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铃

作者: 沪上月 | 来源:发表于2023-06-24 16:34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40期“始”专题活动。

太阳将将升起的时候,村头草叶上的露水尚未凝干。

铁匠王老六看着少年赶着羊群,路过村东头的大槐树。

“阿远,又去放羊啊~”王老六远远地喊了一声,灰袍的少年朝他挥挥手示意自己听到了。

村里人不知道少年是哪里来的,村子只是一个建康城附近偏远的小村,离建康城骑马都得花上一天一夜,大部分的村民一辈子都没走出过村子方圆十里的地方。

少年是在三年前来到这个村子的,王老六至今还记得那天的情景。那天刚刚下过雨,雨后的阳光透过蒙蒙的雾气照在原野上,水雾蒸腾,昆虫鸣叫。他正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摇着蒲扇乘凉,就远远地听见一阵铃铛的声音,声音由远及近,被风送遍了整片原野。

他睁开眼,看着一个人背着一条长长的行囊,骑着一头灰色的老毛驴,由天际尽头沿着草木小径慢慢地走到眼前。

毛驴的身后,是一群大大小小的山羊,白的花的黑的,什么颜色都有。

“大叔,请问这里是白云村么?”毛驴上的少年朝着王老六一拱手,手里擒着一柄折扇,扇柄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铜丝铃铛。

毛驴、少年、五颜六色的羊群,王老六还没来得及为这怪异的组合诧异,便看着他的脸失了神。

少年的瞳孔清亮得像天上的明月,仔细看,又像数万年不化的寒冰,带着丝丝凉意。村里人很少有这样干净的眉眼,只有城里面的大户少爷会有这样的气质吧,好像月宫上的谪仙人一般,王老六在心里默默想到。

在得到了王老六肯定的回答之后,少年骑着毛驴悠悠然进了村,村口的清风呼呼吹着,带着湿润的水汽扑在王老六的衣襟上,泅染出微微的湿意。

王老六突然想起来,走过这么大一片雨后的原野,刚才少年朝自己拱手之时,全身上下的衣袍竟是干干净净的。

少年自此便在村子里住了下来,在给村里每户人家发了一粒银锞子后,德高望重的老村长出面分给他一间村西头的茅屋,并让大家不得打探少年的来历,只说他叫阿远。

阿远每日里便是放羊砍柴,村里人刚开始都离他远远的,后来日子久了熟悉起来,在路上见面时也会打个招呼。也有村民大着胆子去问他一个少年人为何来白云村,可阿远每次只是笑笑不说话,只有手里的折扇下的铃铛微微颤动。

时间久了,山村农夫也就再懒得过问,人人家中都有难念的经,都得为生计发愁。

白云村家家户户的生活基本都自给自足,偶有需求的时候,便会让自家的男人在每月的逢场时节,收拾好货物,走上几十里山路,去山脚下的一个集市站点卖掉,再换点家里必用的物资。

一日午后,外出赶集的男人们都回村了,同时也给村里带回来一个不好的消息。

山脚的集市关闭了,据说是因为外面开始打仗了,听说建康城的火烧了三天三夜,连青衣江都被鲜血染红了。

战争的消息并没有给村里人带来什么压力,反而是集市的关闭更让人们发愁,毕竟一个小小的偏远村子,没有人会打它的主意。

傍晚的时候,阿远赶着他的羊群回到了村里。

袅袅炊烟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升起,夕阳渐渐西沉。与往日一般把羊群都关进羊圈里,阿远拂了拂衣服上的尘土,转身走进家门。

墙壁上挂着一条长长的行囊,除此之外家徒四壁。冷冷清清的房间,茅草稀稀拉拉地铺在地上,一点烛火微弱地在书桌上燃烧,映着少年深邃的眼眸,白天的时候,像清亮的明月,到了夜里,却像深不见底的古井。阿远轻叹了一声,拿起一本书籍细细研读起来。

雪亮的刀光、漫天的哭喊、泼墨般的鲜血仿佛都已经很遥远了,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战场上的呐喊声遥遥地传到心底,然后被寒冰冻结住,万年不化地冻结。

阿远皱了皱眉,今日有些心神不宁,还是早些歇息吧。

夜深了,万籁俱寂,只剩下烛火噼里啪啦地燃烧。

天明的时候,白云村遭到了入侵。

村民们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这个穷得叮当响的村子也会遭受战火的洗礼。老天大概是觉得无聊,和所有人开了个玩笑,一伙战败的逃兵在躲避追杀的无意之中来到了这里。

逃兵,不,现在他们已经是强盗了。强盗们霸占了村里的祠堂,泥塑彩像在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却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早先的时候,七十九岁的张大爷见不得祖宗祠堂遭受破坏,来到强盗面前,刚要举起拐杖怒斥,只见强盗头子右手一挥,桌上的环首大刀带着一股冷风划过,张大爷便只剩下了半个身子。

