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我是一个很懦弱的人。
从我踏入社会起,我就一直在被欺负。我所说的踏入社会可不是毕业后,而是走进校园的那一刻,我七岁那年。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校园应该是用来学习的地方吧?对于我不是,学校对于我来说就是生存的考验。在这个拥有几百人的建筑里,我需要学会认识每一个人的脸色,光认识还不够,我还得学会如何去应对。
别人一眼就知道我是个好欺负的角色,而我却要花大把功夫去猜对方是怎样的人。于我来说,真是不公平呀。
也就是在这个环境下,七岁的我就已经对于“社会”这词有了深刻理解。每个人都有各自目的,无论是凶狠的还是和善的,都是出于当下目的所需要的伪装。发现这些不难,就如我所说,每个人都知道我是一个懦弱的人,弱到不需要他们伪装。也因此,我能看到每一个人的许多面。我想这也是一种幸运吧。
但看得明白是没用处的。我仍旧一直被欺负。这就像双眼能看见飞来的子弹,但身体却没有躲避的能力。
欺负我的代价实在是太低了。
首先,我不具备反抗的能力,我永远比别人弱,哪怕某个阶段我发现自己好像壮了一些,但刚想有所反抗,就发现别人壮起来的速度比我大得多。
其次,我没有任何可以得到的帮助。我的父母从来不会管我,事实上,与他们说上话都是很费劲的。我得先找到他们在哪家棋牌室,在棋牌室的哪张桌子,又得琢磨好时机,打得正欢,或者输得彻底的时候,都是不适合同他们说话的。只有刚赢一把,钱也算清,正笑着准备下一局的时候,才能向他或者她提一些请求。
“妈妈,我有点饿了。”
“去老板那自己拿盒泡面。”
诸如这类的对话都是好的,毕竟大多时候我能听到的无非是“滚”、“找你爸”、“找你妈”这类词。
对于我的人生,我并不难过。可能我曾经难过过,但至少现在不再会了。今天的我对所有人或事都不在意。无论是工作还是感情上。
没错,即使是如此懦弱的我还是有着一份工作,和一位并不太相爱的男朋友。工作是简历都不需要提供的工作,男朋友是毫无选择才说喜欢我的男朋友。
他是我的中专同桌,长得像是刚生下来的狒狒。当然我也一直被别人叫做金鱼。
我知道他不喜欢我,谁会喜欢一个长得像金鱼的女孩呢?我曾无数次看过他追求学校里其他女孩,写情书,送礼物。但谁又会喜欢一个长得像狒狒的男生呢?
他在毕业前给我发了一条短信,短信上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又说了是如何如何地爱我。
我答应了他。并不是我信了他,也不是我有多孤独。只是拒绝对于我来说是件难事。对于我这样的人,拒绝别人要么让对方伤心,要么就是给自己招来报复。对方的伤心基本也源于“连她都会拒绝我”此类的心态。
我曾亲耳听见有人说过这样的话,我已经忘了是什么事情,什么原因,就是这句话我一直都还记得。我想我这样的人是没有拒绝别人的理由的。
就这样我有了男朋友,两个与人类长相都没什么太大关系的人走在了一起。在一起没多少天我们就上床了,能看出他就是为这事而来的。就连他提出不用避孕措施我都没有拒绝,心里还自嘲,以我们俩的长相,没产生生殖隔离都是生物界的奇迹。
恋爱的日子——干脆说性爱的日子让我唯一产生的感觉就是无趣。对于此我总是应付,有时懒得连上衣都不愿意脱。他的兴致总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好在开放的费用都是他支出的,简单快速的办完事,我也能躺在松软的床上美滋滋地玩会儿手机,也是份乐趣。
二十三岁生日那天,我才意识到我们这样的生活竟然持续了整整五年。那天是我第一次向他提出了一个要求——给我买一份生日礼物。当微信发出去时连我自己都惊讶了,好像这种做法是理所当然的,但理智的深处又有一个声音正在告诉我,我不配。
但信息还是发出去了,等了整整两个小时,他才回复了我一个“滚”字。
我已经生活得足够小心翼翼,但“滚”这个词似乎是黏上我似的,我老板对我说得最多的就是“滚”,同事对我说得最多的也是“滚”,我的狒狒男朋友对我说得最多的还是“滚”。
