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巷子里的风猛地砸下来,紧跟着是叶子们沙沙作响,真是一点也不知道体恤人。大半夜搁在着一个劲儿地嚎,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天爷死了妈!
丽芳夹着右手打算翻个身,不料薄花布裹着的半只腿半片胸口一阵鸡皮疙瘩,一低头只剩了半片被子虚掩着昏暗的躯体。要不是半夜被吵醒,她倒是没想过这样看自己。就好像地窖里堆满番薯的化肥袋子,只是深浅不一的粗糙。紧了紧被子,边儿上没动静,那估计是压实了。撑着手不动声色地扳回身体,灯泡吊在房梁。
丽芳往男人边上靠了靠,依旧挡不住侧边溜进来的风。眼前的灯泡闪了一下,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都几年了。它总是在夜晚恣意地闪烁。男人说这不可能,家里电压什么的都正常,这灯泡是老卢他们家买的,哪能有假?男人总是不信,那爱信不信好了。丽芳睁着眼懒得管,反正男人晚上睡觉不打呼噜,照老卢老婆的话说,已经是“天大的好事咯”。哼,真不知道是那样的天。
老卢这个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个不知道他惦记着咱们露露?也不看看他儿子是什么样子,上学没学好打工也就是跟人当学徒烫头发,不三不四娘娘腔一样的。你老卢有什么脸托人来问?露露今年没考上,明年就一定考不上了?只想贪着便宜的捞。得不争点气啊。
灯泡剧烈地闪了一刀子光,窗户上猛地多出一个口子来。丽芳回了神,只留下雪花片似的振动,就像仓库里的黑白电视机 。男人向右蜷缩起来,紧绷的被子一下子就疲软下来,蓬蓬地罩着一层暖意,涌动的河流几乎要溢出脚趾甲缝。
又是一片朦胧的光,今晚上不知道为什么,到处在刮风。
“起了起了!嘿!粥都要炸出来了!”喊了半天没反应,庆国的黑脸隐在毛巾升腾而起的白色中,“这是半夜见了鬼了总。”
“你冲我喊什么喊,还不赶紧起来。”丽芳抓着粥勺,门帘里头探出半个下垂的黄眼袋。
“今天老卢说迟一点没事的,我还会不知道?等着你嚎?哼。”床边凳子上的衣服花花绿绿的堆了一堆,紧挨着的热水瓶倒是糊里糊涂的油着,“我裤子在哪儿啊?”
“屁股大一块地还能在天上不成!”
“诶,你今天早上怎么这么冲。不就是裤子么。”在另一边的床脚顺着一块黑连带翻出两只死老鼠样子的白袜,庆国抓起来抖了抖。
丽芳的粥煮得过于浓稠,简直不像粥该有的清爽样子。庆国叼着牙刷,看着桌子上的粥,简直是一团发霉的浆糊。哦,也可能是这个镜太脏的缘故。这女人一天到晚忙,忙什么都不知道。家里也不打扫干净,看看老卢家里。
庆国吐了口牙膏沫,大理石的下水道口也是一圈黄。
“昨天的工我做完了,等会你下去的时候,顺便捎给饰品厂的。”
“嗯。”
“我估计那一袋总有两三百,五分钱一个的小东西,也是烦。好像饰品厂的今天会有一些一角一个,你还的时候,顺便问问,有的话就扣下来,微一下我。”
“嗯,你这个菜是不是没放盐。这么淡的。”
丽芳一顿,翻了翻干炒萝卜丁。“我吃着还成啊,太咸致癌的。”
“癌个屁癌。中午我不会来吃,老卢说让我过去吃。”
“他就是惦记咱们露露,你还吃,吃死你。”一粒褐色萝卜干掉了下去。
“哼,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女儿有什么好。人家小卢现在也有一个月两三千了。”庆国低了头,稀里哗啦地挖着粥。
“诶诶,你这个话,露露就不是你女儿了?要不是你当年找小三儿,那么一闹,她高三成绩会掉下去?”
