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我
006
爸爸消停了几天，接着又开始煲他的电话粥了，回到了往日神采飞扬的状态。我想，大概是对方和他和好了吧。这让我很不舒服，写作业时总是不能专心。虽然他常常是把自己关在一个房间里，我几乎听不到他说什么，但是我反而更不能专心了，总是不由自主地侧着耳朵，想捕捉到他电话里的内容。
有时，他会接到一些正常朋友的电话，比如约他出去吃饭喝酒。他一般都推脱掉，说自己有事顾不上。实在推脱不掉时，就会暂时地答应下来，然后问我：“儿子，你作业快写完没？”
我说：“马上写完了。”
那时候作业不多，最多一个小时就能完成。
他说：“写完作业跟爸爸出去吃饭吧。有几个朋友，从外地来的，有些事情要商量。”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貌似很懂事地答道：“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我一个人不怕。”
其实，我是发自内心希望他能出去吃饭，这样我就可以和妈妈打电话了。
可是，因为我不去，他最终又推脱了应酬。
这么多年以来，他从来没有把我扔在家里过。虽然看出他有些不情愿，但他并没有因此而生气，也从没有跟我抱怨，仿佛心甘情愿。
007
妈妈临走的时候，留下一部手机。每次妈妈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总是对着爸爸保持着戒心，躲得远远的。我的顾虑似乎多余，爸爸其实并不在意妈妈和我说了什么，最多在我打完电话之后淡然地问一句：“有什么事吗？”
但是后来，爸爸开始介意了。
妈妈的电话往往打得都不合时宜，比如我正和爸爸玩得不亦乐乎时，或者两人正在被精彩的电视剧情深深地吸引时，她的电话就来了，我基本是三言两语地敷衍而过。而在我特别想她的时候，她却迟迟不打电话。
所以，后来我就主动给她打电话。
但我要瞒着爸爸。
虽然爸爸并没说过，我不能给妈妈打电话，但是看到他对妈妈近乎仇恨的态度，我还是自觉地避讳。却没想到因为避讳，激怒了爸爸。
有时中午提前醒来，我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偷偷地给妈妈打电话。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加上嘴笨，打通了往往问一句“妈妈你在干嘛”，就不会往下说了。这时，妈妈就会问一系列的问题，然后又给我交待一系列的事情，比如热了穿哪件衣服，冷了穿哪件衣服，一早起来喝多少水，不要太烫，也不要太冷，中午回家先喝口温水再吃饭……
其实我根本记不住，我只是想听到她的声音。
她在我的耳边唠叨时，我就有种错觉，她从未离开过。
我在打电话的时候，一边注意着爸爸的声音。只要听到爸爸起来了，我就赶快挂掉电话，然后做贼似的把电话放起来。
尽管我很小心，但还是被爸爸发现过几次。虽然爸爸说，你打电话就打电话吧，我又没不允许你打电话，可是为什么要这样遮遮掩掩的？坦坦荡荡地不行吗？
爸爸生气了，我一直认为，他是因为我给妈妈打电话而生气的，并不是如他说的一样，是因为我打电话时遮遮掩掩而生气。
后来一次，他终于发疯了。
那天晚上吃过饭，爸爸在收拾着家，我在写作业。我总是心神不宁的，根本集中不起精神来，脑子里全是妈妈的影子。我终于忍不住，给妈妈打了电话，打通后第一句话就是：“妈妈，我想你……”
一句话把妈妈说哭了，我也哭了。但我忍住不发声，眼泪却控制不住，滚出了眼眶，滴落在作业本上。
妈妈止住了哭，又开始唠叨。我一言不发地听着她的话，只是流泪。
大概是太过于专注了，爸爸在我身旁站了好久，我才蓦然惊觉。我急忙挂了电话，把手机放在一边，装模作样地开始写作业。但我分明能感觉到爸爸犀利的目光，似乎要洞穿我的身体。
他沉着声音问道：“又给你妈打电话了？”
我停下了笔，摇了摇头，说：“没打。”
我至今都弄不明白，我当时为什么不说实话。
爸爸貌似心平气和地道：“我分明看到你打了，你为什么不承认？”
我仍是嘴硬：“我真的没打！”
爸爸把手探过来，抄起我的手机，翻开通话记录，压着怒气说：“没打怎么有通话记录？就在刚才，打了半个多小时呢！告诉我，为什么要撒谎？”
我不说话了，不狡辩也不承认。
“为什么要撒谎？我问你呢！”爸爸提高声音说，已经明显地带出了火药味。
“我没撒谎。”嘴笨的我，只是本能地抗拒着他的质问。
“还没撒谎？还嘴硬？”爸爸终于发怒了，嘴唇哆嗦着吼道，手也颤抖着，把我的手机盖子拨开，取出了电池，“以后不允许你再用手机！”
我以为他要破坏我的手机，哇地哭了起来，扑过去抢夺手机，一边喊道：“不要弄坏我的手机，那是妈妈的手机，不要……”
