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逆向行驶(6)

作者: 鄂佛歌 | 来源:发表于2019-03-29 08:05 被阅读8次

    第一部    我

    032

    妈妈离家的那几年,我几乎无时不在想着她。而对于爸爸,我有时想,有时则不想。想到爸爸的时候,总是因为想到某件事只能爸爸做,而妈妈做不了,所以更多的则是遗憾。思念的成份淡些,而且越来越淡。

    爸爸偶尔给我打个电话,打通了,他又不知道说什么。我更不知道该说什么,随便问候两句就冷场了。有时对我来说,接爸爸的电话甚至是种煎熬。说两句,就要看看手机屏幕,如果超过一分钟,就觉得差不多应该挂了。如果时间太短,会显得我无情。

    那个年龄,我知道了有一种感情叫敷衍。

    我不由地想,爸爸一定也有同样的感觉吧。

    不仅是对于爸爸,对于妈妈的态度,我也发生着转变。以前我有什么心事,总会告诉妈妈,现在我有什么心事。宁愿闷在心里,再不愿意说出来。原来认为爸爸不懂我,现在连妈妈都永远不会懂我。

    033

    妈妈总是像个陀螺似的忙不停,全年无休。老师的家长会似乎开上了瘾,隔段时间就要开一次。妈妈只能向老师请假,我倒无所谓,乐得自在。也省得老师在她面前告我的黑状,然后她再教训我。只是后来老师不依了,有一次的家长会要求必须参加。

    妈妈还是没空,最后我给爸爸打了电话。

    爸爸到学校的时候,仍穿着那身外卖员的工作服,背上那金光闪闪的四个大字再次刺得我眼疼。这次爸爸不仅是刺眼了,简直是耀眼了。他进入教室的那一刻,瞬间成了焦点,包括同学们,老师,以及家长们,一齐把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那一双双眨动的眼睛,仿佛一道道闪光灯,刷刷刷地照射着他。

    我的脸不由一阵发烫,惭愧地低下头。

    这时,我感觉到我的内心里多了一样东西,叫自尊。

    而爸爸却并不自惭形秽,还真把自己当成了走秀的模特,无视所有人的存在,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坐在我的旁边。这无疑是在告诉大家,这个落魄的老男人,这个穿着油腻的外卖员,就是我的爸爸。

    好不容易挨到家长会结束,我如释重负地逃出教室。

    在校门口,我等到了爸爸。他正要跟我说话,我却转身向一边走开。他便止住了话头,推着电动车跟在我的身后。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我停下来,转头质问道:“我说老爸,你怎么穿着这身衣服就来学校了?”

    爸爸难为情地搓搓手,抱歉地说:“刚送了一单,时间有些来不及,对不起啊!”

    “光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啊?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话一出口,我意识到言重了。但是那个年龄,桀骜不驯是我的性格主体,我没有收回我的话。只是把脸别向了别处,不再看他。

    “儿子,”爸爸的声音有些颤抖,“你不能这么说爸爸,爸爸也不容易!我住的地方离你们学校远,回去换衣服又得多花差不多一小时,我没有时间啊!俗话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你不能被社会上那些不良思想教坏了……”

    “不要说了!”我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了他的话。

    爸爸便住口了,似乎想发火,但没有发出来。他戴上头盔,转身骑上了他的电动车。用手一拧车把,电动车往前疾窜两步,他又急切地握住了刹车。电动车便停下了。他掏出钱包,从里面捏出一沓钱递向我:“拿着!”

    他仍板着脸孔,似乎还在生着气。

    我有些犹豫。他把手里的钱冲我摆了摆,我最终还是走过去接过了钱。

    这个时候,钱开始对我有了诱惑力。老师说得没错,任何兴趣都是可以培养的。

    他嗔怒地白了我一眼,骑上电动车走了。

    望着他略显变形的背影,我的心略微疼了一下,但旋即便释然了。人都是要老去的,谁都一样,我没必要为这个无聊的问题耿耿于怀。

    以后的家长会基本都是爸爸来开,不过他再没穿那件泛着油腻的工作服。总是换一身干净的衣服,脸面剃得很干净,头发也精心修饰一番。有时会戴着眼镜,拿一支笔在本子上记着老师的谆谆教诲,样子虔诚而专注。