张大爷的儿子红了眼,刚要上前拼命,强盗头子又是一个转身,大刀平平一挥,寒光闪过,人头便滚落在地,兀自双目圆睁,祠堂的地面恰如洗过一场血雨。

强盗们却不以为意,他们欢笑着喝彩,强盗头子只是用刀面拍着村长的脸,也不顾跪在地面苦苦哀求的村长,让他把好酒好肉都供上来,他们吃饱喝足了自会离去。

村长佝偻着腰从祠堂退出,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阳光射在祠堂门口,却是血红血红的。

到得太阳落山,强盗依旧还在祠堂。

大杯喝酒,大块吃肉,他们的快活已经整整持续了一天。

村民们在村长的带领下拿出了家中积蓄的物资,他们只是普通的村民,被强盗手中的刀吓破了胆,只盼着他们早日离去。

逃兵们吃饱喝足,村长再次被带到了祠堂内,片刻后便退了出来,只是腰显得更加佝偻一些了。

一炷香的时分,小葵被村长带到了祠堂里,她怯生生地捧着酒碗,少女白玉的脸颊在火焰的照耀下闪着微弱的光芒。

她长得不算很美,却是村子里最出色的女孩了,像一块温润的白玉,村里的男孩都以能和她说话为荣,所有人都想这是一个完美的女孩子,甜甜的,还能织出上好的棉布,可惜她的父亲防着这些少年们,保护着他的女儿像是护雏的母鸡。

但他现在没法再护着他的女儿了,此刻他的头颅正高悬在祠堂的屋檐下。

强盗们围了上来,强盗头子眼中闪烁着淫邪的光芒,他放声大笑着,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朝着少女抓去。

祠堂里的哭喊声一夜未曾停息。

在村子的西边,阿远的心乱了。

他闭上眼,想要通过冥想来平复心情,这是以往一个长门夫子教给他的方法,用来在思绪嘈杂的时候获得片刻的安宁。

少女的哭泣声从云层传来,刺入阿远的内心最深处,他睁开眼,起身拿起挂在墙上的行囊,颤抖着手想要打开它。

藏在人心深处的妖魔苏醒过来,低低地笑着。

阿远看见了漫天的火焰,呼喊声,铁蹄声,刀剑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

面前是一条蜿蜒的火龙,他用力地踩了踩地,是柔软的泥土,夹杂着青草。

阿远明白了,这是持着火把的铁骑兵,他们手中还持着带血的马刀。他要怎么办,骑兵就要到眼前了,他能怎么办,他站在地上,没有马也没有刀。

阿远的大脑飞速转动着,他在计算逃离战场的方法。突然间,他的思考中断了,披头散发的女孩子跑了过来,后面是狰狞的马刀。而他看见了那个女人的脸,欣喜地跳了起来。

是那个女孩子啊,在他贫困潦倒的时候陪伴着他长大,会温柔地看着他笑,给他送食,每天给他浆洗衣物的女孩子。

“阿树,不要怕。”他朝着那个女孩子伸出了手,“我来保护你。”

他觉得没有什么可以怕的了,他会抢走一个骑兵的刀,有刀在手,他尽可一搏。

但是他愣住了,他的手直直地伸着,穿过了女孩子的身体,而对方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一样,冲过来推着他,大喊着让他快跑。

火光烧到了面前,阿远呆呆地退了两步,努力地抬眼望去,看见骑兵们已经把女孩子围了起来,男人们狞笑着,他们扔掉了刀扑在那个他曾经最爱的女孩子的身上。也许五个,也许六个,也许更多。他们有的人在解自己的铠甲,有的人在撕扯女孩子的衣服,女孩修长的腿被大大地分开,用力地按住。衣裳一片片地撕裂,心急火燎的男人凑在她的身体上撕咬,像狼群撕咬一只洁白的鹿。

阿远从人群的缝隙中看到了那双美丽的眼睛,绝望而不堪一击。

他呆住了,手指颤抖着抚摸着行囊,风中的妖魔狂笑着,终于蜡烛熄灭,阿远颓然地坐在地上。

第二日的清晨,强盗们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阿远出门,回身合上了门栓。

路过祠堂时,他看见小葵静静地躺在祠堂门口,皎洁的脸蛋平静地对着天空,像是睡着了。他想起自己初来的时候,少女也曾和其他的姐妹一起偷偷窥视过自己,然后娇笑着羞红了脸;还有一次,自己丢失了一只小羊,傍晚时少女却抱着小羊来到了家中,手心里采着一把最鲜嫩的青草,小羊柔顺地躺在少女的怀中嚼着草,偶尔咩咩地叫着。