大概是我用力过猛，碰到了爸爸身体的某个部位，他以为我故意打他，当即大怒，身体颤抖不已，暴跳如雷，把我猛地推倒在一边的床上，骂道：“你竟然打我，你竟然敢打我……”
他说着，泪如泉涌，声音已哽咽。
“我没打你，我要手机……”我哭着喊道，挣扎着扑过去又要抢手机。
“好，辛辛苦苦养活你这么大，到头来竟要死在你的手上！”
爸爸气得咬牙切齿，再次把我推倒。他把我按在床上，抡起巴掌就在我的屁股上打了起来。说实话，当时我并没觉得怎么疼，只是他的样子吓着了我。他的动作幅度很大，吼声也高而且带着一种阴狠，表情扭曲变形，恐怖极了。
整个童年时代，这次经历就时常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每次被惊醒的瞬间，不再是恐怖，而是无尽的伤痛。
那天晚上，爸爸还是把我的手机没收了。而且睡觉的时候，一反常态地背对着我，没和我说一句话。
008
妈妈的手机被没收了，以后妈妈就把电话打在爸爸的手机上。爸爸倒没因为这个生气，电话一来，他看到是妈妈的号码，就直接把手机递给我。
只是，我不能在想妈妈的时候主动给她打电话了。
有了那次刻骨的经历，我不敢向爸爸借手机，我甚至不敢在爸爸面前提起妈妈。我总觉得，只要我一提起妈妈，爸爸的心情就会立刻受到影响。
我貌似很快乐，但是谁也体会不到我的忧伤。
009
那次爸爸打过我之后，我明显地和他有了隔阂，什么都不愿意和他说。就算在学校里挨了老师的批评，受了同学的欺负，或者碰伤了腿脚，我都忍着。有时候在睡觉的时候，他发现我身上的伤，就一惊一乍地问我怎么回事，而且一定要得到一个十分可信的答案方才罢休。
他总是不相信我是自己碰的，总以为是被同学们打的，还说要向老师核实，往往弄得我无所适从。所以每次受了伤，我的重点不是疼痛，而是想着如何应对爸爸的盘问。
有一次，我在写作业，爸爸边戴着耳机打电话，边干着家务。我只觉得身上冷，穿着厚厚的衣服还觉得冷，便跟爸爸说我好冷。那时家里没来暖气，爸爸便拿了电暖气放在我的身边。然而我还是觉得冷。
写完作业了，爸爸也不打电话了，问我还冷吗？
我说冷。
爸爸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拿出体温计给我测量体温，三十八度多。爸爸猛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把我紧紧搂住，自责地道：“儿子对不起，你烧成这样，爸爸竟然不知道，真该死！”
他说得很动情，而且声音有些哽咽。我的心里顿时涌过一股浓浓的暖流，不由得热泪盈眶，我的声音也有些哽咽。
“爸爸，我是感冒了，怎么能怪你？”
爸爸当即带我去医院配了药，回来后又给我泡脚。我睡下后，他又用温水擦拭我的身体，一直忙碌不停。直到我的体温有所下降，他才躺了下来，却没脱衣服，以便随时起来照顾我。那一刻，久违了的幸福感袭上我心头。
他搂着我的小脑袋，再次向我道歉：“对不起儿子，爸爸以后再不打你了！”
我一直没弄明白，我的感冒和他打我有什么联系。
爸爸其实并不是个守信的人。他以前说过要戒酒，后来没戒；还说要戒烟，后来也没戒。可是这次却守信了，他以后真的再没打我一下。甚至有好多次，他很生气，我以为他要动手了，可是最终还是忍住了。
010
整体上来说，爸爸还是不错的。
每天写完作业，爸爸就陪我一起看电视，看幼稚的动画片，猫和老鼠，熊出没，多拉A梦……我总是重复着一些幼稚而无意义的问题，爸爸总是变着花样的回答我。
我迷恋着他的智慧和语言。
但我又有些怕他，尤其是在他打了我之后。
不知为什么，爸爸妈妈离婚以前，他对我严厉，我从没怕过他，和他顶嘴吵架是常有的事。而现在，他对我几乎是百依百顺，我反而怕他。但这种怕只停留在语言层面，不敢向他吐露心声，不敢违背他的意愿。他虽然很多次试图和我交流，想走进我的内心，但我及时地关闭了自己的心门。我甚至刻意要表现出一种假象，就是和爸爸在一起，我真幸福！
但是真的幸福吗？我却茫然。
即使是现在的我来回答这个问题，仍是茫然。
而在其他方面，由于他的纵容反而培养得我更加无礼，更加地不在乎他的感受。比如他上班累了一天，不想做饭了，就说出去吃吧。我说我不爱吃外面的饭，就爱吃爸爸做的饭。他便无奈地走进厨房，疲惫地抄起了家什开始做饭。其实，我只是不想错过精彩的动画片而已。我有时甚至故意奉承他说：“爸爸的厨艺可以开饭店了。”
这时，他就欣慰地夹起一筷子菜，放进我的碗里。
再比如，我们正在看电视的时候，我忽然从后面骑在他的脖子上，然后揪他的头发，叫声：“起！”他就站了起来。我说走，他就往前走；我说左，他就向左拐弯；我说右，他就向右转弯。
有时候，他实在累了，就会说：“儿子你下来吧，爸爸今天累了。”
