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奶奶是个脾气倔强的人,她是个聋老婆,年轻时就开始守寡!据说,我的爷爷当初是被她赶出家门的……
后来,我的爸爸在他十二岁的时候,也开始了他的离家出走。
儿时的我,曾经在老家陪伴过我的奶奶。她的家非常的贫困简朴,满屋子并没有一件像样点的家什,但是却非常的洁净,一身布衣,亦是一尘不染。她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驴屎蛋,四面光,里头是个麻粪汤!……
她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院长,只记得院子里头种着一棵树,正对着奶奶的屋门。一到风起的日子,我便能看到她手执长长的埽把,迎风扫着满地的落叶。她常常告诉我:等她以后老了,这棵树---就是她的棺材!
2
她常拉着我的手去向村子的南头,我幼小的记忆里,那里似乎生长着几棵稀疏低矮的柳树,一块不太大的空地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几口水泥做成的棺材。奶奶总是默默地站在那里,她总是用异样的眼光,看着那些沉默的水泥棺材,或许,那是很贵重的东西!那情形,她的心里好希望自己能有一口那样的水泥棺材!
3
奶奶是个极律己的人,尽管她的脾气非常的倔强,但是奶奶很讲理。方圆许多里的人们都知道她的坏脾气,一般人都不敢轻易地去招惹她!
那是一个春节的时候,我记得我有一个用纸做成的钱包,里面装着我仅有的一点压岁钱。晚上睡觉的时候,掏了出来放在了奶奶的桌子上,然后第二天醒来,等我想起钱包的时候,已经寻不见了。
桌子靠着窗子,窗子其实就是几根竖着的木头,没有玻璃,只有一张塑料纸钉在上面。细看时,塑料纸已经烂掉。分明,我的钱包已是被人从这里偷了去。
奶奶不由分说,一个人快步出了门去,她走向村子的南头,找到一个平日里不太安分的大男孩,就开始与他大声的理论起来,在我的记忆里,奶奶的理论有依有据,她一直说到那个大男孩无话可说,乖乖地拿出了我的纸做的钱包,然后羞愧地跑了开去。其实,那里面并没有多少钱!似乎也只够买上几块饼干,或者是可以买上几串小小的鞭炮。
4
奶奶有一盏灯,是用黄泥做的,里面添上一点儿煤油,拿火柴一点,漫长的黑夜便迎来了光明。
奶奶的桌子上,似乎只有灯,火柴,一把常年用的剪刀。除此之外,几乎看不到任何的杂物,她的家,似乎永远都是那么简单,整洁!……
许多年以后,我觉得,我对一个家的干净与否,一直都在用我奶奶的眼光在审视!
5
奶奶的一生充满了贫困与孤独!年轻时她的男人因为受不了她的脾气而离家出走。后来,我的爸爸十二岁的时候一样的选择了离家出走。
奶奶是个很瘦小的女人,她的脚是小脚,她每天起床时要用长长的布裹足,晚上睡觉时要放足,天天如此,那似乎是她的一生里,很重要很重要的一件事情……
6
阳光下的奶奶洗了头,她坐在院子里的树下,拿着篦子一遍又一遍地篦着她的头发,她面前的凳子上放着她的心爱之物---那是一枚两头尖尖的弯弯的纯银的簪子,簪子的背面好像还打着银匠的名字或者铺号,银簪有了岁月,阳光下散发着古朴的雪花般的光辉!或许,那是她一生里最珍贵最心爱的东西了吧!
7
我的姐姐们名字里都有一个秀字,奶奶便给我起了一个名字---秀伟。至今,我回到老家,熟悉我的人们还是如此的叫我---秀伟!
8
有一次,我与小伙伴们偷偷地跑的好远。只记得那里是一座桥,桥下面全是干活的人们,记得还有飘扬着的红旗,高音的喇叭,拉满土的架子车。我和我的小伙伴们站在桥上看着这一切,不知道是谁带头向桥下吐口水,于是我也跟着吐了,然后,就听到叱喝的声音,那声音好大,好恼怒。于是,我们就四散而逃。当时,我跑到一个很大的一个土坑里,我害怕极了,我的心扑通扑通地乱跳,我的身边没有一个小伙伴,年幼的我,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
天一点点地黑了下来,可是我却并不识得回家的路,我一个人害怕极了,我似乎是大声的哭了起来……
我似乎是又冷又饿,又似乎是听得到许多人的叫声此起彼伏:“秀伟、秀伟、秀伟……”
我似乎是渐渐地睡了去,朦胧里突然听到人们大声叫喊着我的名字,我一边大声哭喊着答应着,一边从土坑里走了出来,那些喊我名字的人们---有我的小伙伴们,有村里的成年人,有我焦急的、跺着脚大声呼喊着我的名字的奶奶……
9
那是一个凌晨,天还不是太亮,奶奶就穿好了她的衣服,然后一遍遍地把我叫醒,那天我就要回家了,要回到南阳去了,奶奶就坐在床边,她反复的给我说着一些话,她是要我把这些话带回家说给我的爸爸或者妈妈听。那些话无非是说她啥都有,啥都不缺!有白面的馍馍,有红皮的鸡蛋,有偶尔可以买回家的猪头肉!她还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一个瓷罐子,小心翼翼地打开,告诉我说里面是当时最稀罕的白糖,那是平日里从来舍不得吃的东西!那时候,村子里几乎找不出有白糖的人家。奶奶说:村里好几个人找她借过白糖,她都说没有,她说她舍不得!她一边说着一边往上盖着盖子。突然,她一下子没有拿稳,罐子掉在了地上,白糖顿时洒了一地,奶奶气的啊,紧皱着她的眉头,跺着脚,不停地叹着气,赶忙拿了一把干净的埽把,一点点,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把白糖扫拢,然后,又一点点,一点点的小心翼翼地捧起,然后,再把白糖一点点,一点点的装进罐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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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城市里,我会想念她,我想我的奶奶,有时候,我会梦到她,会哭醒!