往常我应该是不太在意的,毕竟我不在意的时间太久了,久到我已经忘记该如何去在意一些事情。但那天我像是凭空长了一个胆,迅速地回复了他:
“那你今天就别回来了。”
但发送出这条消息并没有给我带来任何情绪发泄的愉悦感,整个下午我都处在无限的恐惧之中。我害怕他回来后会打我,害怕他回来后会把我赶走。
我实在不知道那一刻是因为什么,明明我住的都是他的出租屋,竟然会要求他别回来。如果他让我离开,我连住酒店的钱都没有。我的工作收入根本就不具备在这所城市生存的资格,我的家庭也早已离我而去。
而我竟然因为长期的惬意,而对别人有了要求。我想重新发送一条短信向他道歉,但我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太糟糕了,我一直赖以生存的技能——戒备,妥协,道歉,这些技能原来在不知不觉中都被我遗忘了。这些于我来说最重要的东西,不知不觉都被我一一抛弃。
我想他应该会回来的,毕竟这是他的家,而不是我的。问题在于他回来后,我该如何面对他。希望他能把我打一顿,几个巴掌,再不济踹上几脚。身体上的疼痛对于我来说并不陌生,十几年的学校生涯早让我习惯了这些。如果这样就能挽救这事,倒也轻松了。
但万一他不打我呢?他对我的依赖已经越来越少,直白地说,他已经越来越不在意是否要和我做那档子事。我知道他在外边花钱找过人,这事是我亲眼看见的,他在一扇红色玻璃门外徘徊了好久,里面穿着黑色吊带的女人也不厌其烦地不断向他招手。最终他还是猫着腰进去了,没多久又理着裤腰带走出来。后来我还看见过很多次,只是我的角色从跟踪变成了守候。每一次等到他出现,我都会有一种胜利的感觉,我想我猜对了,心里默默地嘲笑他。嘲笑他每一次都畏畏缩缩地进去,又急急忙忙出来的样子。
但现在,想到这些场景我却笑不出来,就连心里的那个我也笑不出来。要是他习惯这样的生活,那还留着我做什么呢?可能是为了省钱?但要是他的收入增长了,嫖这件事对他来说没有任何经济压力的时候,我同那些玻璃门后的吊带女人相比,还有什么优势吗?毕竟他的收入确实越来越多,而我却永远比不上那些穿着吊带的女人。
我越来越害怕,整个身子蜷缩在座位上,电脑屏幕还停留在几小时前打开的空白报表。无论是报表还是男朋友,我都想不出任何解决方法。老板在早上开会时还拿我举了例子,言语尽是厌恶。如果工作没能做好,男朋友也要赶我走的话,我可能彻底就流落街头。
真羡慕那些玻璃门后的女人啊,拥有工作的同时还能收获到我的男朋友。我与她们相比真是废物,她们身上的吊带穿在我身上想必也不会提起男人任何兴趣,怕是只会更反胃罢了。
但是...我真的快疯了!我想还是去尝试一下,万一——我想万一有些效果呢?尽管我的脸长像是金鱼,但身材还是消瘦的,虽然该有肉的地方也没有多出一分,只是我平时一直用宽松的衣服遮掩着。如果我能换上那些吊带,可能,哪怕只有一丝丝的可能性,能让男朋友的怒火降低一些,也算是好的。
我平复心情,打算快速完成工作,按点下班后去最近的商场里挑选一件。但电脑的屏幕让我的双眼越来越花,我满脑子都是那些吊带女人,我在脑海里反复观察着她们,观察她们身上的款式,款式的细节。
等不及了,我直接离开座位,冲出公司大门奔回家,那个现在还能被我称为家的地方。我没能去商场,因为思考许久,那些橱窗后面的衣服我肯定消费不起。我只是去了家楼下的24小时成人用品店,那道门后边的物品都标了实价。我选择了最便宜的那套。捏在手里的几缕布料就已经比我身上穿的所有都贵了。
我守在家里,换上这件从开始就不是为了穿的人设计的衣服。潮湿与凉风让我瑟瑟发抖,我躲在被窝里,反复祈祷当男朋友回来时的怒气能减少一些,我知道我的样子并不能给他带来任何愉悦,我只想让他知道我有为此付出,我只是希望,我的付出能够有一丝小小的回报。
不过我等到了深夜,男朋友也没有回来。直到两个礼拜过后,我养的猫和我说,它在不远处的河边,发现了男朋友的尸体。
(二)
我养的猫叫元宵。它是一只很普通的白色田园猫,眼睛同我一样大,只是我的眼睛让我像金鱼,它的眼睛倒让它看着挺可爱。
元宵会说话,倒也不是说的人话,它所能发出的“嗷呜”还是正常猫的声音。只是我能听明白,像是一种语言直觉,我能肯定且清晰地明白它在说什么。
