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是天,低头是地,自有人类以来,大抵如此吧?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努力想知道些什么,然后登上月球、建空间站、旅行者竭力飞行向远方……用高科技手段探测挖掘,看地底下到底埋藏着什么秘密。
我们的祖先是否升天无法得知,但入地是勿容置疑的,果然,我们从地下翻出许多关于先祖的蛛丝马迹来。
我第一次知道罗墎这个地名的具体时间早已记不清了,上世纪某年,海虞南路青墎塘路口立起一块很大的雕塑,好像是双龙环扣吧?!反正是件远古时期的仿制品,它吸引了我的好奇之心,便刻意地了解了一番。原来,我脚下的这片土地上、五千余年前生活着一群人,他们留下的些许器物,便是良渚文化内容之一,特別是这件龙形玉佩,是最早的龙形玉器,被称为“良渚第一龙”,因了年代和历史价值的缘故,成了常熟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它的最重要意义在于从侧面证实了中华民族确实有五千年文明,经碳十四检测法测定,这件双龙玉佩产生于5250+-150年前,也就是至少5100年前。
那件雕塑大约有十来米高度,位置约摸在玩在的印象城对面紧靠青墎塘的一块三角形地带,从东面入虞城很醒目,只是后来不知何故拆除,如今改建成了海虞月季园。
这件龙形玉器发掘自大虞国练塘罗墎村,江南平原上一个偏僻的小乡村。
自那以后,罗墎之名便一直埋在我心中,挥之不却,两年前我参观完博物馆中的仿制品,还据此凑了篇《龙见》的短文,里面提到了罗墎。
抬头是天,低头是地,我注定会遇到些什么,又或者说,那些什么什么早就计算好了,课划许多要和我相遇。三十年后,我住到了练塘,导航显示,距离罗墎良诸遗址仅5公里,于是选择了一个黄昏抵近它。
遗址在村居田野之中,并不显眼,我到达时已闭馆,看上去大略很冷清,占地面积不大,四周用近三米高的圆木作栅,我转了一圈,终于发现有根圆木残缺,刚好容我侧身进入。
于是这遗址成了我一个人的包场,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拍照、猖狂地踏上土墎,近距离地观察上面十数个形态名异的土坑,应该是按发掘时的形状原样复制了。
当然也包含八号墓坑,发掘出双龙玉佩的地方,也只有八号墓坑的特殊性,在外面加了玻璃罩特别保护。
八号墓坑里安安静静地睡着一副基本完整的人体枯骨,旁边散落着几件陪葬品,它们在此地一睡就是五千年。
那枯骨曾和我一样被皮囊包裹、和我一样具有思维的头脑,抬头见天低头见地,人间的悲欢,荣耀或卑微……所以在初春的寒风里我没觉察出什么不寻常来,唯一的遗憾都半是它不能坐立起来和我叨几句家常。
我终究会遇见罗墎,转头东望,在乡居与树木间,远方的虞山迢迢着黛青连绵,正合了《龙见》里的情节,双龙破山后,张三落魄流落到罗墎,目测十余公里,步行也容易抵达的距离。
地下到底埋藏了多少密码呢?好奇怪,常熟古时濒海,陆地基本是长江冲积平原,罗墎高出平地四米,在一大片平地上是突兀的存在,数千年间竟然无人怀疑问津它的存在原因,一直等到我这个时代。
再晚几十年发现它,我也就不知道在五千年前脚底下的土地上繁洐的先民和那块双龙玉佩,这一切,也是我的缘份所在吧?!
千年后的我,也只能独自一人,站在咫尺之处,凭吊遥远年代的灵魂,然后转身,默默离开。
回程时分,路过的六里塘水面宽阔,漾出大片的水波。水岸尽头,夕阳将落未落,那抹浅红层层绯散出柔软来,将天空单调的蓝色渲染的灵动起来,有几只夜鹭张开巨大的翅膀越过水面,行色匆匆着不知意欲何往。
夕阳将落,五千年前在此生存的那族群中,一定也会有个张三痴痴地远望这枚浅浅的红,甚至有挽留它的企图。我只是一个过客,在花七里的幕墙前站定,惊叹着乡野间还有这么绝美的地名。
他们的墓葬离此如此之近,必也曾抵达,也曾停留,关于水岸的沧海桑田,真不得而知了。
我与那几叶飞鸟并无二改,行色匆忙着赶到练塘街上,找到一家叫做一品的羊庄,沽几杯黄酒,让老板娘切上一小盆杂碎,填补我肚子的空缺。
想来风景是没有远近的,比如这一小方天地里还有许多我想抵达的地方,罗墎桥的所在和典故等等,我都有兴趣探寻一番,如果,如果我有足够的时间。
如果不是这一杯酒……嗯,我一定还有许多来不及打下来的字,不过现在,我只想着用一杯酒、来消磨我取之不竭的时光,关于夕阳的将落未落,我何必在意呢?
