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相信我们贫乏的童年不是一场关于存在性的奇迹:最初我们热衷于涂鸦却没有想要置造他者。形象远不如画笔在纸张上掀动的纯粹的游戏更加吸引我们。那片摆在我们面前的随意创造的空地同我们自身的界限还是模糊的,我们向着纸张的倾泻仍旧是一个双向的运动。如同我们知道一条弧线的在它自身的展开里的那份感动——每一个还未被我们中断的线条里都有一个永远延续下去的指望:我们涂鸦那是我们在同它交涉。
颜色曾混淆了我们的知觉——它们在我们的意图之外在画布上寻找预言与灵感,我们仅仅是小心地投放了它们,令它们奔走,在白色汪洋里掀起波澜。在这一行动中我们迷醉于那些舞步,那些颜色无端的运转不息:一种颜色在另一种之上,仿佛土地怀有它内里的遗迹。一片红怀有着,那个隐隐地想要暴露它的黑。我们同时感到我们的笔刷正在被抵触——在那些已然浓稠的填充之上更新一重的覆压:我们观赏着浸满颜料的细枝茫然地移动,在每一处都在牵扯着它的泥泞之中。
绘画已经模糊了,在这场感受性的游戏中变得次要。我摸到纸的另一面:冰凉的,似乎稀薄了,在那反复的冲击之下变得柔和,我看见我手指的阴影从背面投射过来。很快颜料变得干燥了,我抚摸着那在曾一度在过量的湿润的覆压中变得缓和的地方正在显现着一种令我烦躁的皱褶,于是我再次涂上一层,我闻一闻,想要趴在那片颜料上,在那片簇新的湿润中漫游。新鲜的油墨的香味。造物的香味。人们的煞费苦心的艺术的走到现在的那种香味。那不同于自然中的任何一种的,透着强烈的调和感的味道。那个在我的愉快的惊诧中轻轻地回荡着的堂皇的香味。
事物的不可思议的内容随着最初的绘画来到我们心中。当我们的心怀着一件事的时候,那另一件已然朝我们浸没了。我们无力对抗这持续向我们涌来的存在于是听凭它们的舞蹈。细节环绕着我们:各种运动,分子的细小的喧哗,以及每一种,在那不可窥探的、乏善可陈的表面上的蛛丝马迹:各种日常生活里的预兆,都在喧腾着。
我曾迷恋过一种印刷照片的纸张,水彩在那种纸上面变得格外诱人。颜色不会被它吸收,而是更鲜艳地膨胀起来。颜色与那个基底之间形成某种令我沉迷的关系。我自己也参与其中:在纸张那仿佛抗拒着任何附于其上的事物的执着中受到它的牵引。我画下各种线条只为体验笔触在我内部留下的呼应。那个超出我本身的前端沉入到它的纯粹的受阻遏的境况中了:于是我在身体里模拟出与它相似的某种接触——一个在我想象中的内部的平面正在被同等地经受着,令彩笔划过纸张的惊诧转变成我内在的惊诧。绘画给予我在身体体验中的隐秘的欢愉。
我们一度被造物的那些属性所震慑,尽管它们大多在生活中被掩埋。我们曾为仅仅只留下一条细纹的笔的严格而惊诧:它们内里的纤细是为了它们向更大处的投身。但是物在其效用性中的圈套是如何在我们最早的年岁里就来临了:我们无处可逃,便快速地认识到了笔和纸的并列。我们极快地就信任并依赖了它们,我们感到功能世界比自然还更可靠,我们在更多地了解它们之前就已经习惯了书写。只有当有一天我们上学却忘记了带它们,我们羞愧地寻找任何能够代替着它们的东西却失败了,我们才意识到世界在人类的置造中被怎样地改变了。一开始我们想到和笔一样细长的东西,我们也许想到用树枝;在这个有点荒唐的试错中,我们发现了也许能够沾染的前端才是笔更重要的本质,于是我们试图寻找一切能够留下自身痕迹的东西。而我们在寻找纸的替代品的途中也许是第一次发现了事物表面间抵抗:那无论如何也不愿停留、汇聚成连续的印记的墨水与一张桌子的表面、或是让任何液体在其上晕散的餐巾纸那过度的热切间的不和谐:只有在我们失去它们的片刻里,我们才领悟到纸与笔的功能性的展开依靠的是它们之间恰到好处的损耗与克制。造物本来就要更丰厚。
而在真正的玩具中间我们还要觉察更多:我们确有一种对那些人造之物的感情。我们一度被玩具店的气派所感动了,很大一部分是由于那些物件强烈的无效用性,我们在瞬间就能分辨它们:玩具以一种童年的浪漫色彩突兀地立于世界当中。我们感动于玩具怎样为孩子们交付了自身:它们只是些专门为了博得我们的喜爱而被制造的东西,哪怕多么光鲜亮丽,不论它们怎样地在我们的行动中被宏大地演绎了,它们也永远不过是另外的事物的效仿。而当它们在货架上时越威严,它们在我们手里的那种沦陷就越可悲——我们时常被玩具那本源里的徒劳所触动。在游乐的间隙,当我们把它们放置在一片空旷的地方:天光的围绕中它们更显得落寞。有时候我们只为了观赏它们命运的悲剧而向父母讨要。