它来到我身边,正是父母离开没多久的时候。那时我一直处于极度的抑郁中,整日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哪怕空气稀薄到没呼吸一次就会产生眩晕,我也不愿意挪开脸上的棉被。
直到元宵跳到我的脸上,我才下意识地推开被子。原以为是父母回来了,但眼前却是这只小白猫。
元宵对我说:“你好。”
那天我反复向它确认是不是在和我说话,是不是说的人话。
当然,后来我知道它就是一只普通的猫,唯一有些特点的只是它的白毛被泥土染成了奇怪的灰色。至于它能说话,我后来就不太吃惊了,毕竟它永远都只能发出“嗷呜”的声音,也只有我一人能听明白。与其说它有特殊的本事,不如说我有特殊的本事,我能听明白它所说的,对于别人来说,它也就是只很普通的猫而已。
所说是我养的猫,但元宵并不在家里常住,每隔两天,有时候也会长到三四天,它才回来一次。
我总是会在阳台为它准备好足够多的猫粮,放在一个小小的不锈钢碗里。但终于等到它回来了,也只会命令我为它换一碗新的,抱怨着碗里的猫粮潮湿或者脏了。男友常说不如等它回来了再喂它,但我又担心它万一饿到了没能第一时间有吃的,对它瘦弱的身体不好。
我还好喜欢元宵的,因为它很乐意与我说话,虽然它在家的时间不长,大多时间都是在附近的房顶上与其他的母猫鬼混。但每次回来,它都会带给我一些最近它所看到的事情。
有些比较无趣,例如哪儿的公猫被强行做了绝育,哪儿的母猫怀上了哪几只猫的孩子。但有些还是我爱听的,它会帮我去看看我的父母在做什么,帮我看看我的老板在做什么,帮我看看我的同事们都在做什么。男朋友去找那些玻璃门后的吊带女孩,也是它第一时间告诉我的。
这些不是我去要求它做的,倒是它似乎在努力地为我们找一些共同的话题,在它忙碌的交配活动之余,总会跨越无数的房顶,无数的街道,为我带来这些信息。
元宵像是我拥有的另一双眼睛,为我勘察着我所想知道的一切,让我有足够的准备应对接下来所要面对的事情。我想元宵是上天给我的一份礼物,对于我这样一个懦弱的人,最好的一份礼物。
不过它最近回来的频率越来越低,特别是在生日那天我做错事情之后,男友没有回来之后,我更加迫切地希望它早些回来,我想它可能知道男友去了哪,它应该知道的,这座城市好像都没有它不知道的事情。
我需要它能给到我一些信息,因为这段时间我真的很崩溃。公司我也没去,因为我不知道如何去面对老板,想起那份没做完的报表一定还停留在电脑屏幕上吧!老板每次路过,看到空荡的座位和空白的报表一定会恨死我,一定又会在晨会上不停地羞辱我。
但我没法去公司,我不知道男朋友什么时候会回来。我一直没敢再给他发信息,但是他也一直没有找过我。时间拖得越久,我越害怕。他会不会像我的父母那样直接把我抛弃了,留给我一个空荡荡的家。
每日我都在后悔,我真不该那样做的。明明我的生活已经足够好了,为什么自己会在冲动中要去毁掉他呢。
但好在,元宵在消失两周后回来了。只是它给我带来了这条不好的消息。男朋友的尸体就在家不远处的河边。
我反复问着元宵:“是尸体吗,也就是他已经死了?”
“是尸体,尸,体。我已经重复很多次了。”
“没再说话,也没再动过。”
“事实上已经发臭了,是死掉的臭味,腐烂的臭味。”
我要和元宵一起去河边看看。打开门时我才羞愧地注意到,自己还穿着那身从24小时情趣店买的情趣内衣。我快速换了衣服,戴上口罩和帽子。
元宵说不远处的河边,实际就是家楼下的小河。可是到了河边,什么也没有。
我蹲下身子又问正在舔舐自己猫毛的元宵:“你说在河边,可是河边什么也没有呀。”
“可能是被扔进河里了。”元宵“嗷呜”地说。
我检查着草地每一处的细节,但只看见没人修理的杂草与没人清理的狗屎。我又低头使劲嗅着,也只是河水与狗屎相伴的臭味。
“什么也没有呢,元宵。”我问。
“没有就好啦,反正你其实也并不太想见到他吧。”元宵盯着我的眼睛回到我。
对啊,我为什么这么在意他没有回来呢?假如他能永远都别回来的话,我就能一直占有着房间了。虽然只是一间小小的出租屋,屋里还有永远消灭不了的蟑螂。但我能独享一张床,也不用再去面对他那张狒狒般的脸了。
是啊,他不过就是一只狒狒,太长时间我都忘记他是只狒狒了。他就是一只原始的,只知道发泄的恶心生物,我却还在担心他是否能回来。
