶归根”会比较好。
王城是跟我一起去山东的大学同学,与我吃了一年的煎饼后他说服我赞助他,拿着启动资金跑回来卖煎饼,据他说起先这座城市只有他这一家做,生意好的不得了,还娶了媳妇,那段时间他倒是给我打过一个电话,但丝毫未提及煎饼与婚礼的事。没出半年,每条街道都滋生出卖煎饼的,都打着横幅自称正宗,甚至说着山东话。算下来,每天摊出的面饼能把这座城市遮盖四五层,后来他离了婚,又不知怎么当上一家网络公司的推销员。打开电脑,弹出的色情窗口没准就是经他手推广的,以往的聊天他一直向我强调这家公司马上步入正轨,只是对于他说的话,我向来反着听。
王城极为少见打来电话时我刚醒来,正坐在床上,点燃一根烟,背靠斑驳的墙壁,从窗外看那只鸟归巢,过一会儿向着西方飞去。
光正一点一点的从房间抽离出去,太阳也一丝丝的从西面剥离脱落下去,一切覆上一层灰黑后,会产生我们什么都未曾拥有过的错觉,永远处在流失的状态,没有什么会比这更令人欣慰的了。
他说:今晚同学聚会,他们让我联系你。
我说:你就说联系不到我。
“但我这不是联系到你了吗。”
他那边突然有个尖锐的声音响起,然后是哭声,接着是不同音色的安慰声,期间王城与我都极为默契,声音渐渐消失后他说:而且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除了你,我基本没什么朋友。
“但还是有一点的。”我说。
“你是在计较什么?”他嚼着东西说道,从听筒清晰的传来咀嚼声还有食物顺着唾液从食道滑下去的声,我无比强烈的想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谈话。
我不知该如何给他一个回答,聚会的另一层表达就是虚假的奉承与互捧,对大多数毫无意义,甚至不如放个屁来的有味,所以我厌恶这些,那是映照你不堪的一面镜子,但它却能在人际中野蛮生长下去。
抽完半包烟,人差不多都离去,王城正坐在那里喝着鸡蛋汤,我问王城:你想跟我说什么?
王城说:你去了哪里?
“厕所,抽烟。”我给自己盛了一碗汤,鸡蛋少的可怜,整个饭桌上只剩我两人,旁边站着两个服务员,有些焦躁,眼神阴鸷的盯着我与王城,满脑子想的都是客人赶紧滚蛋而后机械式收拾完就下班回到床上玩手机。
他们的样子使我心中狂喜,只差没笑出来。我曾经做过服务员,如果你负责的包厢客人还没有离开,那即使你到了下班时间也不能离开,等你可以离开后你一定会找一个人述说这件事,并且以后每碰到一个可以交流的就会把它拿出来,并用尽所能想到的恶毒语言去问候。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我偏不让他们舒心,等以后他们坐到包厢里他们也会这样做的,这等同一个迷宫,尽管没有人犯错,但每个人都在做一个刽子手,这个游戏可以无限下去,想到这些,对于在厕所里我闻了几小时消毒味的事我一下就释然了,而且还得到了多余的快乐。
王城咕咕得喝了三碗,发出的声响非常大,那两个服务员就更加愤怒,甚至可以听到他们牙齿在紧咬。
随后拍了拍肚子,发出一股股带着享受的气体,接着他缓缓掏出优盘样的一天蓝色物件,他说:这东西说是我们公司研发的,交流用,只是得它想你才能跟它说话,什么都可以说。
“给我干什么?”我喝着汤看着那个物件。
“我们是朋友,你说这个冬天会很冷,有个说话的其实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他又给自己盛了一碗,“而且你不是也没事干。”
“你有说话的?”
“我离婚了。”
“你他妈会有这么好的心?”
“你别说话带刺,我是真心想要补偿你。”
我嘁了一声,“也不是没事干,这几天决定搞煎饼。”
就像有人踩到了他高贵的尾巴,王城蹭的一声站了起来,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尖锐声,满脸通红的吼道:那他妈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谎言,这个城市到处都是煎饼,到处都是。旁边刚起身一点的服务员被着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又坐回。
这时门被推开,人未现,声先起:抱歉,我来晚了,人呢?