他那时候觉得她的笑容像秋日里的阳光一般温暖,而他的阳光现在熄灭了。她静静躺在那里,衣服被撕成了碎片,丰润的胸口被干涸的血覆盖。

少女父亲的头颅就悬挂在她的头顶,张大了黑洞洞的牙齿,像是无声的控诉。

阿远颤抖了起来,他想起来了,多年前,正是这样的夜晚,城破了,建康城里的剑术天才面对着敌人的马刀时竟拔不出掌中的剑。喜爱的少女孤身引走了追兵,而他只能躲在房屋后面的稻草垛中瑟瑟发抖,看着敌人抱走他喜爱的少女开始享用自己的战利品。

而昨夜,他再次逃避了。

阿远疯一般地跑回了家中,颤抖着手指解开了行囊,那是一个长长的剑匣,灰色的花纹镌刻在古朴的檀木上。

大朵大朵的血花在空中绽放开来,淋了阿远一头一脸,心底的妖魔再次低笑起来。

“滚开!”阿远咆哮着。

“直待血淋头,始知自摧灭。”他想起很久以前,那个长门僧教他冥想的时候说过的一句话,当时对方脸上的神情似怜悯,又似哀叹。

剑匣打开了,一泓明亮的阳光射在了阿远的眼中,妖魔们恐惧地四散而逃。

当他握住剑柄的时候,手指已经不再颤抖了。

“这才对,这样才对!”阿远在心里大声地咆哮着。

他提着剑走出了门,在门口打了个忽哨,那头老毛驴便悠悠然出现在街边。王老六躲在自己的家中,眼神复杂地看着骑着毛驴的少年提着剑走过长街,走过青石磨坊,走过祠堂,走过村东头的大榕树。

折扇背在他的身后,扇柄下挂着的铃铛在风中孤零零地转着圈。

这是九月初三的上午,阳光惨白,是一个死人的日子。

这是铁匠王老六最后一次见到阿远。

八 

阿远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连带着屋子里的一切痕迹,如同当年无声无息的到来一般。

有大胆的村里人沿着出村的道路出去看过,发现村东头二十里的地方,一大片树林都烧成了白地。

有人说阿远寡不敌众,死在了和强盗的搏杀中,也有人说阿远剑术通神,一剑光寒十九州。但不管怎样,白衣侠客斗山贼的传闻是渐渐流传了下来。

“只见剑光一闪,匪首大呼,一只眼睛鲜血直流,正是中了白衣少侠的一招长虹贯日...”

数十年后,战乱早已平息,白云村黄河渡口,说书人抚尺徐徐而谈,引得围观的茶客们大声喝彩。茶客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一对情侣,男子白衣胜雪,长身玉立;女子紫衣云鬟,小鸟依人。此刻二人被说书人口中的故事吸引得目不转睛,只盼着对方赶紧将故事讲下去。

“诸位莫急,待老朽喝完这碗养生茶清清嗓。”堂上的说书人见众人心痒难耐,更是不慌不急。

“哎呀,急死人了。这人能不能说完再喝啊。”紫衣少女娇声喝道。

一旁的茶博士微微笑道,“姑娘莫急,他无非就是想要点清嗓费,且磨他一磨。”

“我们没那么多时间等。”一锭大银平平飞到了说书人的桌上,“一点点清嗓费奉上,聊表心意。”

却是少女旁边的一位白衣少年出手。

说书人见状再不敢怠慢,拿出生平绝学,更是把故事里的白衣侠士夸得天花乱坠,神勇无双。少女听得目眩神迷,回首望着身边的白衣少年,眼神痴迷,仿佛对方化作了故事中的少年侠客一般。少年也感受到了心上人的目光,紧紧扣紧了掌中的纤纤玉指。

剧终人散,茶客们纷纷散场离去。

“你说,这故事里的少年是真的吗?”紫衣少女喃喃说道,也不知道是问自己,还是问旁边的人。

“云妹,多半是假的。”一旁的白衣少年皱眉。“民间故事,有几时又能当真呢?”

“哎,如果是真的就好了~”少女依旧沉浸在故事里,差点撞到过来收拾茶具的茶博士。

茶博士也不气恼,笑呵呵地赔不是,将对方送到了门口。

看着少年情侣慢慢消失的身影,茶博士笑容不减,又迎接着下一批客人。

直到夜色降临时,茶博士才收拾好茶室的器具,锁上门,穿过一条长长的小巷,回到自己的家中,缓缓合上门栓。

彼时正值七月流火,夜间暑气依旧盛行,许是有些热了,茶博士从怀中拿出一把折扇缓缓摇着。

扇柄上赫然是一个小巧的黄铜铃铛,在夜风中铿然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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