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我爱过一个孤傲优雅的男孩,他的背影在夏日黄昏分外寂寞。我想起一段意味深长的留白,却当做假面的告白。——博尔赫斯《我的一生》
一
1965年11月初,北京协和医院住院部。
下午3点开始,就是探病时间。每天过了这个时间点,住院部日常的沉静会被一涌而来的病人家属打破。今日,一切都一如往昔,不过最东边的那个病房,却分明有些异常的动静。
有人在争吵。气势汹汹的。
这段时间,护士长对那个病房特别留意,因为那里住着一个极其特殊的病人。周恩来总理把他列为重点保护对象,还嘱咐过医院的工作人员,一定要好好照顾他,治好他的病。
护士长一路小跑来到他的病房门口,正看见坐卧在病床上的溥仪对他面前的一位老妇人尖声大骂:“我不想再看见你,你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溥仪面色酡红,就像刚喝过烈酒,脖颈粗大,经脉立现,气急败坏的样子。妇人穿一身深蓝色的棉服,面呈菜色,容貌清秀,双眼通红,一脸的辛酸委屈。
地上散落着几张纸,看起来就像没来得及打扫的战场。
护士长担心怒气让溥仪的病情加重,正准备说“病人不能生气”,刚张开嘴,妇人转身一溜烟地跑远了。
啪嗒啪嗒的奔跑声,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渐次飘远。
溥仪长长吁了一口气,仿佛只是一瞬间便恢复了从前儒雅温和的神情,脸色又呈现出了往日的苍白。
他就是周总理千叮万嘱要重点关注的特殊病人。他的人生俨然一部活生生的中国近代史。
护士长定了定神,缓缓地捡起地上的几张纸,因为职业敏感,她只是随意扫了一眼,就知道这是一份诊断证明书,结论上写着:……系为处女。
姓名栏赫然三个大字:王敏彤。
完颜立童记二
11月初,对于南方许多城市来说,还是暖意浓重,北京城里却早有了冬天的寒意,尤其夜幕降临时,凛冽的冷风足以让这个繁华的古都滴水成冰。
协和医院外一处靠近角落的花坛上,坐着一位老妇人,深蓝色的棉服,渐老却清秀的模样。她的身体不住地轻轻抽搐,她在哭。
她就是王敏彤,那个白天却被溥仪呵斥的人。
王敏彤一直深爱着溥仪,尽管溥仪当时已与李淑贤结婚,但她还是一门心思希望溥仪接受她。于是她才做了那么荒唐的事,年过五旬去开处女证明,她要在溥仪面前证明自己的忠贞和专一,可是这一切只招来了溥仪的厌恶。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夜色降临之后,天越来越凉。冷风吹进她的领口、衣袖,最终灌得她的心与身体一样冰凉。暗恋中的女人,总会患得患失,心情时而轻松如飞,时而沉重如铁。一旦关系挑破希望尽失,唯一的感觉便是空。
“白云千载空悠悠”的空。“隔叶黄鹂空好音”的空。“不见玉颜空死处”的空。
希冀破碎成一池幻象,当下的哀伤连同记忆,在她泪水盈盈的眼眶前轮番上映。
她本不该如此卑微下作,即便他是中国曾经的皇帝,她也依然有和他平等相处的资格。因为她曾是满清血统最高贵最美丽的格格。
因为,王敏彤只是她的汉名,她原名叫作——完颜立童记。
千古佳人,荷笠斜阳,终不过成为红颜怅老,青山远归。三
她的童年是在定王府里度过的。
定王府在北京西四南大街缸瓦市以东,是一座气派非凡的大宅。红门与石狮,顶翘的屋檐,高高的门栏,无不彰显了威严不可亵渎的皇家声势。
定王府的主人爱新觉罗•毓朗是这宅子的主人,他是乾隆帝的六世孙。毓朗的长女爱新觉罗•恒慧嫁给内务府满军镶黄旗人完颜立贤,育有二女,分别是完颜立童记和完颜碧琳。毓朗次女爱新觉罗•恒香后来嫁郭布罗•荣源为继配,成为了婉容的继母。
也就是说,末代皇后婉容和立童记是亲两姨表姐妹。
王府后院的长廊是姐妹几人最爱的地方。雪白的墙体前,有绿柱红框的鲜艳映衬。墙角立着一架紫藤,从夏到秋,一直悠悠地开着。长廊的横梁钉上两个铁环,便做成了秋千。那时还个子小小剪了齐刘海的立童记坐在秋千上肆无忌惮地摆荡着,仆人总是站在一旁,随时准备着格格掉下来前做人肉垫。
婉容比立童记大7岁,从小便生得白皙清丽,相貌娇美,其父荣源是个开明的家长,主张男女平等,为女儿聘请家庭教师,教她读书习字、弹琴绘画。婉容知书达理,秉性娴熟端庄,又写得一手漂亮的诗词,立童记的父母很愿意自己的女儿和她玩耍。
树叶总是绿得透出凉意,阳光从枝叶的罅隙间透过,呈现出斑斑点点的欢愉。待秋天来时,紫藤花三五成串地凋谢,走廊前的金桂树便会开花了。
桂香阵阵飘来,甜美无比,像极了立童记纯真的笑靥。
几年后,婉容卓然绽放,到了大婚的年纪。当家族成员得知她将成为大清皇后时,所有人无不雀跃不已。尽管那时满清早已覆灭,尽管溥仪已为逊帝,但他在遗老们的心里却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
喜讯传到外公毓朗那里,早已重病多年的老人露出了一丝自傲的笑容。
“我早就说过,从我们定王府走出去的格格是世界上最高贵的女人,若非尊贵的夫婿绝配不上。”
外公话音刚落,众人心里纷纷想起了立童记。论才学论家世论修养,立童记都不输婉容,何况她还有倾城美貌。将来还有谁配得上她?
