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这件小事

暗恋这件小事

细想来，暗恋，于我不是小事。想当时，尝视之为此生大事，而今日看，竟亦能笑说：哪堪是什么琐屑事！谁没有些暗恋二三事？因此也不妨说出来一笑之。

现在能笑，可当时是绝笑不出来的。暗恋是怎样的滋味？喜，怒，哀，乐，皆是你自己的，无人能分享。当然也有密友，能诉之一二，可任谁也无法解你心愁，你只能独自领受。似在孤单的迷宫，不知往何方去，只走一步便一步，无计划亦不敢计划，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唯恐惊扰了秩序，顷刻爆炸，落得人马俱伤。

那人，生得如何模样？总之他处处都是好，看眼睛是眼睛，看鼻子是鼻子，眉目俊朗，举止独特，旁人未必觉着是好，心中却自认为最佳，纵是换了谁都未及。眼里只有其优处，愈看愈是熠熠生辉，连同那缺点也沾了几分荣光，未觉有何不和之处。

他的一言一举，一笑一怒，处事之行动，闲时之喜好，且不论客观正谬，皆认为是独他之风采与性格，多半投之以赞同和欣赏。欣赏，亦不敢明目张胆，只远远地望，佯无心之举。然暗地里百倍地明察秋毫，挖其陈年旧事、蛛丝马迹，乐此不彼，偶得一线索，有如发现新大陆，喜亦因他而起，悲亦因他而生，一往情深而全然不顾，悲喜皆不在话下。

素日与其交流，偶或有话题契合之时，便窃喜洋洋而不自顾，一改往日，言语滔滔，一时天南海北都来了兴致，有说不尽的话。而后细想，又追悔不及，不应得意忘形，留下坏印象，回味当时情形，设想对方心情，猜想他或因礼仪而宽容，或因不在乎而随口附和，如此种种，唯恐他厌烦，暗里警告自己下次当谨记。然下次再谈天，很容易又忘记“教训”，说到兴头上也不知时候了。

如此循环往复，便知“暗恋”总是如此，见他时，或得与他谈天时，心中是抑不住的欢喜，完全忘却了暗地里的心酸，有如云上飘飞，只觉天地万物一时明朗起来；及至独自一人时，方始尝透千万种忧愁——对方可知我心意？或早已心有所属而只视我为友谊？一想到他终究属于她人，他所有的人格魅力、人生前程……皆为别人所拥有，他们将会美好着他们的美好，而一切与我毫不相干……霎时便觉这满腔痴情不过多余，却又丢不下、抛不掉，作茧自缚而已。如此一想，哪里能高兴得起来？欢喜心情都给了他，无限心酸独自尝，若说：何苦暗恋？明明白白说出来不好？

可知，暗恋之所以为暗恋，皆因各种不确定、或因身份处境不相对，或已知对方心意不在自己，如此等等，只好暗藏一腔孤勇，远远观望，细细记挂便罢了。若明了说出来，只怕弄得两方难堪，各自疏远，再没法平心交往。有句话如是说：因害怕失去你，我愿作一个安全身份，容许在你身旁，伴你一程又一程。

若永能抱此心态——默默喜欢，那也还好，但“不知缘起，一往而深”，思念往往不受人控制，何况又是暗恋境况的思念——不得表露、不知前程，愈思念，时间愈乏味漫长，渐渐衍生焦急、失落、悲哀、自卑等无限愁绪，任思念翻涌折磨，却不能转移一二，万般无计，只得透透地领受了！情至深处，却不曾有灵犀，自是你这里万劫不复，他亦无感如同寻常，更觉同他缘分渺茫、人生于他无关，因而暗地里泪光点点，亦是常有的。

我之暗恋，从不敢烦人。想来，所有暗恋者，应该亦如我这般，他的一分关心，能教你欢喜几日，平凡日子也变得鸟语花香，他的半句冷落，却也能让你自觉卑微地远退数万步……却不知，他之关心或冷落，皆非他本意，只因你过分在意，自寻烦恼而已。可是，若能理智看待之，识其无意，又想，何为伤害之最？竟是他的无感，根本未看你有何特别，连冷落都不会付诸于你。

当然，暗恋亦非全是苦涩，也有欢喜之时。有一点很是奇妙——无论何时，你总会联想到他。你看路上人来人往，你看天气响晴抑或阴暗，你看国事新闻时势，或寻常人家柴米油盐……明明与他并不相干，你却总是联想起他来，只需想起，就有微微喜悦，但只能在暗处，永不得说与他。

藏着吧，审时度势，思量再三，还是此计为上。无处表露，便写信。平时不见有多少感悟，一到为他写信时，笔尖竟像得了什么神韵似的，澎湃时如策马奔腾，静诉时似潺潺流水，欢喜时如晴空万里，伤悲时若万丈深渊……所有思绪诉诸笔端，只当他看到了、听见了。然而，那一封封承载无限心事的信笺，只无声地锁在黑匣里，永无光明之日。

就这样，一日日，一月月，收藏着他的笑容、他的言语、他的生活、他的变化……那信笺愈积愈多，思念有增无减，期盼却渐渐灰暗，日子愈久，变幻愈多，却都与你毫不相干。苦涩尝多了，便也不觉太苦了，年月久了，却还觉如同一日。暗恋之毅力，皆因已成习惯吧？

然而，藏得愈久，纵然信中与他谈天千百次，却仍不能与他自然平常而处。他的姓名，无论如何，不能像唤别人那般脱口而出；他的双目，任是怎样，不敢直视而四目相对；他的头像和号码，每于屏幕中无意拉到，竟都如做贼般迅速滑过，逃之夭夭。他有一点高兴，便暗里猜他是为谁，他有半句社交动态，心中直发慌，料是因“她”而写。虽不知“她”为何人，却清楚永不是自己，心死时却偏又重生，重生着又为他心死。

且说，那些信笺未曾为他公开，如同那些心事，永远藏于岁月中了。结局处不免落入俗套，却是暗恋最为惨烈之时。万般思忖，此情无处可寄。一日，寻一理由，佯作潇洒不羁，只说相识已久，联系不常，非同道中人，就此江湖相忘罢。说毕，决绝断删所有关联，那人读了留言，亦不再来寻。你道是我矫情之作，今我看亦是哭笑不得、稚气愚昧，但哪知当日心情，惟此计方能断绝之。

这便是“暗恋这件小事”，如今已不见那人了，数十信笺，亦一一撕毁了，只留得这件回忆，闲时说与你，一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