“我……”庆国放了碗,冷眼看着桌角的萝卜干。
“我辛辛苦苦啊,租房子啊,陪她上学。你瞧瞧手都成这个鬼样子。没想到你倒好,勾搭上别人。我挠不死你我。”丽芳使劲戳了戳碗底,倒是没听见什么声。
“走了。”屁股往后一推,庆国撵了门口的编织袋就往楼下走。
丽芳翻了个白眼照旧吃自己的,爱吃吃不吃拉倒。又不是饿着了。没做亏心事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夹起桌面上干瘪的一小粒,丽芳有些得意,嚼进嘴里之后却是长长的一阵寡味。可能确实是盐加少了。
往椅背一靠,门框与水泥走廊格出一块蓝汪汪的天。
庆国抬头见一只鸟轻快地划了过去。店里卸完水泥钢筋之后,然后去老卢家吃饭,下午照例是卸水泥今天天气热不知道会不会人少一点,昨天打牌输了几块今年不能再输了。然后回来吃晚饭……是不是露露要回来?周五,啊,都周六了,是要回来了。庆国划了划手机,盖好防护罩。
“哟,这么快就好了?你们丽芳的手脚真是勤快。”饰品店的小金要比自己小那么十来岁,一个女儿也在上学。庆国看着她把一编织袋的塑料发卡拖到黑洞似的小店后面去。声音悠悠地传过来听得倒是很清楚。
“不勤快没饭吃咯。哪像你们有个店什么时候都来钱。”
“哪有什么钱不钱的,要不是孩子上学在这,早就走了。没什么人又得耗着,你是不知道,这每个月电费都好几百交过去。”小金沿着自己的声音放大且清晰起来,庆国低头看着新的花样,是发卡上的蝴蝶结布条捎带一只涂了红指甲油的脚。“这多少?”
“这一袋五百个,两角一个。要不是你来得早,旁边皮鞋店的老板娘就拿去做了咯。”小金骚了骚头发,依在玻璃门上。
“那倒是谢谢你了。这先放着,一会丽芳过来拿。那我就先去了。”
“行的。”拖到一边,小金笑吟吟道“那我也打扫卫生了。”
庆国笑着点点头,看着小金手臂上浅红的一道玻璃门印子,满足地撤了脚。女人啊,还是生嫩的好看。庆国一手点开微信,给丽芳发消息,丽芳没回。她总是不回的,反正自己发过了。没吃饱,还是得去买俩包子的。
运城这块总是杂着新新旧旧的好多东西。五花八门的头从身边飘过去,小年轻总是喜欢穿一身黑色,看着就像根茎纤细的毒蘑菇。庆国倒并不讨厌,只是看着有些糟心。前几天跟着钢筋车进了一趟城,那年轻人倒是看着顺眼得多,衣服认真穿,破牛仔裤时不时隐约一块白,也好看的。
淌过一道阴沟浑水,庆国踮脚立在街边高出几寸的水泥地,并不往路砖里去,常年阴水,谁知道那块砖下面没烂透。
“两个粉丝包!”庆国向雾腾腾里喊了一句。
“俩粉丝两块!”仙境里伸出一只带粉的手。庆国走完程序,往后一跳,敞胯低头看自己脚后跟,干干净净。
“看啥呢!”有声音在边上炸开来,抬头,是老卢。
“没。你也吃包子?”
“云英她不舒服,一早就去了医院。店里也没开门。你咋吃包子?丽芳知道了还不骂你。”老卢咬了一口,含糊不清。
“理她。”
“夫妻嘛,不就是吵吵闹闹地过来的。磨合惯了就惯了。”老卢满嘴的葱味。
“嗯。”庆国咬了一大口,并不想搭理老卢。理是这个理,也没错,早就不是愣头青了。可就是觉得不大舒服,却没好意思反驳。中年人裤子上没泥点子就不错了,哪里管好不好看,新不新?
