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我
019
印象当中,这是爸爸第一次参加同学聚会。
相比之下,妈妈倒经常参加,仅我知道的在周末就有好几次。有时把我放在姥姥家,有时带着我去。那些叔叔阿姨似乎早已知道爸爸妈妈离了婚,所以对我格外地关照。
妈妈听说爸爸要参加同学聚会,而且是众多的同学从外地赶来这里,我看得出来,她很失落。她甚至带着点醋意,曾经几次指桑骂槐地说爸爸的同学都不干净。我很纳闷,爸爸的同学,她是怎么知道的?
我一直乐于和妈妈交流,便问道:“你的同学没问题,为什么说爸爸的同学就有问题?”
妈妈没解释,只是又重复道:“我们那是同学聚会,他们那是流氓聚会。”
后来的事实证明,妈妈是有先见之明的。
020
同学聚会之后的爸爸,心情好了许多,也勤于打扮了。电话又多了起来,各种问候,各种叙旧,应酬也频繁了。经常有外地的同学过来看他,他们便出去喝酒,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的时候也多了。那时我已上了初中,和爸爸已经分床睡了。我睡得沉,爸爸半夜回来一般都吵不醒我。
后来,爸爸又开始无休止地打电话了。
而且极有规律,按时按点,就像教徒每日祈祷一样,风雨无阻。
在我放寒假的时候,他每天早早地起床,出去锻炼一趟,回来就开始打电话。我有时起得早,洗漱完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而爸爸边打着电话,边在家里随意走动,说话也肆无忌惮,完全忽视我的存在。这和之前遮遮掩掩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
他也不躲着我,有时就坐在我的旁边,我甚至能听到对方是一个女声。
我不确定这个女人和之前的那个女人是不是同一个人,但可以确定,一场暴风雨又要来临了。
021
终于,爸爸主动向我坦白了。
“儿子,”在一次午餐后,我正在看电视,爸爸过来坐在我的旁边,犹豫了一下,咬咬嘴唇,对我说,“爸爸不得不向你说一件事。”
我意识到肯定不会是一件好事,有些不安地望着他,同时放低了电视的音量。
爸爸抿着嘴,手指在大腿上胡乱地弹奏着,一只脚尖踮地,后跟抬起,带动着小腿不停地抖动,似乎在做着一项重大的决定。他的嘴角抽动了几下,我以为他要说话了,却只是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然后又倒吸了一口气。
沉默了一会儿,我以为他要放弃表达了,他却开口了:
“儿子,无论你妈对你说过什么,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我从前没有过别人。”
说到这里,他住口了,望着我,等待着我的回应。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茫然地点点头,表示我不想深究这个问题。
爸爸仰躺在沙发上,揉揉太阳穴,酝酿了半天,忽然又坐直了身体,缓缓地道:“你今年不小了,有些事情应该懂得了。我们也是纠结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要如实是告诉你们。毕竟你们有起码的知情权,当然,我们更希望获得你们的理解和支持。”
“你们?我们?”我完全听不懂,像是在听着一段艰涩拗口的绕口令。
“哦,是这样的。”爸爸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了,咂了咂嘴,欲说还休。他点燃了一支烟,吸了一口,可能是用力过猛了,他被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喉结不停地耸动着,仿佛要吐的样子。拍拍胸脯,终于停止了咳嗽,他按按眼角,接着说:
“从我和你妈办了离婚手续算起,已经七年了。这七年里,我们都没有重新选择各自的新生活,仍像过去一样地爱你,这是我们的责任。我知道你希望我和你妈复合,但是我和你妈谁都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以后,我们还会一如既往地爱你,永远会,所以你不用担心。”
我没说话,我知道我仅仅是有知情权,而没有一点发言权。
甚至妈妈也没有。