    如果不是略显老去的面容,仿佛还是那个文质彬彬的爸爸。

    034

    时间是个奇妙的东西,奇妙到你永远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奇妙。它能从平淡中发酵出各种味道,又能把所有的味道挥发得寡淡如水。对于我来说,应该是后者吧。

    年龄的增长,心智的成熟,一切都无所谓了。好在爸爸和妈妈分开了,不用再吵架,眼不见,心不烦,多好。孤独不会再让我难过了,反而我适应了它,而且在充分享受着。我甚至想,如果妈妈也不在家,我一个人,那将会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我不会再觉得妈妈可怜,更不会心疼爸爸,一切都变得理所当然。我所获得的一切,和我所失去的一切,都是我应得的。他们也一样,谁都不用为谁负责,谁也不要埋怨谁。

    035

    妈妈跟我要了爸爸的电话,不过只是因为我的一些事情和爸爸打电话交流几句,比如开家长会了,比如报辅导班了……妈妈的手机质量不好,听筒的圈音效果不好,就像按了免提一样。所以我能听到那头爸爸说的每一句话,尽管他的声音很小,几乎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

    爸爸对妈妈仍是一如既往的冷漠,敌意,仇视。妈妈说半天,爸爸要么嗯一声,要么说句你看吧,要么干脆不说话。妈妈只能无奈地挂了电话。

    后来,我又听到妈妈和爸爸在电话里吵架,仍像过去一样地各自埋怨着彼此,互不相让。妈妈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害了我一辈子!”爸爸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比毒蛇还毒,坏到了极点,人怎么可以这么坏?”

    电话那头的爸爸仍忘不了拍桌子,摔东西,听到稀里哗啦的声音。

    他们吵架的焦点貌似关于我,说我的性格怎么了,说我的成绩怎么了,说我的未来怎么办,说我的方方面面的缺点,都是对方造成的。而又把自己标榜得多么的负责任,多么的无私,多么的委屈求全,多么的任劳任怨,甚至说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们都不愿意活着。

    好郁闷,分明是你们各自的事,最后总是把原因推在我身上。

    奇怪了,是我把你们生出来的,还是我介绍你们认识的?难道让我对你们的婚姻负责吗?好搞笑,前所未有的搞笑!好无聊,空前绝后的无聊!

    不过我懒得解释,也懒得理会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我冷笑,那个时候,我学会了冷笑。

    036

    有一天,妈妈对我说,在我生日的时候,爸爸要回来吃顿饭。

    我淡淡地说:“只要你们不吵架就行,无所谓回来不回来。”

    妈妈点点头,说:“嗯,我们不吵了,但是你要好好学习,马上要中考了。”

    好吧,仿佛你们一切的行为宗旨,都是为了我。

    爸爸回来的时候,仍像从前那样板着个面孔。从曾经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开始,爸爸在妈妈面前,就没有过一丝笑容。我早已习惯,我想妈妈应该也早习惯了吧。

    妈妈特意炒了几个菜,有荤有素,有粥有汤,倒是极为丰盛。爸爸端着一碗米饭,只夹跟前的菜吃。说实话,妈妈今天做的菜味道还不错,但从爸爸的表情上来看,形同嚼蜡。他的下颌机械地动着,目光呆滞,神情颓废。

    吃饭只是手段,目的在于教育我,我早已猜到了。

    果然,吃到中途,妈妈停下了筷子,望着爸爸说:“你给孩子说说吧。”

    爸爸木然地把碗底的米饭吃完,好像噎住了,喝了口水,艰难地咽下。他捏了捏喉咙,仿佛有些恶心,仍是木然地说:“你说吧。”

    妈妈的鼻孔呼出一声粗重的气息,显然她已经完全进入了吵架的状态。只是因为事先答应过我不吵架,所以忍住了。她便不再和爸爸计较,开始说教起我来。说什么最后的冲刺很关键;说什么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说什么考不上重点,起码也得考上普高;要是上了职高,再就没有出头之日了……

    这些,我早都听腻了。不过再听一遍也无妨,反正我没往心里去。

    初一的时候,他们会说基础很重要。现在临近中考了,他们又说冲刺很重要。以前说平时不烧香,急时抱佛脚没用,现在又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横竖都有理,我们孩子时刻都是他们大人手中的棋子。

    可是,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不过我不争辩,争辩才是孩子的行为。

    这顿饭,就在妈妈的唠叨,爸爸的木然,我的无所谓中吃完了。

    妈妈终于说得词穷了,求助地望着爸爸。爸爸却无视她,站了起来,转身往门口走。

    “你什么意思啊?”妈妈终于愤怒了,站了起来,喊道,“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今天和和气气地吃个饭,把孩子的学习问题好好地抓抓。眼看就要中考了,孩子的成绩始终提不起来,你就一点也不着急吗?”