有时候,她会寄来一个包裹,里面是红色的罗身儿(就是剥了壳的花生米),是炒熟的,那是小时候的最爱,我知道,那是她亲自炒的---罗身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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裹着裹脚,穿着一双小鞋,戴着圆圆的帽子。紧皱着她的眉头,撇着嘴,双手背在背后,一刻不停地来回渡着她的步子,嘴里还大声地叹着气:“唉……咦!”---那就是我的奶奶!
奶奶的娘家,她似乎是很少提起,反正她嫁了我的爷爷之后,她就几乎一直生活在临颖县的一个村子里---那个村子叫做杓王村。
我老家的人们习惯这样的发音---勺熬村
12
看到一个不够整洁的家,奶奶会撇嘴,她会轻蔑地说上一句:“捞埋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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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待人,有礼有表,如果家中有客人,她必然有好吃的招待!你不吃,她就会不高兴,可是,你要是不停的吃,她也会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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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犯病的时候是在我们家,那天夜里,她从床上爬到地上,她一步步爬向门口,用力地敲打着门,大声的呼叫,我的爸爸连忙把她送到医院,经过检查,奶奶的一条腿是被血栓拴住了。
我们都以为奶奶从此以后再也不能走路了,可是三个月过后,奶奶就奇迹般的丢掉了拐杖。她走起路来,依然是一副精神奕奕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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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下午吧,好像我在上课,我看见姐姐来到我的学校,她给我的老师请假,我才知道,奶奶已经不在了……
村子里的人都说,那天早上,奶奶显得异常兴奋,她逢人就说,她要去看某某某,某某某,或者是某某某。而她说出的每一个名字,却都是已经故去的人!
那天,奶奶似乎走了好远的路,不知道她要去向哪里?她途经一个铁路,一列火车驶过,她孤独的站在铁路旁,或许,她以为火车已经过完了,或许,她的神智已经不够清醒……
人们发现她的时候,奶奶的遗体就倒在铁路旁!她的头上还有流着血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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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一个人孤独的在杓王村生活了一辈子,平时,也不知道她都有一些什么样的亲戚。她也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可是,给她举办葬礼的时候,却来了好多好多的人,有大人,有小孩,屋里屋外,全都戴着孝,却都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只有一个姨奶奶,她是我奶奶的亲姐姐,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她和我奶奶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不过看起来却十分的慈祥。她们两姐妹生前是不来往的。我知道,那是因为,我奶奶的脾气不好。
我记得,守夜的时候,她也在,她守了一夜的灵,她和另外的几个守灵的人唱了一夜的歌,我也听了一夜的歌,她们都是信主的人,她们唱的歌都是赞美主耶稣的。我奶奶是不信主的!我记得,那好像一九八三年!我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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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不在的最初几年里,我记得每年都是全家一起回去扫墓的,后来因为离的太远,就不再是年年回去了。后来,再回去扫墓的时候,我就看到的奶奶的坟头,渐渐地一年比一年小!……
那些年,我常常做着一个梦,梦里,奶奶总是对我哭诉,说她住的家太破,风雨飘摇!而我每次醒来,几乎都是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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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渐渐地长大了,在离奶奶遥远的城市里参加工作,谈恋爱,结婚。而远方的---奶奶的坟头却越来越小!
奶奶的坟头所在的土地,不止一次的变换着主人,渐渐地,有的人已不再是我所熟知的杓王村人。
记得不止一次,我和家人回老家上坟的时候遭到阻拦,几乎都是一样行路匆匆的村妇,几乎都是一样的腔调,几乎都是大声地说我们踩到了她们家的青苗,那意思就是,因为奶奶的坟头在了她们家的地里,那简直就是我们有了天大的罪过!
姐姐总是把喋喋不休的女人拉过一边,悄悄地塞到她手里一百块钱,或者是两百块钱,于是,就什么事情也没有了!
后来,我一个人带着我的家人回去,也是遇到一样的情形,而我却是暴怒的,我就大声的给她理论,我让她给我算账,算出每年会因此踩坏她家多少的粮食,然后我陪给她,如果算不出来,不赔!那个女人顿时傻在那里,不再做声,可是却又心有不甘!……
偶尔,我还会梦到奶奶,梦到她的家---总是在风雨中飘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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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集是很热闹的,不过,幼年的我却没有什么特别深的印象。
我知道我的老家有两个集,一个是樊城街的集,一个是锅永(门)口的集,那都是大集!
樊城街的牛肉是极其出名的,不过小时候的我,却从不记得什么时候吃过。
奶奶活着的时候总是说:胡辣汤,水煎包,油条,油烙馍,那才是最好吃的东西!
还有---秦椒、豆瓣酱……
20
响器,也叫吹响,就是唢呐梆子。无论红白喜事,响器一定是要有的!那是多年来传下来的规矩,如果有两帮响器一起吹,那才叫一个热闹,最后非得分出一个高低方能罢休。我小的时候,最爱看的就是响器,记得每次响器快要结束的时候,似乎都会有一大盆子的豆腐粉条做成的香辣包子摆放在那里,只要大人们一声令下,小孩子们便可以去抢,那些情形,今天的我都是能够想起来的。
当然,奶奶不在的时候,响器是有的,不过好像却只有一台。我只记得唢呐声声,声声都在向着天空悲泣!如今,数年已过,愿奶奶的在天之灵,永得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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