尽管大家思量时,立童记还只是一枝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婉容婚后仅半个月,毓朗便辞世了,整个定王府哭声震天。大家透过泪光惊讶地发现,毓朗死前脸上挂着满意而期许的微笑,那样安详,又那样神秘。
桂香阵阵飘来,甜美无比,像极了立童记纯真的笑靥。四
外公刚去世,父亲完颜立贤又病重。传统家族的振兴与否,全靠男子的能力。男人若萎靡凋零,整个家族自然会走向坍塌。不久,立童记姐妹随母亲寄居到了天津外婆家。
对立童记而言,寄居的生活非但一点都不憋屈,反而过得舒心极了。很多年后,妹妹完颜碧琳心怀酸味回忆道:“在那种家庭中是以礼貌来过分要求小孩子的,尤其是女孩子,姐姐是被一切长辈所宠爱着,她永远跟着母亲,吃饭也与大人一桌,因为她既驯服又生得白皙漂亮,不像我们……”
年岁渐长,立童记的美丽才终于开放。那是当之无愧清末最美的格格。肤色白皙像早春的冰雪,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眼眸灵动沁满了柔情,鼻梁挺立俏美,黑发如缎,额头发际中央还有一个深深的美人尖。
如此出众的人中之凤,就该有一个美满的婚姻。
1929年,立童记17岁,母亲为她做主,与天津一位门当户对的爱新觉罗氏订婚了。只是,母亲之前并未清楚他的品性,直到订婚之后,才听说那个人浑身沾满了八旗纨绔子弟的恶习,平日里狎妓斗酒无所不为,后来痴迷京剧,还整日与戏子厮混,闹得满城风雨。母亲知道后,义愤填膺地取消了这门婚事,带女儿回到了北京东四三条27号祖屋定居。
经历此番折腾,立童记该是怅然的吧。谁没有过从希望到失望的落差,只能空自感叹世事捉弄,沉下心来静静等待命运的再一次垂青。
就在那时,立童记结识了京剧女老生孟小冬。说来也巧,孟小冬刚与梅兰芳成婚,就租住在26号,就在立童记的隔壁。此前孟小冬已蜚声戏坛,人称“冬皇”,她的扮相威武神气,唱腔端严厚重,最难得的是没有雌声。因为梅兰芳是个传统的人,婚后孟小冬告别了舞台,窝居爱巢,静待岁月静好。
因为闲暇时间多了,孟小冬和立童记渐渐熟稔,成了闺蜜。连梅兰芳都和立童记相熟,称她“小大格格”。
孟小冬常邀约立童记去戏院听戏。听多了,立童记便对京剧产生了兴趣。她在孟小冬的指导下描眉画眼,戴京剧中花旦的箍头,穿上一身绣花立领的短打装,里面套着青花瓷色的小衫,耳鬓缀上绢花,两条水辫直垂腰间。眼神婉转清丽,美得令人心醉。
她闲时找来昔日珍爱的旗装,和孟小冬一同打扮成满清格格的模样。梳繁复的大拉翅,假发上戴大绒花,穿绣花精细的旗服,华丽之姿宛然那个昔日繁荣的王朝。两人就这样合影,一站一坐,一个秀丽玲珑,一个大气聘婷。
完颜立童记和孟小冬可惜,这样悠雅的时光没能持续多久,1930年,梅兰芳嗣母去世,孟小冬奔孝,却被先进门的梅二夫人福芝芳羞辱,梅兰芳在二人的争执前软弱无力,让孟小冬心如死灰。随后孟在《大公报》连发三天分手启事,没过不久便搬离了26号。
这一次,好姐妹分别,就没再重逢过。
这一路走来,她是真的看穿了,看透了。红尘之中,心若一动,便已欠劫。千劫过尽,陌路旁生。五
孟小冬离开后,立童记想念得紧,更寂寞得慌。有时她会抹上红粉,循着记忆中的调子,清唱一曲:
坐春闺只觉得光阴似箭,
无限的闲愁恨尽上眉头。
奴这里心中痛玉颜清减,
夜不眠朝慵起又向谁言。
唱词忧郁,像耳畔吹过的清风,略过人的五官,却终停留在了心上。
在空自等待中,立童记迎来了一位称心如意的夫婿——溥仪的弟弟溥杰。
1924年,溥仪被逼离宫,先居于醇王府,后来又移居到了天津租界张园和静园。1931年,溥仪在“九一八”事变后在侵华日军的策动下,携婉容潜往东北,次年3月当上伪满洲国执政,1934年自称“皇帝”。当时溥仪弟弟溥仪因为妻子勾结军阀之子偷运宫中财物而与之离婚。溥仪为避免日本军方逼溥杰娶日本女人,抢先一步让二妹妹韫龢为溥杰物色一位旧贵族的女儿为妻。立童记便成为了合适的人选。