    爸爸停住了,半晌才转回头来,眼睛里闪着亮光。这让他那双呆滞的眼睛多少有了点活力,不过这种活力之中又隐藏着一种沉重的悲伤。

    那抹亮光,是泪。

    他的嘴角动了动,终于很艰难地发出点微弱的声音。

    “我妈没了。”

    037

    我不知道爸爸现在仍是单身,还是和他的那个女同学结婚了。从他对我的关注程度上来看,他应该没结婚。是啊,像他现在如此落魄的样子,谁会看上他?

    但我想错了,我终于见到了爸爸的那个女同学。

    中考完以后,成绩还没出来。妈妈总算法外开恩,带我出去吃大餐。

    就像那些烂俗电影里的情节一样,在那家西餐厅里,我和妈妈偶遇了爸爸和他的女同学。

    我和妈妈刚坐下,就看到了他们。他们却没发现我们。

    妈妈的脸色立刻变了,气息粗重了起来,眼睛里喷着火,咬着牙切着齿。两只手不停地握住松开,再握住再松开……她不仅已经进入了吵架状态,而且完全已经切换到决斗模式了。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淡定!”我慢条斯理地提醒道,“你们现在都离婚了,你有什么权利干涉人家?”

    妈妈瞪了我一眼,不过情绪舒缓了许多。她又调整了一会儿,正好服务员过来点单,她便把仇恨的目光收了回来。

    爸爸和他的女同学坐在靠窗的一个位置上,桌上放着两个餐盘,两杯清水。爸爸拿着一根薯条,放在嘴里机械地嚼着,一言不发。他的女同学坐在对面,捧着一杯奶茶,不时地说着什么。爸爸或者点头,或者摇头,或者仰头叹气,或者低头沉思。他丰富的表情包貌似都删除了,只用头部的运动来表达他的喜怒哀乐。

    不得不承认,爸爸有眼光,那个女人确实很漂亮,而且很年轻。

    她应该和爸爸的年龄相仿,要不怎么是同学呢?但是她看起来仅有三十来岁,打扮得也很时尚,举手投足间,知性优雅,显露着小资风情。我不由纳闷,她怎么会看上爸爸呢?

    此时的爸爸,已经快奔五了,老相很明显了,以至于让我忘了几年前他潇洒的风采。

    那个女人说着话,有时会拍拍爸爸的手背,以示安慰。而这时,妈妈就会绷着嘴,用鼻子呼出一股粗重的气息。似乎惟其如此,才能压抑住她内心的火焰。

    他们聊了一会儿,只见那个女人忽然站了起来,穿好了外套。美丽的眼睛里,流露出一抹哀怨。爸爸仍旧坐着,略显无力地望着她,唉声叹气地说:“为什么就只能是非此即彼呢?不爱就只能是恨吗?”

    那个女人抿了抿嘴,用中指点了点自己的胸口,说:“这里——疼。”

    我看到她的眼眶里,似有泪光在闪动。

    爸爸用手捂着嘴,似乎很难过的样子。我看不到爸爸的眼睛,但我想,他一定哭了。一直以来,他就是一个爱哭的男人。此情此景,不哭不是他的风格。

    果然,那个女人似乎心疼爸爸了,叹了口气,说:“陪我看场电影吧。”

    爸爸于是站起,两人便走了出去。那个女人的手臂,始终挽着爸爸的胳膊。

    但我预感到,他们并不和谐。

    此刻的妈妈,伏在桌子上大哭起来。

    038

    中考的成绩出来了,妈妈的担心果然是有道理的,我只勉强上了职高的分数线。

    学校就在当地,学制五年,所谓的3+2模式。学校有规定,所有的学生必须住校,无论远近,以便于统一管理。

    正好,我求之不得。唯一遗憾的是,我的学习成绩太差,没能考在外地。据同学们说,考取学校的远近和成绩高低成正比。成绩越高,考得越远。当然只是针对我们这些成绩只能上职高的差生们说的,重点和普高都在本地。