我说:你来的不凑巧,都走完了。
王城扭头问她:你说这个城市是不是到处都他妈的是煎饼摊。
她讪讪的笑了笑。
王城说的没错,但我想找点事儿干,这半年我唯一一次有事干是那次晚上游荡的时候在楼下一个垃圾桶旁怀着龌龊的想法捡了一醉酒的姑娘,姑娘醒后感动的涕泗横流,非要嫁给我,每日纠缠,我渐渐觉着很这事很美好,可我怀着私心给了她三次一千后她就再没出现过,像做了一场了无痕迹的梦。那个不堪的夜晚我其实应该做点什么的,我本不应该抱有希望,午夜的街道太过空旷,我最后花了钱,什么也没做成,我觉得自己应该找点什么做,但我能想到的只有煎饼,在山东我吃了三年的煎饼,所以我很了解它的制作流程,而且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我要在里面卷上炸鸡、黄瓜、羊肉串、杂碎、大盘鸡,等等,什么都加,然后浇点肉汁,或者果汁,这样每一个煎饼都是独一无二的,连我都不会知道下一个里面会加上什么。
冬天还未到,我应该找点事,不然我满脑子都是上大学前我爸说的一句话—一事无成还常给人惊奇。
最后王城扔下那个蓝色物件起身离开,他说他很忙。
我陪他跑过几天,他需要跑到客户面前向他们推销自己的网站,并分析可以带来多大的曝光与之后可见的受益,这一家完了下一家,西装的裤脚常有掸不完的灰尘。
我建议他向老板提议把网站发展成资源分享的,这样不需要去推广都会源源不断的涌入人。
她说:我没打扰你们吧?
我说:这是同学聚会。
蛋汤还剩个底,汤勺每次只能舀起一点,我便将那个盛汤的碗端起喝光。服务员攥紧拳头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刺耳的声音又响起,我抓起那个蓝色物件立马离开了这个地方。
我之所以不在干服务员,是因为我察觉到自己的脾气在无法回头般地向着深渊驶入,这个职业会把别人的开心转化为自身的痛苦,痛苦会肆无忌惮的传播开来。
出了门,一片朦胧,尘粒漂浮在身边,头顶一片橘红,像有头怪兽盘踞在上空,从它双目激射出的光在雾中霾里散射,从下到上,极富层次,淡橘至橘黄再到墨黑,这颜色冷艳,又似薄凉,逼视着你,洞穿着你,让你难以直视。人闯入,每一步都落得不真实,身上带着淡橘色,仿佛置身空中,轻飘飘,极其梦幻。
走在晕散的路灯下她突然开口:你现在在干什么?车从身边急速驶过,耳朵灌满空气刺破声,每辆都迫不及待。
“我现在什么都不干的,但我准备做煎饼。”我说。
她哦了一声,继续走着,突然说,“我每天起码得吃一个煎饼,早上一个,有时候晚上也会吃一个,甚至中午。我很反感这种食物,他们围着一件油腻到反光的皮围裙,两个袖子黑乎乎的,经常还用手洗一下鼻子接着做,真的太恶心了,我每次都想吐,但我,”她轻微的耸了一下肩,“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
“就是美味,吃的时候就觉得真好吃。”
我说:我不会那样的。
“那还会美味吗?”
“我不知道。”
走过多盏路灯,依旧没有看到公交站。几小时前天亮的时候从站牌下车到走入包厢的时候没觉得很长,暗下来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仿佛暗在吞噬着一切,世界回归到开始之前,没有路又都是路,影子就在路灯下拉长、变短,步入下一盏继续重复。
“你在干什么?”我问。
她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我是在跟她说话,“我?我在建校当心理老师。”
“那所学校需要吗?”