其实妈妈始终在期盼着和爸爸复合,这已不容置疑。所以他说的”这是不可能的事”,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并非“我和你妈谁都清楚”。
“但是,”爸爸来了个转折,预示着接下来的话才是他今天要说的重点,“做为人,还是有其他需求的,比如家庭,比如爱情。你可能还不太理解爱情,但迟早会感知到的,那是一种无法控制的情感。每个人都有爱和被爱的需要。对,是需要,就像空气和水,谁都拒绝不了。而且,这和爱你丝毫没有冲突。”
关于爱情,我确实不懂,我承认我晚熟。
上了初中以后,班里有一些同学开始早恋,但我没有。曾经,我以为爸爸妈妈在一起就是爱情,后来才知道那叫仇恨。以至于我对爱情两个字望而却步,不敢靠近,不敢理解,不敢感知,甚至不敢听到。此刻听到爸爸谈起爱情,我的内心想冷笑,只是我那时的表情还没有学会。
“所以,”爸爸开始表达他的中心思想了,“我还想往前走一步,我要追求……属于我的……爱情。这……我现在告诉你,我要重新选择。也就是说,我要成家了。当然,或许不是立刻,但至少已经开始做这方面的打算了。这并不意味着我对你的爱会有所消减,可能还会加深。”
虽然我早已有预感,但当爸爸亲口说出来时,我还是感到了震惊。
我没有一点准备,还不能适应这种新的状态。从此,家里多了一个陌生的女人,而且我还得叫她妈妈,这是一种什么体验,我无法可想。
爸爸终于要走了,要彻底放弃妈妈了。
我张大了嘴巴,未作任何回应。对未来的不确定的性,让所有代表着阴暗的词语瞬间充塞进我的大脑,无助而且无力,恐慌甚至恐怖,就像忽然把我扔到一个远离亲人的陌生城市一样,我难以确定我能否生存下来。
爸爸站了起来,带着歉意地看了看我,又说:“她是我的初中同学,也是单身,带着一个男孩,比你小一岁。我刚才说的我们,就是指我和她。说的你们,就是指你和她的孩子。我们希望你们先有个接触,等你们融洽了,我们再考虑我们的问题。我知道你需要一个接受的过程,希望你认真地想想。”
他说完,过来抱了抱我,便回书房了。
而我,此刻只想放声大哭,但是我似乎丧失了哭的能力,甚至连悲伤也没有,脑子里一片空白。隐隐地有个疑问,这是梦吧?
022
爸爸并没有着急地向我要答案,仿佛他从来没跟我说过什么。他也从没让我去见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我和爸爸,仍如往常一样地和平相处,我甚至要把这事忘掉了。但是暴风雨总是在你毫不设防的时候,说来就来。酝酿得越久,来得越猛烈。
而且这次的暴风雨,彻底把我们摧毁了。
一个平静的夜晚,我正在写作业,爸爸在电脑上打着什么东西。忽然一阵急促而暴躁的敲门声传来,把我吓了一跳,胳膊一哆嗦,笔尖把卷子划了一道口子。我出了书房,看到爸爸也从他的卧室里出来,犹疑不定地望着防盗门。
敲门声还在持续着,外面的人甚至用脚踹着门。
爸爸终于走了过去,打开了防盗门,原来是妈妈。
没等爸爸阻拦,妈妈已经闯了进来,带着满脸的愤怒与仇恨,咬牙切齿的样子,似乎要把爸爸生吞活剥,让我不由悚然心惊。
爸爸站在门口,我看到他的拳手紧握着,似乎在酝酿着怒气。
然后对我说:“儿子,你去写作业。”
我不安地望了他们一眼,就回书房去了。爸爸过来把书房的门关上,然后就听到他们在客厅里吵了起来。起先声音小,后来的声音就大了起来,再后来简直就是吼叫了。妈妈尖利的声音变得沙哑,爸爸沙哑的声音变得尖利,两个人似乎都到了崩溃的边缘。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放下了作业,出了书房。
爸爸脸色铁青,正指着妈妈吼道:“你说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再给儿子灌输那种不干净的思想!我什么时候跟人出去开房了?你给我找出证据来!我和你早已离婚了,就算有那种事,也是自由恋爱,不违背道德,更不违法!但是我永远不承认我干过那种事,我没干过为什么要承认?你为什么总在儿子面前抹黑我?为什么?你就是让儿子一辈子都恨我是不是?你就是想让儿子明白,这个家庭破裂一切都是我的原因对不对?你为什么这么心肠歹毒……”
爸爸喊得声音完全走调了,胳膊夸张地不停地指着妈妈,样子很吓人。
妈妈冷笑道:“你都敢做我为什么不敢说?我都在外面不停地给你洗白,说你没有那些事,你能不能注意一下儿子的感受?儿子大了,要脸,要脸,要脸,你懂不?你哪怕稍微收敛些,没人拦着你!居然能让儿子班里的家长就看到过三四次,我都替你丢人,你让儿子以后在班里怎么抬头?”
