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铺张,杨贵妃只能算得上小巫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以前读杜牧这首诗,觉得是他把杨贵妃给卖了,贵妃也许吃过几次荔枝,后来连国破的责任她都得背上,因为过得太奢侈太铺张了。后来看《唐国史补》:
“杨贵妃生于蜀,好食荔枝。南海所生,尤胜蜀者,故每岁飞驰以进。”
如果是“每岁”都要吃,还得“飞驰”进京,那就不是杜牧的诗夸张,而是贵妃确实有点过分。
但是这两天读到了另一首诗,作者是被鲁迅先生赞誉为唐末“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的皮日休,诗中这样写道:
丞相长思煮茗时,郡侯催发只忧迟。
吴关去国三千里,莫笑杨妃爱荔枝。
意思是贵妃跟着时节吃点荔枝似乎也不值得大惊小怪,这位宰相大人要喝茶才是过分的大事件。因为大人要用三千里地之外的惠山泉水冲茶喝才行!这个排场才摆得足够嚣张,足够霸气!如此比较起来,似乎杨贵妃吃荔枝也不是多大的事。
文徵明《惠山茶会图》卷,局部那这位牛人到底是谁呢?
此人就是唐武宗时大名鼎鼎的宠相李德裕!说起这位牛人,对他的印象有好有坏,一是听说他爱读书,手不释卷;二是李商隐曾经很买他的账,在给他的作品《会昌一品集》写序时,甚至称誉他为“成万古之良相,为一代之高士”,听起来吹得似乎有点大;三是近代贤人梁启超也很推崇他,把他与管仲、商鞅、诸葛亮、王安石、张居正放在一个级别,称之为封建时代六大政治家之一,似乎也有点浮夸;三是此人曾经是武宗会昌灭佛时的得力帮凶,晚景凄凉,也是一番果报。
北宋诗人唐庚在他的《斗茶记》中载:
“唐相李卫公,好饮惠山泉,置驿传送不远数千里。”
是说李德裕为相时,利用手中权势,差人从惠山汲取泉水日夜兼程运至京都长安,时人称之为“递铺”或“水递”。后来,笔者在《新辑玉泉子》当中找到了完整的记载,看来这个大讲究人喝茶要用惠泉水的事,十有八九还是查有实证。
要说喝茶,惠山泉才是宰相心中最爱
《新辑玉泉子》中是这样写的:
“李德裕在中书,尝饮惠山泉,自毗陵至京置递铺。”
说得很明白,就是李德裕在执掌权柄之时,身居长安,却要喝惠山泉,为此,沿途专门设置“递铺”为他飞马送水,这般恣意和矫情也算是古今中外的独一份!
何谓“递铺”?《辞源·辵(chuò)部》的解释是:“递送公文或货物的驿站”。把为国家传递公文或者货物的驿站用来为自己喝茶送水,不能不说,他有非凡的想像力,也敢想敢干,而送水的又何止是驿站的人,沿途的地方官们也都担着干系,怕给宰相大人送晚了,万一这水送到长安变味了呢?
也许有人问,李德裕怎么就这么能折腾?他喝茶为什么单单就要用惠泉的水呢?
撰写出世界第一部研究茶叶专著《茶经》的“茶圣”陆羽对泡茶的水很有研究,他遍游全国,将天下名泉排了座次,以庐山的谷帘泉为“天下第一泉”,江苏无锡的惠山泉为“天下第二泉”,湖北蕲水兰溪泉第三……也就是说,李德裕要喝的正是这“天下第二泉”的水。
他和惠泉的渊源也是其来有自,要从其曾任毗陵太守的祖父李栖筠说起,祖父大人曾经与茶圣陆羽有过往还,正是由于茶圣的品荐,始将阳羡茶作为贡茶的。那李栖筠跟着茶圣学喝茶,李德裕从小就继承茶饮之“家学“,用惠泉水来泡茶也是情理中事。
文中但说毗陵惠泉,现在人却只知道无锡惠泉,其实是一家。毗陵就是今天的常州。汉初始置的无锡县,原属会稽郡。到西晋太康元年(280年),复置无锡县,属毗陵郡。容易混淆的倒是荆门另有一惠泉,也产好水,苏轼有诗。
但李德裕一直高度认可的显然是无锡的第二泉,他曾经专门为《惠泉》写赞颂诗:
兹泉由太洁,终不畜纤鳞。
到底清何益,含虚势自贫。
明玑难秘彩,美玉讵潜珍。
未及黄陂量,滔滔岂有津。
这样看来,李德裕确实办过这样的事,不知道该称之为“雅 “还是”丑 “,难怪屠隆说他“情致可嘉,有损盛德。”到了宋代,好附庸风雅的宋徽宗也有样学样,钦令惠泉水为贡品,命当地官员”月进百坛”。
其实李德裕喝惠泉水时间也有限,一是这种事难免被言官们上本弹劾,二是据说来了一个老和尚,把这个局给破了!
