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言轩先回了西厢,只想早些歇下。但人在榻上,又是辗转反侧,难以安寝。白日所发生之事,在脑中不断反复,烦忧不已,只觉天旋地转。
又想到并非听人说过爹身子抱恙,亦未察觉,有甚差池。但爹着实倒地不假,且过了整整八个时辰,仍是昏迷不醒。
愈想愈困扰,不安的紧。他索性掀背起身,披了件薄衫,欲出西厢。
“少爷——”
刚推开门,便与小霄撞了满怀,“大半夜,不去歇息,站在门口干何?”沈言轩问。
“大少爷说,让我等你睡着了再走……”
“不必了,你下去罢。”他挥着手,突是想到甚麽。沈言轩眉目一挑,眸中渐生了疑色,半响道,“你与司钰是如何认识的?”
小霄面上一僵,“少爷是指……?”
“进屋来说。”沈言轩转身,坐至了红木椅上。一听而后传来落脚声,大抵是跨了门槛,移步其内。
哪知这入屋的,竟是另有其人,“不请自来,此番无礼,还望公子包涵。”
案几上,搁有那人所携的罗扬茶叶。沈言轩面色凝着,只看他灰袍着身,抱拳而来,“有些话,我想与公子说明白。”
院中枝叶婆娑,屋内烛火幽动。可见晚风无形,着迹却重。沈言轩只着薄衫,门启时,身上些微发凉。彼时面上,亦是极凉。
小霄不知这二人发生了何事,且不敢暗自猜测,亦不敢多做言语,只道:“我就先行退下了。”
沈言轩神添烦乱,抬眼,小霄已将房门掩上。彼时,屋内只有他与司钰二人。他率先开口,硬生生扬出道笑,沈言轩道:“阁下唐突了,此地不是兰山,无须借茶留宿。”
“我从未用它借宿,不过是,知道沈公子喜欢此茶。”他摘下斗笠,看去沈言轩,道,“其实此茶,一直是我亲自摘取。”
罗扬茶稀少难得。这人曾解释,此些皆是那村茶农所赠,借花献佛,留于了他。
沈言轩哽语,只感眉心扯动,似紧蹙生疼。
“你究竟要做何?”作顿,沈言轩灼灼相视,问,“是妖是鬼?”
风声灌耳,分明门窗已然紧闭,“公子本于我一样,是天上谪仙。”
“你说甚麽——!?”
他不答。目光及远,似至了千载日前。
老树下,二人着棋,男子拖起素白的长袖,吃了他的棋子,面上,却生了百感惆怅,“这每日都过得无趣,倒是想做次凡人。嗯……倘若这人做的有趣,就此不再为仙,也是顶好。”
他便笑,回道:“人人都向往度佛成仙,远离尘嚣,离苦得乐,远离生老病死之痛。倒是从未见过,想罢去仙体,愿成为凡人俗子的人。”
白衣昂首大笑:“那怕,我是第一人了。”
不解难消,他道:“在下修行千载,尝尽了人生疾苦,能得此朝,委实不易。公子的身份地位如此之高,旁人且望尘莫及。能得如此道行,该是珍惜才是。”
“司兄是得道升仙,在人间活有百载,不似我,生来便在仙界。”白衣男子摇首,落子时,面上惘然生笑,“实在太久了。”
他蹙起眉头。听白衣又说:“为仙看似逍遥自在,实则处处受束。凡俗尘子人心未得洗净,悲欢喜乐,七情六欲,皆是有之,皆不收敛。如此,即便仅有短短几十载,也可顶天上人的数百年日。”
“七情六欲麽……莫非公子向往凡俗,是因心中动了情念?”
云布四方,散了又来,层层缭绕。白衣眸中作乱,乱如白云刻刻变换的形状。
棋局中,白子已将他团团围住,“我赢了。”白衣男子立起,背过身去。面着远山,所言之语,似同这绵长迭嶂,一道真假难辨了。他道,“以我的身份,又哪能想这世俗之物。”
分明是夜,却似有了清晨薄雾,笼罩了来。只看那人眸中,竟起水汽朦胧,“公子你轮回投胎,此世为了凡人。”
沈言轩面上变幻,万般复杂,最后换了一声哼笑,他道:“休再糊弄沈某了。”
“公子不信,也是合乎情理的事。倒时候,你便能记起了。”司钰面上平和,语落,却又添了愁苦难说。
紧拧这眉,只觉眉心生疼。他盯着那人,灼灼道:“你且把话说明白。”
虽关掩了门,但小霄一直并未走远。他委身在窗下,耳朵贴着窗边,全神贯注,不敢怠慢。他并不知这二人过去,亦不知司钰目的,但他也无心知道。帘窥壁听,只不过是因为他在掩门那刻,感到了重重杀气。背脊一凉,只怕这二人共处一室,一时冲动,短兵相接,大打出手。
屋中无声半响,小霄不由紧张起来,便猜,莫不是已经一剑封喉了?正犹豫是否要破窗而入时,顶上雕花木窗悄然而开。
“噗通——”
屋内人毫发无损,他却生生摔了个落地开花。
“小霄!?”