他们说的完全不同,我不知道该相信谁。
至少到现在,班里还没有人开始议论我以及爸爸。
爸爸气得将一只凳子踢飞,吼道:“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把那个人找出来,谁跟你说的?把电话给我,我问她!告诉你,你今天不把这个给我弄清楚,就在这个家里,两条命,谁也不要活!”
妈妈依然是一脸的冷笑,道:“你失笑死我了!人家好心给我说,我反手把人家出卖了?这种事恐怕只有你能做出来吧!我都跟人家说了,可能是她认错人了,她说开家长会几次见过你,不可能认错。就是说嘛,一次可能认错,三四次怎么可能认错?”
爸爸呼呼地喘着气,双手叉着腰,似乎虚弱到了极点。
我看到他的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胸前。头发上也水光闪闪,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歇了一下,抬起手,正要说话,却被妈妈愤怒地打断了。
“不要指着我!”妈妈叫道,“让你指了一辈子了,现在还要指?”
爸爸便把手放下了,看得出他在极力克制着。
妈妈似乎暂时得胜了,于是便趁胜追击。她保持着冷静和冷笑,这和以前的她完全判若两人。她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带着炫耀地说:“我好歹在这地方生活了三十多年,再没本事,也有一定的社会关系。我的同学朋友之中,做什么的都有,警察也有,你以为我调不出你的开房记录吗?是给你留个面子,不想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不用给我留面子,你现在就给我调!”爸爸毫不示弱。
“那要调出来咋办呀?”妈妈似乎志在必得,挑衅地问道。
“你说咋办就咋办?”爸爸说着,似乎觉得这样的赌注太过模糊,又补充道:“如果调出来,哪怕在本地只有一次住宿记录,儿子归你,房子归你,一切都归你。如果调不出来,不许你再见儿子!”
他们总是喜欢拿我做赌注,我很无奈,却无力阻止。
“说话算话不?”妈妈提高声音道。
“畜牲才不算话!”爸爸貌似没有一点心虚。
“好,现在就走!”
当晚,爸爸和妈妈出去了。很久以后,爸爸回来了,妈妈没回来。从表面上来看,爸爸再一次取得胜利。看得出,他的情绪舒缓了许多,对我说:“你妈居然利用警察诈我,最后没调出爸爸的任何问题,儿子你要相信我!”
第二天是星期天,妈妈早早地给我打电话,说她在楼下等我。
挂了电话,我请示爸爸,爸爸迟疑了半天,闷闷地嗯了一声,算是同意了。
妈妈骑着电动车,我坐在后面,往她店里走。
沉默了一会儿,妈妈吞吞吐吐地说:“儿子,不是妈妈故意给爸爸栽脏,是确实有人告诉我,她亲眼看到爸爸和别的女人开房,而且不止一次。妈妈当时也说肯定不是你爸,还说你爸自从离婚后,整天衣衫不整的,像个乞丐,怎么可能有那种事?可是她非常确定地说她真的看到了。”
看来,妈妈确实是误会了爸爸,她认输了。
这点,其实不用别人证明,就算爸爸有那个心思,也没那个机会和时间。不管他把我照顾得怎么样,但是十分用心,所有的精力全在我身上。在同学聚会之前,他晚上从来不会出去。就是同学聚会之后他偶尔出去,也总是和几个男同学走的。因为大家约他,总是先到家里等着他给我把晚饭做好,然后才出去。
这些,都是我亲身体会的。
在妈妈面前,我敢于表达,于是直言不讳地说了我的想法。
妈妈叹了口气,说:“可是这次你爸一定更恨我了,儿子你得帮帮妈妈。”
一时间,我无言以对。
我该怎么帮她?爸爸现在已经承认,他要重新成家了,还来得及吗?