那时的我，并不能深切体会到他的累，仍是不依。他便站了起来，把我举在头顶，在家里四处转悠。无论任何时候，他都不会因为这个和我生气。
011
妈妈走后，她找了一份工作，很忙。周末有时接我，有时不接我。即使是接我，也是把我放在姥姥家，她去上班，有时带着我去单位。因为我那时还小，不太懂事，经常影响到她，以至于妈妈多次被领导批评。
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和妈妈在一起。
和妈妈在一起，我可以任意释放自己的情绪，可以哭，可以闹，尽管妈妈的脾气十分不好，但我一点也不怕她。而和爸爸在一起时，我就觉得压力很大，像上课一样，连对话也变得严肃和一本正经。尽管爸爸始终是一脸随和的笑容，但我就是莫名地怕他。
那时我经常问妈妈一句话：“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爸爸？”妈妈总是毫不犹豫地回答：“喜欢爸爸。”而我和爸爸在一起时，却问他：“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小狗。”有时说小乌龟，小鸟什么的，却从不敢说妈妈，或许在我的潜意识里已经有了感知，爸爸已经不爱妈妈了，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周末和妈妈在一起，妈妈经常和我吵架，因为一点小事，因为她不容忍，因为我不懂事。而这个时候，妈妈就会打电话求助爸爸。爸爸就让我接电话，他乱七八糟地说一通，我一般都听话了，情绪平和了许多。可是，或许只是我无法反驳他，并不是真正地被他说服了。他的道理都讲得无懈可击，却不能深入我的内心。
或许，我只是因为怕他。
我的外在行为和内在情感总是矛盾的，我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和爸爸在一起，我没有发自内心的快乐，但表现的样子却很快乐；而和妈妈在一起时，我分明很快乐，却总是不能和她愉快地相处，以至于让爸爸妈妈之间的芥蒂更深。
有一次我听爸爸打电话教训妈妈：“别总说不懂事不懂事，他本来就是个孩子嘛！如果什么都懂了，就不是孩子了！我不需要你帮我带孩子，从来不需要！每次都是你自己要接去，然后没过五分钟两人就吵起来，这样吵下去，都把孩子吵出心理问题了。以后，你别接孩子了，任何情况下，我都能带孩子……”
后来，妈妈就真的没接我，也没给我打电话。我以为只是暂时她忙，下周会接我。可是一连五周她都没接我，也没给我打一个电话。那段时间，我想妈妈想得都快疯了，心始终被揪着，连上课的时候都在想着妈妈，有时就忍不住无声地落泪。
爸爸倒是十分在意我的情绪，甚至有些过度了，以至于让我无法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因为手机被爸爸没收了，我也不能主动给妈妈打电话。一直到了第六周，我实在忍不住了，就怯怯地请示爸爸：“我想去我妈那里。”没想到爸爸爽快地答应了，开车把我送到了姥姥家。妈妈还在上班，没回来，等待她的过程是幸福的，也是煎熬的。见到她的那一刻，是快乐的，也是苦涩的。
之后，又恢复到每周见一次妈妈的常态。
我尽量克制着不和妈妈吵架，但是妈妈的性情似乎变得更暴躁了。我无意犯个小错误，比如吃饭的时候不小心把筷子掉了，比如她刚拖过地，我在上面留下一串脚印，都能成为她骂我理由。一般我就由她骂，有时也和她吵。
但是我不怕她，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发表我的看法。
012
我上三年级的时候，就不用爸爸接送了。学校离家的路程不远，步走十来分钟。而妈妈就在家到学校的半路上开了家童衣店，这样我就几乎天天都能见到妈妈了。她每天很早就到了店里，我上学经过时，她总是站在店门口等我，然后和我说几句话。放学的时候，她有时会给我几颗苹果或者什么零食。
其实爸爸也经常给我买各种水果和成堆的零食，我往往只是拆开吃一些就束之高阁了，有的甚至都不拆开，直到过期，然后在爸爸的埋怨声中扔掉。而妈妈给我买的任何东西，我都会吃得一点不剩。似乎在我心里，妈妈的一切，都要比爸爸的珍贵。
妈妈的生意十分不好，经常听她说赔钱了。她之所以选择在这里开店，就是为了能天天见到我。关于这点，我从妈妈和朋友的交谈中多次听到。由此，我有些恨爸爸，是他破坏了一切，进而开始恨那个爸爸背后的女人。
尽管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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