走出羊庄,练塘休闲广场上有人在跳舞,我信步去凑热闹,广场中心耸立着不算高大的雕塑,我定睛细看,不是双龙玉佩,但肯定是墓葬中某件玉器的仿制品,终究是有人认真着怀念曾经的历史。而我们再抬头低头着穷尽气力,也穷尽不了未知,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我一直跋涉着,不肯停下我明显乏力的脚步。
我是张三,从遥远的五千年前走来,抬头望天,低头见地,不曾改变过我的初衷,淡然着,唯欢喜是从。
附旧文《龙见》
那一阵隆隆之声,传自遥远的地底,缓慢而沉重,李四抬头,天空阴云翻滚,对着慌乱的人群,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又要变天了。
又要变天了,李四早已习惯了人类在自然世界的无能为力,除了等待,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远处那座叫做乌目山的巨大屏障似乎在蒸腾出热气来,随着狂风后一声绵长的闷响,山石垒成的茅屋匆匆颤抖了一回,一切又恢复了平静,惊魂未定的人群之中,李四满怀忧虑地长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村落里来了一位衣衫褴褛的年轻人,他说他叫张三,他说,昨天见到两条神龙在乌目山中争斗,石崩天裂,搅动洪水,有山那样高,将他的住所摧毁,若不是他刚好在山上,他也会和他的族人一起葬身鱼腹了。
李四听着张三神乎其神的叙述,不置可否,他不想留这个年轻人,他要为他的族人负责,但他想不出拒绝的话语,然后,张三便在这个叫做罗墎的地方住了下来。
张三很平常,积极着参与劳作,村民们对于那次惊天地的变故很好奇,时有忍不住的开口问起,张三一遍遍地叙说着细节,还拿出了许多从崩裂的山口带出来的石头印证。
李四不信,但没当面言明,只是提醒村民提防这个不明来历的年轻人,他的人和他的名字一样不可信。
可如何阻挡村民的好奇成了最大的难题,张三描述那两条龙的样子说的绘声绘色,一黑一白,游走处水波雷电汹湧,仿佛在他眼前。
所有的人信了,更有几个大胆的村民不顾李四的禁令,偷偷前往乌目山,带回了许多淡黄色半透明的石头,说张三没乱说,那乌目山从中间崩裂,山溪从中曲折穿行,其状诡秘,非人力可变化,时日久了,乌目山被一个更简单的名称代替:破山。
风平浪静,远处的破山有虞,人们渐渐失去了对它的兴趣,张三愈发沉默,夜深时,总会梦到两龙相争,煞气沉沉。
闲来无事,他用石片作刀,琢磨山上带回来的那几块破石头,数载寒暑,雕成了两条龙的模样。
他说,这是龙的样子,李四听闻,愈加不安,以盅惑之名,将张三逐出罗墎。
这是个远古的神话,张三迁徒至中原,念及乌目山那一场变故,改姓有虞,绵延传续,多年后,有虞氏一族中还出了舜这样的名人,直至有虞后人辅助武王夺得天下立下大功,被武王在虞城封国,称虞国。
古公亶父念祖,为次子取名虞仲,意为有虞之山,又遣泰伯仲雍到破山寻祖,末得,安于地,遂建勾吴国。
世间事反复沧桑,一些往事,早被时光湮沒遗忘,直到公元1993年,颜市罗墎村发现古文化遗址,挖出许多远古玉器,被证为良渚文化时期作品,其中有一快环形玉佩吸引了众人目光,两龙相对,龙嘴相吻,据考证,它是良渚文化龙形玉器中最古老的一件,距今五千多年,不久,颜市诸遗址入选世遗名录。
五千多年,沧海早变成了桑田,破山离海岸线越来越远,虽然在唐时有位诗人写下一首《题破山寺后禅院》让破山被天下熟知,朝代更迭,终因破字不吉,改成虞山。
虞山者,有虞之始。
许多风景却不曾变化,比如两龙相争处的破龙涧,一到雨季,细水淙淙,其中意境妙不可言。
然而,二龙相争,毕竟是神话传说,谁信呢?
虞山博物馆内,有一件镇馆之宝,它,就是被誉为良渚第一龙的环形玉佩,五千年后依旧煜煜生辉,静静诉说着颜市悠长的文明。
五千年前,那个叫做张三的年轻男子亲眼目睹了神龙相争,为了别人能信他,漫漫长夜里,他以石为刀,细细琢磨出了龙的模样。
后来,龙成了中华民族的图腾。
江南的雨季绵长,我独自一人到空落落的博物馆看一件远古时代的玉器,文明至今日,人们更不相信龙的存在了。
我信,因为,我就是见过真龙的张三。
(这是我两年前试写的遗址,所提到的村落就是练塘罗墎,今日张三终于如愿亲临古地,再次重温那久远的年代。五千年过去了,时光更迭,此处仅余了一方被修饰过的土墎,但于我已足够感慨万千,致敬不老的时光。)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