“他人矮,站在石凳上罢了。这一摔无甚麽大碍。”
“哪里无碍了!?”小霄跳进窗内,捏着肩腿,狼狈嚷道,“摔得我腰疼,腿疼,膝上还撕破了层皮。”
沈言轩噗嗤,笑道:“该!”
正了神色,他问:“你在窗前干何?”
“我,我……我出于担忧,怕你们在屋中发生拳脚,”小霄支吾着,又补充,“这半夜三更的,发生了何事都无人发现。我故才未走,并非是为了刻意偷听……”
“阁下神通广大,若当真要加害于我,只怕全京城的侍卫在,也奈何不了。”
沈言轩虽是玩笑作语,但能看出,他这话中讥讽,面无悦色,当真是介怀不浅,“有些事,我往后会慢慢与你解释。”司钰说道。
沈言轩未理,“时辰不早了。”开了房门,作请道,“便不送阁下了。”
“那我也不多打扰了,公子早些歇息。”未再多语,拱手告辞,便移步出门。
小霄却是未动,仍立屋中,“你呢,”沈言轩人疲倦且烦乱,无力问他与司钰的关系。他蹙了蹙眉,看着他灰头土脸,只说,“你还不走麽?”
小霄讷讷点头。人方踏出门槛,突是停住,对他道:“少爷,我不知晓你们的过往。但我笃定,师傅他所做的一切,定是为了少爷,想帮少爷。”
抬眼时,窗外已是微微发亮,俨然天明。而昨夜,又不知究是睡是未睡。
沈言轩洗漱出了门,便听下人说老爷已经醒来。他刚欲上前问个详细,却听那丫鬟语气怪异,道:“我觉得老爷真是鬼迷心窍了。醒来第一句话,竟是要见那道士。”
“见……见那人仙人?”
丫鬟一笑,道:“老爷对自己身子半句未问,好似心中明白似的,你说奇怪不奇怪。”
“许是那仙人有法子将老爷身子愈好。”
丫鬟啧啧称奇,语中尽是不信,“有这等事?”
作顿半响,对方低声道:“无论如何,老爷如此信任那人,定是有多道理。前日,我便见他来过,直接入了老爷屋中。”
“欸,难不成……”丫鬟惊道,“昨日那事,其实是老爷与仙人的预谋,演给少爷看得一出戏?”
“大少爷不肯成亲,仙人恰说要以成亲冲喜,你莫不觉得太巧合?”
不由作叹,啧啧道,“沈老爷为了让大少爷成亲,可算是费劲了心思。既将二少爷接了回来,又是要道士配合他演了出戏。”语中犹疑,丫鬟又问,“不过老爷让二少爷回来,不是因那‘邪玉’可以化解麽?”
“但仙人说,要破之,就必须成亲冲喜。他们感情之深,即便百般不愿成亲,但为了二少爷,他也定会娶她人为妻。”
“二……二少爷!”
沈言轩面无悦色,步入了后院。二人见之,不由大惊失色,双双跪下。
“起来罢,我不罚你们。”
她们低垂着头,不敢起身。
“起来!”沈言轩放重的语气,又说道,“我有事问你们。”
“你先下去罢。”支走了其中一个下人,仅留了方才说见过司钰的那个丫鬟,他问,“方才你说几日前见过那人?”
”小女愚笨,胡说八道罢了,还请少爷恕罪。”
见她不愿说,他便道:“我不罚你。你只需将你所知晓的,如实相说便可。”
“我其实并不知晓多少……只是在那日,恰好见到陶管家将那公子接近了老爷房内,”丫鬟瑟瑟作语,忙道,“当时正是夜里,所以觉得有所古怪,方才言语,不过是我擅自推论。”
“此乃几日前的事?”
丫鬟答道:“七……八日前罢。”
若未记错,爹扭转态度,让他回沈府,也恰是在那个时候。沈言轩面色更沉,抿紧了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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