023
爸爸仿佛铁了心,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
我甚至听到爸爸赌咒:“如果摆在我的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死,要么回到过去,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死!”
这话其实在他们离婚初期爸爸就说过,只是表达方式不同而已。
有时说:“宁愿跳楼,绝不回头。”
有时说:“就算刀架上脖子上,我也不可能再跟你过!”
我一直以为这只是爸爸的一句气话而已,这时才觉得它恶毒的言外之意。
妈妈开始想采取和平谈判的方式来挽回爸爸,但是爸爸不为所动。后来妈妈就完全失去了理智,天天来家里大闹。如果爸爸不开门,她就会一直踢着门,扯开嗓子大喊。或者站在单元门口等着爸爸,只要爸爸出门,她就拉住爸爸闹,常常惹得街坊四邻围观。
有人来劝,妈妈就开始数说着爸爸的各种不是。
爸爸也不甘示弱,利用各种修辞罗列着妈妈的过错。
妈妈就开始放大招:“你别忘了,我找你的时候,你只是个什么都没有的穷小子!除了我,谁跟你?”
爸爸就展开了有力还击:“你别跟我扯这些,就算我穷,你从来也没过过一天苦日子。如果早知今日,我宁愿打一辈子光棍。当初我穷,没人拿刀子逼着你嫁,娶不起我可以不娶!现在跟我扯这些,有用吗?”
妈妈最后不得不动用杀手锏:“你外面混下一片女人,现在开始嫌弃糟糠之妻,你就是个禽兽!禽兽都不如……”
之后的话,就类似于祥林嫂了,边说边呜咽起来。
面对着不明真相的围观者,爸爸只得羞愤地逃离。
其实,我也一直是个不明真相者,只是我不是围观者,而是参与者。
后来,妈妈再来家里不走,爸爸就果断报警。
可是警察并没有为谁做主,因为警察看了他们的离婚协议书,为难起来,说你们的协议书写得模棱两可,房子归孩子,谁带孩子谁住房子,另一个离开。那么到底是谁带孩子呢?协议书上并没有写明,你们还是心平气和地商量好再写个明确的协议吧。否则我们没法处理,警察不是万能的。
爸爸说:“我带,一直都是我带。”
妈妈说:“从现在开始,我带,让他走!”
警察没能让爸爸妈妈满意,无奈地调侃,这是在他的从警生涯中最难以决断的一件案子。
先对妈妈说:“既然离婚了,就没权利再来闹。你别管人家外面有多少女人,已经和你无关了。而且你自己也说,你没有经济能力把孩子抚养大,就算让他走,还得让他负责家里的开支。这是无理要求。”
又对爸爸说:“既然你们的协议书没写清楚,就没权利赶人家走,房子的产权是两个人的。说好孩子18岁后过户给孩子,可孩子还没到18岁不是?那么房子就有她的一半儿,不让她住,这是无理要求。”
最后总结道:“你们心平气和地商量好,再认认真真地写份协议,财产怎么划分,债务怎么承担,孩子谁抚养……把一系列的问题写得明明白白,要不谁也无法给你们决断,亲官难断家务事不是?以后没什么事不要报警了,有什么不能协调的,可以诉诸法院。”
警察走后,爸爸妈妈让我回屋睡觉,两人好像真的心平气和地谈了起来。
我以为会有好转,刚进入梦乡,就听到他们又吵了起来。
慢慢地,就不像只是吵了,伴随着家具被挪动的声音。
我忍不住,走出卧室,看到爸爸正往出拖着妈妈。妈妈使劲挣扎着,充分利用一切资源抗拒着爸爸的暴力,比如抓住桌角,扳住门板,要么抱住爸爸的腿,反正就是不肯走。我觉得爸爸太过分了,就过去拉住了爸爸的手,轻声说:“爸爸不要!”
爸爸瞪了我一眼,似乎想甩开我,但他没有。
他最终放开了妈妈,转身回到了书房,听到门被反锁的声音。
其后的日子里,爸爸又多次报警,以至于出警的两位民警都不胜其烦了。不过他们依然很敬业,干脆四平八稳地坐下来,消磨着时间。直到把爸爸消磨得没脾气了,他们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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