要说破局,全靠老和尚点铁成金?
唐史中记载:
“德裕少力于学, 善为文,手不去书。既冠,卓犖有大节。“
后来两次入相,成为唐武宗的得力臂膀。要说喜欢喝茶,本也没有什么大过,人无癖,则无趣嘛,但要用三千里地之外的水,让那么多人为你服役,可就实在有点过了。
这一天,有一位老和尚来访。那时候的宰相大门不是那么难进的,何况李德裕本人比较开明接地气,如果有人登门,就是普通老百姓也得通报,宰相基本上也都接见,能做到这一点不简单。
话说老和尚来了,李德裕也好奇,请进来之后,和尚开门见山,就直说为惠泉水而来,认为他做得过分了。原话是:“水递一事,亦曰月之薄蚀,微僧窃有惑也。“意思是这事太过铺张,不是惜福者所为,也不是您这样德高望重的宰相应该干的事,这已经成为您身上的污点。”敢以上谒,欲沮此可乎?”今天专门来访,就是想阻止此事。
李德裕点了点头说:“我身为一朝宰相,一不收贿,二不服食丹药,三不搞什么赌博,也算是洁身自好了。今天和尚还不许我饮水,是不是也有点过了?如果我停了用水,酒色财之类的迷惑又可能会侵袭,那又如何是好呢?”
老和尚笑了,说:“今天老衲特意登门,就是因为已经为足下贯通常州水脉。京都目前就有一眼井,能够与惠山泉脉相通。”
德裕大笑:“真荒唐也。”
和尚并不着急:“相公但取此泉脉。”意思是您可以试喝一下。
德裕问:“这口井在哪里?”
老和尚回答:“就在昊天观。”
那怎么能证明这昊天观的水和惠泉的人是一脉,水质一样呢?
能够改造围棋为中国象棋的李德裕自然不缺点子,他命人取来一罐惠山泉,一罐昊天观的井水,再取来八罐其他地方的杂水,在十个罐子上都暗自做了标记,然后让老和尚来辨认。
这也算是一场破天荒的考试了,老和尚不慌不忙,将十罐水一一品尝,然后很自信地指出了两罐,一个是惠山泉、一个是昊天观,侍者打开了罐底的标记,丝毫不差,李德裕大为叹服。
于是,宰相下令,以后停止水递,改饮吴天观的水,“人不告劳,浮议乃弭“。
李德裕执政期间,外攘回纥、内平泽潞,与唐武宗君臣相知,一时为晚唐绝唱。但唐宣宗继位后,一口气把他贬了五次,直到打发到天涯海角成为崖州司户。李德裕终身未能再回中原。一代名相何以会有这样悲凉的下场?有人认为与他全力助武宗灭佛有关。
晚年的他回顾自己的一生,写诗抒怀:
十年紫殿掌洪钧,出入三朝一品身。
文帝宠深陪雉尾,武皇恩重燕龙津。
黑山永破和亲虏,乌岭全坑跋扈臣。
自是功高临尽处,祸来名灭不由人。
他其实并没有想通透,还在想着自己的一世声名。其实也是杞人之忧,有功于社稷者,自然史册不遗。
宋代范仲淹的评价是:
“李遇武宗,独立不惧,经制四方,有相之功,虽奸党营陷,而义不朽矣。“
李德裕地下有知,应当感激范仲淹的相知,但要再用惠泉泡茶相谢,也是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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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书籍:《新辑玉泉子》、《旧唐书》、《全唐文》、《唐国史补》、《范文正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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