“不需要,挂一个显得学校全面。”
“为什么不换一个?”我终于看到了路灯下昏黄到不真实的站牌。
“从大学出来发现学的专业在这里没什么用,我又不能离开,还好选修了门心理学。”讲到这她的语调一下就变了。上车时,她扭过头又对我说:“其实我可以离开,也可以脱离,但觉得在我身上终究会回归原样,就像每天的煎饼。”
建校是属于全国垫底的那种学校,每年大批大批的学生来这样的学校。我跟我小姑姑在建校呆过半年,学校靠山,开学我们寝室每晚都在谈论将来包养多少个大学生,包养这个学校的谁。小姑姑说她们在谈论哪个夜店容易钓到人。旁边网吧是学校的,宾馆也是学校的,叫雅居。后来我退学重考到另一座城市还不算垫底的,小姑姑买鞋。
回到家,对面商店的霓虹灯恰好爬过窗台瘫坐在窗户,一到晚上招牌灯、霓虹灯、私拉线接的白炽灯就已经很亮,我完全不需要开灯,通常会在五点前早早的开灯,开始你可能感受不到灯光的存在,慢慢,它就会出现,好像许多事情都是这么个过程。
就在这橘色里,今晚楼对面的街道上有少年在卖唱,他唱的是动画片主题曲,《白龙马》、《少年英雄小哪吒》、《海盗和孩子们》,还有很多我记不起名字。他唱的异常陶醉,从窗外我看见一小孩趁他闭眼偷偷从布上抓起一把碎钱后踮着脚尖离开,而后飞奔。歌声会在这个梦幻的空中飘荡,这歌声的作用就是会让每个听者都努力回忆一下,看看自己是否有一个悲惨的童年,会想起从树上摔下来还是被父母揍了几下,而后都要将它扩展开想象为不幸,这会成为他成年以后的谈资,谈悲不谈喜,企图用这样的方式从别人那里索取到更多的爱。很不幸,我没有,我的童年痛苦只属于大人,父亲嗜酒痛苦便落在母亲身上,母亲拉我跌入深坑后痛苦又转身跑到父亲身上,从始至终这些都不属于我,我拥有一个很幸福的童年。
一连几天那少年都在那个地方唱动画片主题曲,开始每个人都在寻找,昨天有人从楼上向他扔了一个杯子,清脆的破碎声,今天他刚刚准备好便落下一堆,有书、杯子、可乐、手机、胸罩,还有条飘落的内裤,有人破口大骂操你妈的。真是太不幸了,每个人都有痛苦,还都差不多。
童年回忆戛然而止,我只能摊坐在露出黄色海绵的沙发上盘算着煎饼。
首先,也是次重要的是我得有辆三轮车,去城东的废品站应该可以买到,顺势让他们翻修一下,但他们势必会在价格上宰我。而后是选料,墙角的啤酒瓶应该也可以放调味品,其次是我还没想好要去哪里摊,这座城市已经被所在的煎饼摊主划分好,我莽撞的进入任何一块区域势必会遭到打压,这些以后都可以解决,眼下最重要的是我连买一辆报废三轮车的钱都没,那次三千块已经让我拮据好久。
用一根烟的时间都想不出法子它就会自然的往后顺延,我决定出去走走,顺带寻找一下那个少年,起身时有个声音突兀的响起,“我能和你聊聊吗?”
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过了一会,穿好外套,又响起,“可以吗?”
“你在哪?”我说。
“应该在你的裤兜。”
是那个蓝色优盘,回来后我插到电脑上没什么反应,我盘算好姿势,一直准备下次摔到王城脸上。
“可以吗?”我怔怔时它又响起。
我掏出放在手心端详,没发光,没变形,什么变化都没,我说:“你叫什么?”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嗯。”
我走至窗前,看着车流驶成一条线,远处那棵树,想到塞缪尔·贝克特,我说:“那你叫戈多吧。”
“为什么?”
“因为每个人都会寻找戈多。”我说,“你想聊什么?”
“你为什么想着做煎饼?”戈多问。
“因为我只能想到这个。”我脱下外套,“对了,你想喝点什么吗?我只有啤酒,也有一瓶牛奶,但牛奶我是留给明天的。”
“可我喝不上。”我手机这时响了起来,戈多的音有些颤,或许是受手机电磁场的影响。
她说:“你煎饼摊弄得怎么样?”
我说:“还在想。”
“王城让我劝劝你。”
“就因为你是心理老师?”