对这门亲事,母亲是满意的。溥仪的弟弟就是王爷,立童记嫁给他不就做福晋了。若真如此,也算是光耀门楣。母亲满心欢喜地带着女儿不远千里北上,积极筹备婚事,可惜关东军得知后出面干预,最终未能如愿。
母女二人黯然回京。
此时,立童记已经年逾二十。悠长岁月平淡,无事亦是蹉跎。时光最终在日复一日的盼望、期许、失落、落寞中悄然溜走。
千古佳人,荷笠斜阳,终不过成为红颜怅老,青山远归。
日光倾城而下,时光的印记在身后层层叠加。立童记想念童年时在定王府的时光,繁华岁月,没有忧愁,那时她和婉容的笑声穿透了整座长廊,飘荡在王府的每一个角落。那些精巧的回忆,都带着桂花的香甜气。
这次去东北,她还见到了婉容。婉容过得并不好,年纪轻轻就露出了那下世的光景来,总是强颜欢笑,慵懒无奈,还染上了很重的烟瘾。立童记想起了她土黄色的牙齿,和记忆一样泛黄。“我们长大了,我们都在老去,可我们过得并不好。”
婉容和溥仪外公曾说,“从定王府走出去的格格是世界上最高贵的女人,若非尊贵的夫婿绝配不上。”可是她的那个尊贵的夫婿到底在哪里?
守望蔓延开去,一直没有回响。
左二为完颜立童记六
1959年,溥仪历经波折,特赦回京,让47岁的老姑娘又重新看到了希望。此时,完颜立童记已经有了汉名王敏彤。
当时溥仪也是单身,王敏彤的母亲求溥仪三妹爱新觉罗•韫颖出面,邀请溥仪来家里吃饭。
溥仪经历了半生漂泊和大起大落,妻妾早已散尽,往日的复国心也灰飞烟灭了。如今能活着回来还重获自由,在他已是上天的眷顾。也正因如此,他认命地走下神坛,褪去了往昔的威严,预备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静享一个普通人的欢愉。
此刻亲情对他来说是可贵的,他在自家人面前表现得亲切随和。那日聚餐,菜肴丰盛,酒亦醇香,满人生性豪放,酒过三巡之后,大家渐渐开起了不痛不痒的玩笑。溥仪的觑着微熏的双眼与王敏彤随意笑谈,母亲发现,王敏彤的眼眸流转着春光,那是一份浓得化不开的目光,是很多年都不曾见过的动人神态。
情之为物,有时随着时光的流去,仿佛渐渐淡了,然而那就像被冬雪封藏的花朵,待春暖花开时还会悄然绽放。
母亲明白,王敏彤这次是真动心了。女儿已经耽误了大半生,是该有个归宿了。母亲不遗余力地托溥仪的三妹夫润麒从中撮合,溥仪知道真相后却大不悦,当时他已接受了改造,决心脱离从前的身份,他明白王敏彤要嫁的是那个皇帝,不是他现在这个普通百姓。若是再婚,他的理想伴侣是个社会新女性,跟大清贵族沾边的他一概不要。
1962年,毛泽东在中南海宴请溥仪,主席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还没有结婚吧?皇上不能没有娘娘哟,你可以再婚嘛。”同年,溥仪和李淑贤结为伉俪,王敏彤知道后大哭了一场。然而,她还不死心。1965年,溥仪因肾病住院,当时探望病人要到3点之后,还需要拿牌子,一次只能进去一个人。每次溥仪病房的探望牌都被王敏彤抢了先。
她不理会溥仪的厌恶,在病房一坐就是半天,让溥仪敢怒不敢言。直至那次她拿出了妇科证明,一向温和的溥仪再也按捺不住心底的愤怒,对她咆哮大骂。
热情热心换冷心冷漠,多少深情独向寂寞。
被骂的那个冬夜,她借着寒风,让自己变得清醒。这些年来,她固守着外公的遗言,坚持着困兽犹斗般可笑的逞强。外公说定王府的格格都该配最尊贵的夫婿,可是到头来她却连寻常人的幸福都不可得。
她是真的爱溥仪吗?或许她爱的只是从前旧贵族口中的那个九五之尊,和他头上的光环。
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若她从前肯自降身价,寻一个不那么荣贵的男人,现在也该是儿孙成群,尽享天伦了吧!