    早知如此,我就再加把劲儿了,就能实现我远走高飞的梦想了。

    曾经,我害怕离开家,害怕离开爸爸妈妈,即使是梦中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也会被那种荒凉和孤独折磨到醒。可是现在,我居然喜欢上了远方,越远越好,最好能远到另外一个平行世界里。相互能看到,却彼此不接触。

    九年的义务教育结束了,学校的录取通知书里告知家长要准备多少钱。妈妈的钱不够,只能求助爸爸。爸爸说他的钱刚还了银行,不过当我即将入学的时候,他还是把钱送来了。足够,而且多余。

    爸爸说:“学校的伙食还不错,价格便宜,所以不要为了省钱,拣好的吃。”

    我当然要拣好的吃。不仅如此,隔三差五,我还要请同学们到校外的饭店里聚餐。我的虚荣心正在萌生,而且渐渐膨胀。于是,我很快便结交了一帮狐朋狗友。同时,沾惹了抽烟喝酒的习惯。以及一切促进消费搞活经济的行为,我都热衷。

    我觉得,当地政府应该给我颁个奖。

    这时,钱的重要性更加突显了出来。

    爸爸和我的关系保持得很好,不远不近,若即若离。他总会在我缺钱的时候及时地出现在校门口,然后将一笔钱交到我的手里。我不再计较他的工作身份,只要有钱,他干什么都无所谓,与我无关。尽管他的形象那么差,穿的永远是那身油腻的外卖服,老得也很快,头发一缕一缕地变白,没白的地方也开始发灰,由于快速地消瘦而使得脸上的皱纹触目惊心,和其他同学的爸爸的样子没法比,但这与我无关,我不在乎。

    我在乎的,就只是钱。

    我终于由一个对钱不感兴趣的人,变成了一个对钱无比迷恋的人。我的周围有好多追随者,有同班的同学,有同校的校友,还有社会上一些小痞子。他们迷恋我,就像我迷恋钱一样。我迷恋着被他们迷恋的感觉,甚至上瘾。

    职高是半个社会,连老师都在鼓励我们多接触社会。我积极响应老师的号召,充分调动起一切资源来参与到社会的各项实践当中。日子,就在我与社会的互动当中悄然地滑过。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因为我的业务范围拓展得越来越广,慢慢地,爸爸主动送来的钱就不够用了。

    所以,就需要我的主动出击,缺钱就给爸爸打电话。爸爸终于服软了,由“不要省钱”变成了“省着点花”,但他仍在全力以赴。

    有一次,爸爸给我送来了钱,在校门口等我。我和几个同学到校门口去找。当他把一沓钱颤抖地交到我手里的时候,我捏了捏,不用数就能估摸出个大概的数量。预计一下我的消费,只够一周的。

    “少点吧,”我说,“下次什么时候送来?”

    爸爸为难地道:“这次就是刷信用卡的钱,我怎么也得先还进去才能再刷出来。你省着点花,这个月我就这么多了。”

    “这怎么够?”我表示不满,“现在的消费很高的。”

    “儿子,”爸爸永远不改变这个称呼,即使我这么大了,他仍是这样叫,这让我很不适应。不过看在钱的份儿上,我无所谓。他带着点教训的口气说:“你只是个学生而已,学校的饭菜都是平价的,哪能用得了那么多钱呢?”

    他的口气让我很不爽,我笑笑:“当然,和你包养女人相比,学校的消费确实很低。”

    我察觉到自己的言语太过份了,却明显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快感。我在大笑声中回到校园,留下爸爸憔悴的身影瑟缩在寒风里。有那么一瞬间,我略有些不忍,心揪了一下,很痛。眼睛在眼眶里酝酿了一下,但旋即就沉浸在了被众星捧月般的骄傲之中忘乎所以。

    有个整天和我形影不离的的同学骂我没有人性,我果断让他离开。

    吃我的,喝我的,居然教训我,绝对不是我的菜!

    我记住他的名字,叫小禹。我很记仇,骂我,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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