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高尚的人

我长大一些后，对死亡的认识发生了某种变化。这种认识我一直不敢说出来，窃以为不可饶恕。村子里死了一位老人，在我看来，他那种年纪已经很难不死了。村里几乎没有人能够活到那么老。我猜差不多有两百岁了。他的儿女们早在前几年已然陆陆续续先他而去。他的孙子倒还在，披麻戴孝，跟着送葬的队伍，哭哭啼啼。村里的小孩跑来告诉他，他家里养的几头大肥猪拱倒圈门，跑得不知去向。他很着急，就要回头去找。一位须发斑白的长辈呵斥住他：“你妈逼，你爷爷重要还是猪重要？”“我爷爷当然比猪重要，可是他已经死了，猪还在。”须发斑白的长辈叫来另一位同样须发斑白的长辈，两人连踢带踹，他满地乱爬。除此之外，还有一位须发不甚斑白的长辈，更是勇猛，在一次死者入殓的仪式上把死者的儿子打得满脸血，只因为他哭得不够响。我们这个地方穷山恶水，什么都没有，可这种道德高尚的长辈遍地开花，仅我们这个二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子就有三位。

时光荏苒之后，这三位道德高尚的长辈还剩下最后一位硕果仅存。两位志同道合者先他而去，他们弥留之际的依依不舍、凄凉的晚景似乎都没有让他感觉到孤独和无助。他在道德领域大权独揽，很好地保持了三人同在时候的辉煌。那时节风气良好，子孝孙贤。与此同时，他也非常忙碌。虽然已经须发全白，依然行走如飞，令人胆寒。我不知道他打算活到什么时候。

“不得放肆，无论什么时候见到他老人家都要毕恭毕敬，不能有半点失礼。”我父亲如是说。

平日里我很少见到他，他仿佛只在葬礼上出现，并且肯定出现。如果你急切地盼望着见到他，那就试着放肆一点。但我相信没有人会试图这么做。那真是个噩梦。

在我奶奶的葬礼上，我跟在父亲的后面，涕泪交流，嚎啕大哭，之后好几个礼拜都出不了声。我父亲更是如此。可我一点儿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我能想到的是，该道德高尚的老者就像猎鹰一样在四周逡巡，他目光如炬，耳听八方，心肠如铁，下手狠毒。可是，我可怜的二叔并不知道这一点。他长年在外打工，母亲去世赶回来奔丧。虽然也很伤心，但并不像我和我父亲那样哭得张扬，只是垂着脑袋，跟在送葬的队伍后面默默地走。结果冷不防脑袋上挨了一闷棍，跌倒在地。此时道德高尚的老者站在旁边，指着地上的我二叔一通臭骂。我二叔爬起来要跟他干仗，被我父亲拉开。送葬的队伍继续前进，老者一路上盯着我二叔骂个不停。说他忤逆不孝，道德败坏，污染了村里的一片正气。

葬礼结束之后，我叔叔背着不孝的骂名离开了。村里又恢复了往日的道德全盛。老者依旧忙碌终日，上窜下跳，健步如飞。

过了好长一段日子，我又在一个葬礼上看见了他。逝者的儿子好像是个企业家，很有钱。葬礼不奏哀乐，请来当时最时髦的西洋乐队，吹着萨克斯，拉着手风琴，所有参加葬礼的人都在跳交谊舞。老者哪见过这景象，简直伤风败俗天理难容，当时就气地直跳脚，嚷嚷着要去教训该不孝之徒，结果却被人架出来了。那天我看见这位道德高尚的老人一双雾朦朦的眼睛盯着人群，在人群外围站了好久。

后来我去了外地上学，就很少有机会感受到村里的道德氛围了。也很少有机会见到那位老人。他已经很老了。

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正在放暑假。那天很热，外面骄阳似火，蝉鸣聒噪，树叶无声地耷拉着，地上蚂蚁成片地被晒焦。我躲在家里吹风扇，听我妈说着村里发生的事。忽然我觉得光线有点变暗，一张人脸贴在窗户上正往屋里探看。啊，正是那位道德高尚的老人。我刚要起身去招呼他进来，我妈一声尖叫：“快关门！”把我吓地一愣神的工夫，就见我妈一个箭步冲上去，砰，把门关上了。就像看见瘟神一样，她对着窗户一个劲儿喊：“快走，快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她这么着急。

老人走后，我妈吩咐我：“快去把大门关上。”

她说，那位老人已经疯掉了。他每天都在村子里游荡，无论寒冬酷暑，在垃圾堆里找吃的，浑身沾满粪便，没有一个人愿意靠近他。我说，他的儿女也不管他吗？他可是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的。我妈说压根没有人理他。我说，干嘛不去敬老院？我妈说你觉得他这个样子敬老院愿意要他？我不知道。

我走到外面，看见那个道德高尚的老人正蹲在垃圾堆上翻东西往嘴里送，爷爷，我叫了他一声，他没有理我。我想走近他，一股刺鼻的气味让我窒息。

我转身回来，又看了他一眼，把大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