我们还沉迷在于玩具如何抗衡了自然。它们散发着难以消除的造物的香气:它意味着,稳定,单一,永远被我们所掌控。塑料对我们承诺:它不会突然吓我们一跳,它的没有更多内容的身体对我们是忠诚的。自然一度在它们面前败下阵来。因为它那些沉暗的那写满生命的活力的令人发怵的内容——我们永远不能想象自然之物有多感伤,比如我们很难在落花面前被真正地触动——凋零只是它们自己的事。我们感到它们内部有一个更完善的法则,而且它们受到整体的自然的庇护,凋零是对那更大的秩序的顺应……我们往往这样想了,便对于许多生物产生了羡慕。没有一种秩序是我们可以去顺应的。在世上我们是孤独的,我们对玩具的同情里似乎也有一些自怜的成分。在这些经久不衰的彼此交付的游戏中,尽管我们只是臆想了物对于陌生的人世的一种“投放”,这种激情中我们还是很容易迷失。很快,曾经那些令我们感动的物的命运,会反过来牵引着我们。
有时候当我们只是疲惫了,在物的围绕中分不清了,那些入侵我们心灵的物想要把我们的一部分留下来。我们将玩具的悲剧性置于我们的生存当中了,因为我们对于玩具的客体化是多么不成功。我们曾为一个无聊的午后而难过:当所有游戏都尽兴了,我们疲惫地坐在地上,如同此时被我们遗留在不远处的一只玩偶。世界的光辉向我们蔓延过来而把那个,仿佛放置了我们一部分的心的东西浸没了。这种浸没令我们沉醉。那时,我们待在角落处的阴影里,观赏着这一时刻而感到我们与玩偶的共同的命运中的某些东西获得了阳光的形式。我们自行闭锁的童年是如何裂开一道缝隙的:就是当世界的广阔性第一次参与到我们的游戏中去,当我们开始知晓那种更大的存在了。
然而就是这种事件会成为我们无法抚平的生存之痛的开端。虚无是那最大的。被天空浸没的玩具不只是它自身命运的一种加深,还是玩具朝着天空进行的某种运动。我们不再愿意把玩具设定在自身的围困之中了,我们那火烈的使用附加在了它上面一层超过它本身的东西,但天空仍然将这层附着我们性情的东西引向更高处。天空把孩子与玩具粘在一起:当我们置造了玩具的命运的时候,对于天空的意识让我们沉入对我们自身宿命的更大的体验中。我们同玩具游戏;天空也同我们游戏。我们心醉于天空但不以完全了解它为目的。在它的阴影下,我们只想变成我们存在性的玩具:天空令孩子们在对物的存在性的玩耍转渡到对自身的存在性的玩耍中。为此我们必须确定我们同天空的关系。
我们在对玩具幻想中期待着天空。我们从玩具之命运中升起的触动从来都有一种令我们揪心的成分。它令我们难以承受了,但也是我们全部的激情所在。一个对物的爱恋越深的孩子,他对物的存在的认同就越大——认同物的存在性中包含了我们对物之存在的维护。我们已经知道:玩具充满荒唐感。我们维护玩具之存在就是维护荒诞。玩具把它们更宏伟的、工业制造的前生保留在塑料或是毛线的单一的蒙昧里。不论在幻觉中它们变得怎样丰盈,它们还是在我们兴致衰减的时候变得菲薄了——我们会在游戏的中途突然哀伤:当我们对着一个布娃娃说话,在某一个走神的片刻,我们为不小心记起了它只是布娃娃而难受——那时玩具落回一个它们玩笑般的,无法逃脱的本源中。但就是这个:这个仿佛是成为我们长大的一个契机的东西,这个令我们开始远离了玩具的,却又在它们始终的,为我们所疲倦了的不成功的效仿中仍然维系着它们自身的某样东西,令我们感动了。我们意识到玩具从来都是失败的。但这个失败是如何在它们和世界之间建立了联系,并一再的,用它们那个遭到否定的内心宣誓了存在。在艰难地走向大人的途中,我们仍怀有的对它们的爱让我们迷茫了。玩具:一个失败。但即便如此它们还是那样地让我们爱着。它们从世界的效用性中被放逐了,成为不合格的东西、成为徒劳的,沦为玩笑的。我们怎么不知道这些,但我们就是感到无法轻易放下:我们远离它们从来不是我们不再爱它们了,而是因为它们让我们羞惭。
玩具在其内核中掀起一场风暴。玩具在它们被我们纯然的揭露的中成为了向着我们反抗的灵魂。它们成为被我们痛苦地爱着的,由于不可抗的因素而同我们背离的昔日的友人。同样的,在那一瞬间,玩具成为一种命运涌入我们。那是甘愿成为世界的失败者的命运。甘愿成为丑角、无用的、像它们一样在我们手中变得荒唐的东西的命运,成为唯一的反抗着天空的人的命运。
物在它们自身效用性的失败中解放了它们内在的繁盛。同样的,人们可以通过失败让自身放大——那是他们在主体的退让中让虚空进入了,让虚空为他们带来一些存在。失败本身在纯粹的存在性的领域里是优越的。失败令那更大的俯瞰我们,失败是向更大者的屈服。我们必须为了更大者而失败。我们不会接受的是轻浮的失败。玩具从那个本身就敌对着它们的、缺乏想象的世界中失败了。因而玩具的失败是世界性的,是更大的失败。只有在更大的失败中我们可以确定自身。更大的失败并不意味还有一个更大的成功——毋宁说,它的背面没有成功。我们为了这种失败的唯一的超越性而追随它,在这种失败里我们获得了天空的影子。那是虚无在我们身上制造的投影,我们梦想中的非人性。谁要想在虚无中过活,谁就要先体验这种失败。我们终于成为了虚无的玩具。就像那个一度在我们手中变得遥远、深沉而不可理解的东西一样,我们也以我们自身的放逐令虚空颤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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