“我不知道。”
“那你准备怎么劝我?”我用牙撬开一瓶啤酒。
“我也不知道。”
挂掉电话,我对这事的看法有两个,一是其实人人都很闲,每天有大把的剩余力气去关心别人,二是王城推销不出已经闲到蛋疼。
此后她给我打了数次电话,有时一天会打十几个,让人不胜其烦。电话里她说建校新成立了一个督察组织,组织的成员是学生,任务是督查老师是否擅离职守,谁逮到谁就可以带上大红花拿教师的半个月工资,被逮的张榜一月扣一半工资。现在教职工每天必须在自己的椅子上坐满八小时,便盆畅销,很多人都得了坐疮,却也只能忍气吞声。它的出现使老师哀声哉道,学生载兴载奔。
我不知是谁想出的这个方法,但他绝对是个自以为是且傲慢的家伙。二者只是位置短暂的对调,本质却没有丝毫的改变。
它让我老是想起这城市的一个网红景点。这城市原来修建公园的时候是就地取土,在偏僻的一块地方挖出一个大坑,建好后人们选择性遗忘,接下来的几年里过往游客会往里撒尿,公园抽出的废水会倒入,加上雨水汇集,它很快便成了一个灌满水的臭水坑,气温一升上来整个公园都是腥味,最美城市评比时有人清理了清理里面垃圾后种上了莲花,莲花长势极好,有人拍照发到网上,一片赞美,后来这竟成了一个景点,但这并不能改变它的本质,可总有人喜欢这样做。
走在建校,有几个学生正将一位女教师五花大绑推搡着走向教学楼大厅,像胜利者在穿过凯旋门。人人都吸了毒般癫狂的神情,他们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件趣事,找到了奋斗的目标。
办公室她说:“我要在这里坐满八个小时,没有人找我咨询,又不敢出去上厕所,所以才一直给你打电话。”
我说:“你应该辞职的,这里并不能给你带来什么改变。”
她一脸的茫然,“可我是心理老师,我应该解救他们的,解救我的学生。”
我说:“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
她望向了窗外,窗外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每个人都尽可能想在这个世界留下点痕迹。我想起王城已经很久没有来我那里。
刚回来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王城是在一个露天烧烤摊上,他吐了一地,搀扶他时他一直嘟囔一句:在黑洞里,光被吞噬,人们在出丑。
她抽泣起来,满脸泪水,我说:“给你看个东西。”
我点开手机里的一个视频,是一个烟囱爆破的视频,一个庞然大物轰然倒塌。我保存了很多年。
回到房间,屋内暖气也被停了,楼下那少年再没来,我今天依旧没干成什么,天气只会越来越冷,冰箱里只剩一瓶牛奶,但我打算留到明天。
我就坐在沙发上谋划我的煎饼事业。
戈多依旧没有什么征兆的开口,它问我喝酒有什么用。
我说:“除了第二天你可以跟异性吹嘘你喝酒有多牛逼外什么用都没有。”
它又说:“我没听到别的声音,你一个人生活吗?”
“嗯。”
“家人呢?”
“我母亲掉入一个深坑,父亲很早就不跟我联系。”
“为什么?”
“因为我跟他说那个坑是我支上树枝又覆上土的。因为那个人经常找我爸喝酒,每次喝完回家他就会发泄,我想给那个人一点教训,只是我不小心踩到了我挖好的第二个坑,我妈过来拉我时就掉入前面的那个坑。我不是故意的,我的出发点是好的,对吧?但上帝就他妈喜欢看人笑话。”
戈多没有说话,我给自己放了一首《少年英雄小哪吒》。
我没钱交租,拖欠了二十多天,房东把我的电给断了,他不知道的是我每晚都不开灯,我早已适应,在没找到另外便宜的屋子我只能继续住下去,可我又得生活,现在只好向王城借些钱,在不到万不得已时我是绝对不愿再跟他产生任何交集。当初他开煎饼摊我出的是大头。我现在都没想通像我这样的怎么就会给那个姑娘三千块钱,自己将自己逼到一个角落,还他妈什么都没干。
给王城打不通电话,很正常,他每天都在外面跑业务,谁也不知道他在哪,但我碰到了那个少年,他吊着打石膏的右胳膊,只是已经不再唱动画片主题曲了,开始唱民谣。
我去了一趟城东的废品站,里面有三轮,但变形的厉害,一连几天我都没找到一个完整的。我有些丧气,回到家时看到门敞开着,里面变得杂乱无比,有个不好的念头升起。步入屋子,一个戴眼镜的坐在沙发上揪着露出的海绵,在揉成小团弹出去。
我警觉的问:“你是谁?”
