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59期“空”专题活动】
“嘿嘿,有空来玩儿啊!”香玉使劲吸吸鼻子,灰黄色的半截儿鼻涕却只是颤了颤,依然趴在她干裂的唇上。
似乎被糊得不舒服,她抬起脏兮兮的袖子,自下巴开始,一路滑过口鼻、眉毛,最后经过额角,到达蓬乱的头发。经此路线,那段几度进出、最终被强行转移的鼻涕,稳稳当当挂上她右边的太阳穴,在阳光下闪着晶亮的光。
看着她额上黑的黄的片片污垢,我强忍住要恶心的冲动,只匆忙丢下一句“趁热吃”,就落荒而逃。身后,香玉又嘿嘿笑着,重复那句“有空来玩儿”。
“哈哈,香玉是不是又没洗脸?这孩子啊!”看我苍白着脸,老妈不厚道地笑。“你告诉她,把脸洗干净,才会有人跟她玩儿。哎,你让她趁热把包子吃了没?”
香玉是个傻子,生来就傻,和她早亡的爹一样。不过,她人虽傻,嘴却甜,见人就伯伯婶婶的一通乱叫。即便大部分时候都是张冠李戴,人们也是哈哈笑着纠正她,再摸摸她的头,夸一句“香玉真乖”。
人们都知道,只是教会这些称谓,香玉妈已是用尽了洪荒之力。小时候,每次路过她家门口,隔着破旧的门板,都能听见母女俩一遍又一遍练习:爷爷——爷爷——爷爷——
在我印象中,香玉三四岁的时候,香玉妈就满脑袋花白头发。刚开始,我们一群孩子对她白发好奇又恐惧,总担心她是什么妖怪的化身,比如传说中的白毛怪。后来大一些,才多少有些理解她的不容易。
村东良叔家的儿子海波,长得粗壮威猛。某天,海波酒后路过,香玉小跑着凑过去喊“姐姐”。旁边的孩子哄笑,坐门口乘凉的三婶也开玩笑,说海波如果再瘦一点,还真像个大姑娘。没想到海波顿时翻了脸,恨恨地骂一声“傻X”,随即一脚上去,把香玉踢倒在满是碎石子的水泥路上,嫩生生的额角被割破了一大块皮。
惊吓之余,我才知道,原来,已经十二岁的香玉,智商竟不足以分清男女性别。一起玩了十来年,我居然刚刚发现这一点,我都有点怀疑,自己会不会也是一个呆瓜。
其实也不怪我。一直以来,香玉身上的衣服虽然旧,却都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粉白的小脸,也肉嘟嘟的可爱。就算大多数时候都呆呆的,跟不上游戏节奏,我们也只以为她反应慢一点而已。
而且,香玉妈双腿残疾,却心灵手巧。我们乱糟糟的头发,一经她的手,就秒变各式小辫子。就为了这些小辫儿,我们从来都没嫌弃过香玉,玩什么都会带上她。
香玉乖巧,很少喊我们的名字,都是哥哥姐姐的叫,糯糯的声音听起来特别舒服。我们也不管她在叫谁,都是自动自发地对号入座。
我们十来个孩子,在别人家玩,难免被家长嫌弃吵闹。在香玉家,却完全没有这种困扰,随便我们翻箱倒柜爬上爬下,香玉妈只叮嘱几句“小心”、“别摔着”。离开的时候,她还热情地招呼“再来玩儿啊”。
我想,香玉那句“有空来玩儿”,应该是被她妈妈反复练习的结果吧。那次被打之后,除了叫妈,香玉再也没有喊过谁,她只是乖巧地对人笑。有人给她吃的东西,她就嘻嘻笑着鞠躬。
香玉妈死于肺病。几次咳血之后,她瑟缩着开口求人,问人有没有孩子不穿的衣服。她把要来的旧衣服拆开,再一针一针缝成香玉的尺寸,大大小小,里里外外,洗净叠好,装满炕角那个大木柜子。
她还教香玉烧火做饭,就做最简单的面糊和米粥。临死前,她挣扎着跪趴在炕头,求村长帮忙申请救助,保证香玉有口饭吃;求大家帮忙照看,别让女儿冻饿街头。
“如果有合适的人家,求二嫂给打听相看一下。穷点没关系,丑也没事,哪怕残疾,”她拉着本家嫂子的手恳求。“只要能给玉儿吃饱穿暖,等她满十八岁,就给她嫁了吧!”
香玉大概是理解不了什么是死亡,她依旧乐颠颠地满村子跑,回家满屋子找妈。有时候找急了,就带了哭音。只是听人说,我就能想象出她的凄惶无助。
香玉把家里最后一口锅烧烂后,邻居们就商量着排了班,每家负责给她送一天的吃喝,风雨无阻。没办法,她认定了只有在这个房子里能等到妈妈,每天必须回来吃饭睡觉,谁也哄不走她。
“别嫌弃她。”老妈叹一口气。“你们从小一起玩,她跟你们有感情。以后我们这些老一辈的不在了,还得靠你们照拂她。这孩子,可怜呢!”
我把蛋花汤和焖面放到桌子上,又在脸盆中倒入温水,轻声唤她:“香玉,我有空跟你玩儿了,但是,你先把手和脸洗干净好不好?”
“嘿嘿,有空来玩儿哦!”她把水扑到脸上,咧嘴笑得像个小孩子。“嘿嘿,有空来玩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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