太开心了,如果他就这样永远不回来的话,我就永远都不用去害怕什么,去妥协什么。
我快速地回了家,首先要做的就是烧掉那件羞耻的情趣内衣。肮脏恶心的东西,我要与这些东西彻底告别。我把衣服丢进浴缸,用着他留下的打火机点燃。火苗燃了又灭,我又点了一次,燃了又灭。不过几次之后,那些衣服就成了一小堆黑炭,完全看不出之前它存在过的样子。
我自由了,彻底地自由了。之前有过这样的感觉还是父母离开的时候,我不用再去讨好他们,去祈求他们。因为他们已经不在了,我能享有所有的一切,不用担心被谁拿走,也不用花费任何的心思去想要得到一丝丝的怜悯。
余下的日子是快乐的,就连元宵也不再出门,一直在家与我相伴。我们买了很多的酒,很多的烟,很多的零食。我们在不停地庆祝,庆祝后不停地跳舞。元宵的舞步简单又滑稽,总让我捧腹大笑,而它也只能骂我像一只金鱼。
“你知道吗?我并不在意。”我大笑着回它。
可能是我们过于放肆,楼下的人找上来了。
(三)
我的楼下住着一个独居的女人。
我对她太了解了,毕竟我有一只不断监视她的元宵。她在园区的一家写字楼工作,去工作的路上要坐半小时的地铁,加上十五分钟的公交。她很漂亮,令人羡慕的漂亮,而且她的漂亮与玻璃门后的那些吊带女人不一样,她不需要任何装饰,就是简单的马尾辫,露出全部的额头,都能让人惊叹的那种漂亮。
她是一个同我一样无趣的人,按时上班按时下班,在家里就是不停地看手机而已。她能看很久的手机,从六点到家一直看到凌晨才不舍得去睡觉。
我很好奇她都能看些什么,可惜元宵也不知道。它只能在对楼看她,但以它的视力也不能看得太细。
“兴许是和朋友聊天。”元宵说。
“是什么样的朋友,可以聊得这么久呢?”我问
“也许是有很多很多的朋友,这样聊完一位,就可以聊下一位,聊完下一位,就可以再聊下一位。”
真羡慕呀,有无限的朋友可以供她消遣。尽管她是独居,但她却过得比我有意思得多。虽然有元宵陪伴,但它也只是一只普通的猫罢了。要是有另一只元宵,或者汤圆,饺子,馄饨...我也应该也能像她一样脸上总有笑容吧。
她的到访还是让我很惊讶的。就我所知,或者说我和元宵所知,她并不是一个擅长主动与别人交流的人,她无论何时都是独来独往,不知道她这时候来是有什么事呢。
“您好?”她先开了口,穿着一身棕色的睡衣,帽子上还有两只可爱的熊耳朵。
“嗯...您好。”
“想和您说一下,您最近夜里烧饭,切菜和水流的声音有一些响,还希望...嗯...您能稍稍注意一些呢。”
她挂着假笑,这种笑容我也很熟悉,因为我也会给自己挂上这样的笑容。显然她就如我和元宵所想,是一个不太擅长与人沟通的人。也因为这样,她才能在手机里拥有无限的朋友吧。
“实在对不起,前段时间确实没有太注意这些,以后会注意呢。”我也挂上同样的笑容回复她。
她再三向我道谢,又提了一句:“还有,前些天有闻到一些焦味,不知道是不是您这边,但无论如何,还是需要注意些呀。”
“嗯...兴许是烟味,我有抽很多的烟。”
“有点不太像,好像就是东西烧焦的味道,但我确实不知道具体是哪里散出来的。”
“嗯嗯...我接下来会注意的。”
她又向我道了谢,帮我关上门走了。
真是遗憾,我才开心了几天就遇上这样的事情。但也确实是自己没太注意声音的问题。
“你说她会怪我吗,说实话,我并不想被她讨厌。”我问了问元宵。
“我觉得应该不会,看样子她还挺有礼貌的。”元宵回我说。
“不知道她刚刚有没有往里看过...真是倒霉,我们的厨房就在门边,但上面什么也没有。”
元宵向我翻了一个白眼,这个动作对于一只猫来说还是比较少见的,但它还是听了我的话,爬向阳台,纵身一跳跑走了。
我想应该没事,毕竟看她的样子只是有些嫌我吵而已。可惜的是,接下来的日子就不能继续快乐了。
实在不行就只能让她搬走了。但我真的很喜欢她的样子,从里而外的那种漂亮与自信,看到她我就能开心,发自内心的开心。
可是,我真的很喜欢在房间里跳舞的日子,真的很喜欢,真的真的很喜欢。实在是抱歉了,我的父母,我的男朋友,还有楼下的这位漂亮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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