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酒

父亲在八十四岁以前嗜酒如命，一日三餐都喝酒，但近几年因为走路不稳，把酒戒了，滴酒不沾。他的意志很坚强，1989年生病，医生劝他戒烟，他病好后把烟彻底戒了，从未反复，说戒就戒了。试想一下，一个用水烟壶和长杆烟锅抽烟的且抽了几十年的人一举戒掉了，实在不简单。我也戒过烟，反复了几次，终未成功。

父亲的酒是戒了，但说起他喝酒的一些趣事又让人忍俊不禁。记得他八十多岁后，我的一些同事来到我老家，父亲和母亲非常高兴，杀鸡宰鱼，热情招待。因为四方桌子坐不下，便在堂屋中间摆一大圆桌面（那种可以坐十多个人的），围着圆桌面摆了十几条塑料红凳子。坐好后，每个人面前摆一饭碗，然后就倒酒，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阵式就摆好了。黄忠七十岁不服老，父亲是八十岁不服老，比黄忠还厉害。他不服老的一个主要标志就是敢于跟年轻人拼酒。那天，办公室几个同事喝了两碗后就不肯喝了，父亲居然拿着那种盛满酒的大搪瓷杯子来到每个人面前劝酒，豪气干云地说，我比你们大几十岁，我都不怕，你们年轻人怕什么！米酒不醉人的！父亲喝了几十年的酒，确实未见他醉过。他喝酒如喝水，摘黄花，挖土，犁田，随身携带一大可乐瓶子，装满米酒当茶喝，渴了就咕噜咕噜喝几口。

同事的酒量未必比父亲小，但大家喝高度酒喝惯了，喝米酒不太习惯；而父亲的优势是喝了一辈子米酒，自然喝米酒厉害些。他拼命劝，兴致很高，好像你不肯就是不给面子。我不喜欢喝米酒，每次回家去，父亲都喜欢劝酒，先给你倒一大碗。望着一大碗酒也比较怵，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只好硬着头皮陪着他喝；喝完后他又来给你添酒，你不肯，用手盖着碗，他便笑着说，连“不消”条卵！我起码喝两碗！左劝右劝，若再拒绝又于心不忍，回家来不就是看母亲，陪父亲喝两杯吗？只好把盖碗的手拿开，父亲立马给你添上，高兴的说，喝米酒有吗子喽！只管喝，不醉人！也比较奇怪，若按酒精多少，喝半斤白酒可以抵两到三碗米酒的（米酒的酒精度数是二十度左右），但半斤白酒发点狠可以喝了，喝三碗米酒无论如何喝不下。父亲见我有畏难情绪，“愁眉苦脸”，呲牙咧嘴的样子，便得意地笑，露出黄黄的牙齿，仿佛在说，若论喝酒，儿子不如老子哟！

同事见父亲如此热情，如此执拗，如此好客，也没法，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好扫他的兴，由着他倒酒。父亲把他的大酒坛子从房里搬来，大有不醉不归的架势。那个酒坛子大概有两尺高，中间大，两头小，活脱脱就是一圆滚滚“酒孕妇”，可以装二十斤酒呢！有个同事也爱喝米酒，连声说这酒好！父亲一听赞他酿的酒好，兴致更高了，端起碗便同他“哐当”碰一下，一迭声的说，干了！父亲讲究先干为敬，端起碗，一仰脖子，咕噜咕噜就喝了，然后用手一抹嘴，得意地笑了。同事见他如此豪爽也来了劲，颇有棋逢对手 将遇良才，英雄相见恨晚的意思，也咕噜咕噜如喝白糖水一样喝了。

母亲对父亲时常酗酒颇有微词，时常说他是“笋子”或“犯笋笋”，但说归说，酿酒归酿酒，从未间断过酿酒，别的什么没有了没关系，酒是万万不可缺少的。母亲说父亲喝酒“省里省气”并非“造谣污蔑”或空穴来风，而是有证据的。有一天我回去，母亲笑着说，你父亲好“省”哦！硬是“省”到家了！快八十岁的人了，居然去跟年轻人去拼酒——某一天，隔壁村里一户人家办喜酒，父亲爱热闹，爱喝酒，别人一邀请便屁颠屁颠儿去了。村里的年轻人爱捉弄人，便说“六爷，您老酒量好，从未见您醉过，今天借花献佛，我们坐一桌，过个量，见识见识您的海量，如何？”父亲一听别人夸他酒量好，立马来了精神，未喝先醉了，仿佛那酒已经在血管里熊熊燃烧起来。“怕了老虫不喂猪，老虫还怕骟毛狗？”父亲一生有三大：脾气大，胆子大，力气大。尤其胆子大，不怕事，天捅个窟窿也没啥。虽然快八十岁了，已到英雄末路的时候，但他好面子，死不认输，喝就喝，谁怕谁来着！

但毕竟年龄不饶人，人家三四十岁正当年，你已经七八十岁了，那些人齐心协力来捉“四爷”，一心要让你当众出丑，而你还顺杆子爬，岂不是别人把你卖了，你还帮着数钱吗？数钱罢了，还笑嘻嘻的，好像很兴奋，很感激似的，不是傻乎乎的么？几番推杯换盏，几番车轮战下来，父亲大醉而归，摇摇晃晃勉强走到家门口的旱田里再也支撑不住，倒头便睡，到醉乡里做“寓公”去了！母亲左等右等，不见老头子回来，急得不得了，连忙跑去问一起去呷酒的人，他们笑着说，他回来了，亲眼见他回来的！母亲楼上地下，里里外外的找，就是不见人影！天快黑了，这死老头子哪去了呀！后来在田里找到酣睡的父亲，母亲恨不得找来竹竿子抽他一顿！快八十岁的人了，还是毛孩子一样顽皮，一样任性，一样“笋冬瓜”，难道要进了土眼才成熟吗？

母亲一边说，一边笑，眼泪都笑出来了。最后，母亲还补充一句：全世界也找不出像你父亲那样“省里省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