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五岁,她四岁。
我牵着她的手走在马路牙子上,她小心翼翼不让自己掉下来。
路上,拖拉机一辆接一辆隆隆而过,我们在浓烟和灰尘里自得其乐。
我记得她穿着粉红的短袖,扎着两个小小的发鬏,脏兮兮的小脸上嵌着一双总是流露着胆怯神情的眼睛,跟现在朋友圈里常见的偏远山区穷苦人家的女娃娃很像。
"哎呀,我掉下来了。"
"换我!我来!"
我踩在马路牙子上,她的小手扶着我,我不像她那么小心翼翼,而是飞快地向前跑,哒哒哒,磨秃噜皮的凉鞋欢快地敲打着地面。
一辆只剩前挡风玻璃的面包车停在路边,我如临大敌,放慢速度,贴着车身踩在马路牙子上侧身走了过去。
她见我还没有掉下来,就着急地说:"该我了,该我了!"
太阳西斜,把市标——三根高高的柱子拖起的三颗星星的影子打在我们身上。我突然感到一阵焦虑,我们要去哪?
午睡醒来以后,想起大半天没见到妈妈了,就问我爸:"我妈去哪了?"
"你妈去剪头发了。"
然后我就知道该去哪了——马路对面那个理发店。正巧,磨豆腐的邻居家小姑娘在门口无所事事瞎晃悠,就拉来一块儿走了,我能想到当时的对话该有多有趣,肯定是一本正经地拉着人家小姑娘的手说:"我一上午都没见到我妈了,你跟我一块儿去找她吧。"
走到市标,过了马路,肯定又忘了要干嘛,尽管往前走。
踩不了马路牙子了,因为在修路,到处都是黄烟滚滚。人和车都很少,我经常想起记忆中那个被修饰过的画面:在古老的阳光下,世间万物皆已缥缈无形,一个穿黄色衬衫的小男孩牵着一个穿着红色短袖的小女孩的手,走进荒烟弥漫的城市废墟。
卖馍馍的大娘骑着三轮车经过,问:"你们干嘛去?你们爸妈呢?"
我认得她,从我记事起,她就在我家附近的岗亭旁卖馍馍,以至于在我的印象里,她就像游戏中专门卖馍馍的NPC。
看来快到晚饭的时候了,虽然太阳还红艳艳,大地还光光亮。
"我去找我妈!"我指了指我也不知道的方向。
她点点头,骑着车咯吱咯吱地走掉了,馍馍的香味溢到了鼻子里,抽动了空荡荡的肚子。
有明确目标的人具有一种特别的魅力。于是我大义凛然地领着茫然无措、已经意识到可能迷路的她继续走向远方。
又过了一次马路,转了个弯,路上车流明显多了。二十年来,我不断地告诉自己,那时候我是知道回家的路的,但是口拙如我,已经无法安抚当时彻底绝望的她了。
在马路绿化带旁边,她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我着急地指着一个方向说道:"家就在那里,咱们没有迷路!"
但是没用。
一个骑摩托车的大叔停了下来,了解了情况以后,说:"跟我走,我知道你们家在哪。"她一听,马上就不哭了,屁颠屁颠地坐上了他的摩托车。
"别去!他要是把你卖了咋办!"我声嘶力竭,但是阻挡不了她。他想把我也抱上摩托车,但是我明显觉得一丝不安:我们自己都不知道家在哪儿,他一个陌生人怎么就这么确信?
于是我使劲儿挣脱他的双手,并大声叫嚷起来,惹来了其他的好事者围观。
摩托大叔说:"我先把她送回家,然后让你家人来接你。"说着,摩托车的轰鸣声就响了起来。
我发疯似的,对,我确信我当时是很疯狂的状态,我朝她喊:"快下来!他要把你卖了!别跟他走!他要把你卖了!"
但是眼看摩托车就要走了,我情急之下,抓到摩托车尾部用来捆扎货物的粗麻绳,麻绳被我拽出来一两米长,开始跟摩托车展开搏斗。
那个画面我记得很清晰:三三两两的围观群众在旁边指指点点,摩托车的发动机轰轰地叫着,她坐在摩托车的前面,隔着大叔的身形带着幽怨的眼神回头看我,而我,死命拽着那根两米长的麻绳,拖着摩托车不让他们走,大声哭喊着:"他是人贩子!他要把你卖了!他要把你卖了!"在我站的那个位置的绿化带里面,长着一棵开满花的灌木,我现在知道,它叫木槿。
不知道过了多久,摩托车走了,她站在我对面,生气地问我:"咋不跟我一起回家?"
我生平第一次有这种复杂的感觉:觉得好孤单,又好开心。
围观群众很热心,一起把我们带到路边一家店里去。那个时候我也辨别不出来那是家什么店,只知道白色的地砖光洁亮堂,桌椅沙发一应俱全。
人越聚越多,问我们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爸妈叫什么,家里电话是多少。
我第一次感到深深的惭愧,就是那个时候,我除了自己叫什么,其他一概不知。然后指着一个不知名的方向:我家在那儿。
小的时候,一个小时比现在要长得多了,足够我们哭了笑,笑了哭,还够我们吃很多很多零食,那是我童年记忆中,吃零食最多的一次。
挺大的房间里有好多人,我能感觉得到他们是好人,所以就放心地睡着了。
等我醒来,我爸黑着脸站在我面前,是那个卖馍馍的大娘告诉他,我们在这儿附近。
好心的群众送我们出来,把零食打包给我们带回去吃。
到了胡同口,她爸把她领回家,我爸罚我站在门口不准吃饭。
我贴着长着青苔的红砖墙,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回头瞄了我一眼,然后战战兢兢地跟她爸进了家门。
从此,她在我的记忆中再也没有后来的影子。
二十年后,我妈逛菜市场回来,说看见她在帮她妈妈卖菜,问我要不要去见见她。
我说不要。
因为我怕见面以后,这份记忆便不复存在。怕记忆中,她瘦小的影子会突然被二十年后她的身形所代替,那样,这份记忆便会彻底崩塌。
这是我人生中最早的记忆之一,也是最跌宕起伏、最具感情色彩的记忆了,它对我来说,弥足珍贵。而她,那个陪我走丢的女孩,愿你一直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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