他说:“蓝色优盘呢?”
“你说什么?”
他起身,我跃跃欲试,三招之内拳头结结实实的怼在我的鼻梁上,狠狠的揍了我一顿,脚踩着我的脸,我的鼻子里同放入辣椒一样酸爽,我估计我的鼻梁断了,鼻血在我脸颊上黏糊糊的。
眼镜男弯下腰问我:“蓝色优盘在哪里?”
我努力的从嗓子挤出一句:“操你妈的。”
他冷笑着,在肚子上踹了一脚后弯腰将手机递到我眼前,屏幕里是猪头样的王城。他的脚开始在我脸上反复拧,“优盘是他偷得,你给我,他也就没事了,多简单。”
我索性闭上了眼,我从小就认为只要闭上眼看不见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就同样会看不见我。可能奏效了也可能他觉着没劲,过了一会儿他松开脚,扔下一张名片离去。我就仰天躺在地上,血在脸上凝固,紧绷的感觉,在这感觉中我不知不觉睡去,依旧梦到白茫茫的一片,前方突兀的出现一个背影,向前小跑着,突然消失,在消失的地方出现一黑圈,在一片白色中刺眼的存在。
嗓子像被人扔进一串点燃的鞭炮,生硬的将我疼醒,洗了一把脸,从敞开的冰箱里取出仅剩的那瓶牛奶。
走到门口,我四处张望,确定他不在后关上门,又悄悄拉开一丝门缝向外张望,确定他确实不在后我站在凳子上将灯口向上推,从天花板里取出戈多。
拿起牛奶坐到沙发上,我问戈多:“你要喝牛奶吗?”
戈多没说话,房间安静的耳边都是怔怔声,似乎大量的空气从外面涌入,在这个恒定的空间里彼此碰撞压缩。
那个卖煎饼的念头此刻也沉溺消失在这个空间里,我无所适从却不知道自己该干点什么,就瘫坐着,外面的鸣笛声、谈话声、叫喊声、霓虹灯、路灯,这一切现在都跟我没有关系,我存在于这里又无时不刻的在脱离这里,我很想悲伤,但又不确定那种情感是否真的为悲伤。
戈多依旧毫无征兆的开口,它说:“啤酒跟牛奶一样吗?”
我说:“有时候并无差别,比如睡眠,一个有助于,一个强迫性。”
“现在你这里是什么样的?”
“一片黑暗,不过南面有光倾泻而下,地上一片狼藉。”
“真像我刚运行那会。”
脑中有道闪电劈过,我想起同学聚会前那个电话,王城说有个事要我帮忙,看着戈多,我说:“王城将你送给我有什么用?”
“叫床吧。”
“什么?”
“叫床。”
“这就是制造你的作用?”我说。
“差不多,我刚醒来时听到他们说了很多话,然后有个人大声呵斥了一声。”
“然后他让你叫床?”我很不礼貌的打断了它。
“嗯。”
“你真的可以?”我有些吃惊的问道。
“我能,我身体里存储了很多东西,你要听吗?我现在就可以叫出来。”
“算啦吧。”
“为什么?”
“因为我被人骗了三千块钱。”
我一口气喝光一瓶牛奶,用手背抹了几下嘴,我说:“现在我得用你救个朋友,是他把你偷出来的。”
“我知道,在路上他问我孤独吗,说他有个朋友跟我一样,是你吧,只是我不想再回去被他们强制开启叫床了。”它的音有些颤。
我不知该说什么,我应该安慰它,可我不知道人类安慰的对象该包括机器吗,或者对机器的安慰算是安慰吗?
今晚其实有月亮的,它毫不吝啬的洒满了半间屋子,所以我骗了戈多,西面以外也不是一片黑暗,很多事都由不得我们,只能被动的接受,压根不会有人在乎你。
戈多打破沉默,说:“你能帮我个忙吗?每次醒来我都感到很孤独,我不知道跟你们的是否一样,只是觉得很孤独,或许不是你们情感上的那种,我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
“做什么?”