“云英来个电话,我先接啊。”老卢吞了包子有些絮叨。
“啊?怎么样?……哦,没啥大事啊……医生咋说……那……那行……那我中午在外面随便吃点,你好好休息……行……我给你带回去……看着买就行……你好好休息。”庆国听着,把塑料袋捋顺拉直,打了一个蝴蝶结。
“中午咱找个饭馆吃怎么样?”老卢嚼着。
“都行。”
“过几天鹏飞就要回来了。”
“不是上班么。”庆国看中一个垃圾桶,甩过去,没中。
“上个屁。天知道他什么花头。”抛了袋子,老卢朝裤子上抹了把手,“他还想复读来着。知道了干活难了呗,这小兔崽子。”
“读书也难,我看露露每次回来都愁眉苦脸。”
“啥事情不难呢。这年头,不怕难就怕不认真。”老卢想起来早上云英苍白的脸,心里就一阵空落。这病怎么就老是断断续续,说起来也是小毛病。
“话是这么说。”庆国记得自家娘也说过这个话。可是自家爹苦干了一辈子也没干出多名堂。可这话,不说也不行的。
“诶,他要是真想复读,还得麻烦你家露露。也是缘分,俩人又是以前同学。”
“啊,多大点事,只管来找就是了。”老卢听了,也只微微一笑。云英心里清楚,丽芳多少嫉恨着自家富足。庆国前头拐了人现在又老喜欢往自家跑。嘿,要不是鹏飞这还有些事,早就懒得理了,这没眼色的夫妻俩。
“那可要先谢谢了,赶明儿也请丽芳过来,咱两家人吃吃饭。”
“是呀,也挺久没一起坐着了。”庆国想起去年因为那档子破事被丽芳在乡下闹了一通,就一起上县里头来。没人说话只有老卢搭了腔,一来一去也就熟透。瞥了眼玩手机的老卢,不过,当时没有他也可能还有别人吧?不知道。庆国不敢老是回头想事情。
“嗯,多来往才热闹嘛。”老卢收了手机,“走吧,昨天老李他们说今儿来一趟大的,咱赶紧搬,搬完好打牌。”
“嗯。”庆国看着建材店门口钢筋,闪着银黑色的光。
天空阴了下来,不知道那只鸟飞哪里去了。丽芳收回了神,继续手上的活计。刚刚电视里那个皇后杀了妃嫔的小孩,皇上估计是要重罚她了,不过也说不准。万一没有被发现呢?
坐在编织袋和大纸箱子中间,丽芳抬头看着那一小块黑边的蓝慢慢灰起来,就像掉进了臭水沟一样。心里不大痛快。
起身倒杯水,塑料杯口有点腥。说了多少次自己喝自己的杯子,庆国就是懒得烦。平时搞得自己很干净一样,脏不脏只有自己人心里清楚。丽芳垂下眼睛。
刚去拿手工活,楼下小金倒是一副笑眯眯脸色。
“芳姐啊,刚你们庆国来说了,我就给你放这了。好提不?”小寡妇倒是一脸狐媚相。
“都好,谢谢你啊老板娘。”
“啥老板娘不老板娘的,都是打工混口饭吃。”丽芳揩了揩头发,笑起来。
“有店面到底不一样的。”
“开店容易守店难哟,现在淘宝生意好,没人来店里逛的。”小金一手撑着柜台,另只手把手机划得飞快。
“一样一样,那我先拿走了。你忙你的。”小金抬了脸看她,红嘴巴里掉出几颗白牙来。
自己也是,说什么不好呢,说什么“一样一样”,多丢人。丽芳恨恨地踢开纸箱子,一屁股坐在粉色蝴蝶结中。一边儿的广告还在响“苏宁易购!”
这时候倒是说不清楚了,丽芳飞快地打着结,左边的布条右边的纸箱。刚给踹远了,又得拉回来。自己还是笨,她笑起来。翘着凳子把箱子拉回来。蝴蝶结们抖落着,好像真的蝴蝶一样。
晚上露露要回来,她喜欢可乐鸡翅,糖醋排骨。再吃下去就更胖咯,她说学习累要补身体,那就补呗小机灵鬼。丽芳瞥了眼电视,皇上还没上场。
露露成绩是好的,没几个月了,指望她考出去,别在这小地方遭人白眼。还遭人惦记。两手交叉一绕,再一拉就成了。那时候要是不闹大,这委屈谁知道呢?他一个男人火烧火燎就该,谁知道自己一个女人也是火烧火燎对着一小块难看的天?
丽芳抛起一个蝴蝶结,又看它轻巧地落在粉红的海洋里。
各有各的苦咯。电视里的皇帝总算上了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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