时间的绝情之处就在于,它让你熬到真相,却不给你任何补偿。
从此,再也没人见过王敏彤的眼泪。
时间的绝情之处就在于,它让你熬到真相,却不给你任何补偿。七
后来,母亲去世。文革时,王敏彤被赶到北京东四三条8号一所简陋的小屋里。从此独居。
文革结束后,溥仪的另一个弟弟溥任亲自登门,愿意和王敏彤结婚,被她断然拒绝,“一是他年龄比我小,再就是我不能一辈子都在北府兄弟圈里转。”
这一路走来,她是真的看穿了,看透了。红尘之中,心若一动,便已欠劫。千劫过尽,陌路旁生。
余下的流年,她不用再等谁的相濡以沫。
剩下的日子,她要为自己而活。
命运赐予了她长寿,让她有幸看到了周遭人的结局。
婉容婚后因溥仪不能人道,与随侍私通。后来被溥仪打入冷宫,日日以鸦片为伴。于1946年6月死在了延吉监狱里,年仅41岁,尸骨无所踪。
溥仪于1967年因肾癌去世,他的骨灰最初安放在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1995年移葬河北易县华龙皇家陵园。
李淑贤与溥仪共度了6年的无性生活,于1997年香港回归之前去世。
清浅时光,烟花易散。明月长照,悲欢离合。那些从她的生命里悄悄划过的生命,他们快乐过吗?
老年的王敏彤家道破败,简陋的小屋里有三分之一的空间都堆满了蜂窝煤。她又自理能力极差,日常生活由外甥照顾。其实她并非没有改善生活的条件,她有一对乾隆时期的古董瓶子,曾有人开价80万,她非要100万。或许她并不是非要多那20万,而是舍不得卖。那是祖上传下来的遗物,上面还残留着他们的掌温。
屋子里常年阴暗,天气好的下午,她也会到屋前的院落里坐坐。院子里有一棵金桂树,每年秋天花开满树黄,飘荡甜腻的香味。那是曾经给过她无穷欢乐的味道。她坐在躺椅上,闻着香味不经意就入梦了。梦里是定王府红绿交错的走廊,还有摇晃不停的千秋。
往事琉璃,描梦清欢。
有时也有邻居凑过来,问她陈年旧事,她只是眯着眼,微微摆摆手,“忘了,都忘了。”
执念总是苦的,是该忘了。
自在花开花又落,莫管人世沧桑又如何。繁华落尽,回首时无晴也无雨。
老年王敏彤八
2003年,已然90岁高龄的王敏彤,在外甥的好心劝导下,终于住进了养老院。
临去前两天,她将那对古董花瓶送给了他,分文未取。
从此,这世间于她,已是再无牵挂。
临去前一晚,邻居们隐约听见王敏彤的屋里传来沙哑老迈的清唱,是京剧《锁麟囊》的腔调。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养老院里有热饭,能洗澡,条件比她之前好了太多。一个多月后,王敏彤吃饺子,咬了一口突然咽不下去,等送到医院时,早已殒命。
如此措手不及的诀别,谁都没想到。如果她还住在从前那个简陋的蜗居里,是否还会多活些年岁。
有人说,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眼前会浮现一生中最美好的景象和最爱的人。不知王敏彤临终前会看到些什么?是秋阳灿然满园香桂飘落,还是不断摇晃如人形的千秋,抑或站在阳光下向着完颜立童记微笑的俊俏少年。
或许都有吧,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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