“帮我植入病毒。”
“你想成为人尝尝牛奶吗?”我突然没头的来了一句。
戈多沉默良久,“我不知道,在给他们叫床时我也会想着成为存储在里面的那些形态,人、昆虫、鸟、鱼、一块奶酪,觉着什么都会比现在的样子好,我不知道,那样的话我还是不是我,还是否存在,但其实我隐藏起来的想法还是保持现在这个样子,起码我知道我还存在。”
重回寂静。房间已经无法居住,我不知道那个戴眼镜的是怎么确定我是王城的朋友,又怎么有把握戈多在我手上,而且我会愿意拿出戈多去救王城,但那个戴眼镜的就他妈猜对了一切。
我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告知了她我的现状并询问能否去她那里对付几晚。她爽快的答应了下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建校里教计算机的老师全都不会杀毒只会制造病毒。
去她家的路上我尽可能的绕了几个大圈子。在她家里,她兴奋的拉住我去看她正在剪切的视频,视频是几栋正在爆破的高楼,里面的季节应该是冬天,人显得臃肿。在冬天,万里晴空下,迎着冷冽的北风去爆破,是一件很有质感的事,起码比从夏天看去有质感的多。
她说:“你上次给我看后我就一直念念不忘,像是找到了什么,就倒塌的那一瞬间,感觉很舒服,仿佛一切都凝固起来,安静极了,就想让这种感觉一直持续下去,真希望这里面是建校。”
我可能牛奶喝多了,我不知该怎么跟她解释它是不会持续下去的,沉迷那一瞬间不过是突然被这不常见的事物震撼到了,你只是喜欢那不常见、突然的刺激,若是这种感觉一直持续下去你用不了多久就会变得习惯,变得麻木,等它再对你产生不了什么影响,你就会抛弃它寻找别的。
但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说出这些。
我让她把戈多插在学校的电脑上一天。第二天我给眼镜男打去电话,约好时间后我便带着戈多前往。
路上戈多沙哑的说:“你现在充满愧疚对吧,就像童年你挖的那个坑,但你又找到借口在安慰着自己,最不济还有宗教,总会给自己找到一个能够卷缩起来的盒子。”
我沉默着。
眼镜男拿到戈多后又揍了我几拳,而后心满意足的离去。
我看着王城打着绷带,低着头杵在原地,带他回到那个一片狼藉的地方,路上买了几瓶啤酒,我说:“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王城喝了一口,呲牙咧嘴,说:“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我脑中一直有个声音在怂恿我这样做,我已经这样了,这种生活我受够了,以后还得受着,我亏欠过你,所以不想让你成为我这样,算是补偿,起码我出发点是好的。”
他在说出发点,我无法控制的站起身冲他吼道。“你他妈以为你是谁,上帝?在拯救我?”
“偷得那一瞬间与送给你的那一瞬间,我真的以为我是。”王城将双手插到头发里。
我扭头看向窗外,正好那只鸟飞回巢穴,现在,我依旧不知道它是什么。
今天立冬,晚上我叫上她用仅剩的钱出去庆祝,不管怎样,这事值得庆祝,即使不值得,也可作为庆祝的借口。
晚上她忧心忡忡的,我不想多事,但无人说话,死气沉沉,我问她怎么了?
她说:“我在工作时间跑出去看楼爆破时被督查组织给逮了,他们要我陪他们睡一晚,这事就会当做没发生过。”
王城问督查组织是什么,她又给解释了一番,听完王城笑着说:“不会的,他们在吓唬你。”
我说:“他们能做的出来。”
气氛再次变得死气沉沉。过了几天,她给我打电话,让我去建校看楼倒塌的一瞬,这之前她每次跟我抱怨都要说一遍。我跑到建校,校园内依旧热火朝天,但参与者明显少了很多。她问我来了没。我说你在哪?然后就听到了啾啾声,接着是空中爆炸声。
我给她发短信,烟火?
她回,是啊,我又搞不到别的。
荒凉的校园里,我与他们一同停下脚步,仰起头,看着灰色朦朦的天空下爆裂开一朵朵烟花,像驶向水面的石子,漂出水花,泛起涟漪,而后沉入,被无尽的氢氧原子包围着,在身上留下无法磨灭的痕迹。
她就在楼顶挥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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