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上,她在厨房洗碗。姑父突然进来,支支吾吾地说,小年,你别洗了,去房间,嗯,换下裤子吧。
她从来没有见过姑父这样的脸色,尴尬,带着为难。
她带着惊讶去了卧室,然后看见内裤上一片鲜艳的红色。她感觉脸有些烫,赶紧扯了一大把卫生纸塞上。然后她拿了一条新裤子贴着墙边溜进了卫生间,像是一只偷油的耗子。
她知道自己来了月经,班里很多女生已经来了。
她突然有些懊恼。不是因为来了这个,而是姑姑正好这几天不在家。她需要卫生巾,但是她没有零花钱,也不好意思跟姑父要。
她把门打开一条缝,看到了姑父和表哥在争吵。
表哥说,我不去,多丢人。你怎么不去啊?
姑父说,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好意思去买这个?
我也是男人啊,你不好意思我就好意思了?表哥扯着嗓子喊。
姑父让表哥小声点,说,你吼什么,又不是让你去杀人。你去的话,我同意你周末去网吧。
表哥说,你不是不让我玩游戏吗?
姑父说,现在让了。
表哥说,那我也不去,人家还以为我给女朋友买的呢,得背后编排死我。
她听明白了,两人是在争论谁去给她买卫生巾。
她出来,想说自己去,两人已经走了。
表哥把黑色袋子扔给她的时候,她看到他的脸红得像是烫过的猪皮一样。
姑父递给她一张纸条,说,我刚才给你姑姑打点电话了,这是她说的需要注意的问题,嗯,你看看。
她打开袋子,看到里面大包小包的卫生巾,眼眶一热,眼泪差点涌出来。
她躺在床上,打开纸条,上面是姑父有些潦草的笔迹:要多喝热水,别碰凉水,要紧的是不能用凉水洗头,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保证睡眠。
她望着天花板,眼泪横流。她有些恨母亲。
2.
母亲离开的那个夏日,她一个人站在后院,看土蜂胖胖的身体从土墙的小洞里挤出来。后来她进屋喝水,发现母亲不在了。
她找遍了整个房子,最后在床上看到一张字条:小年,我走了。
那时她已上二年级,这几个字她已经认识了。
外出收猪的父亲还没回来。她蹲在屋角,看夕阳一点点把她的影子拉长,看到窗外的树影映在斑驳的墙上,像是一张张人脸。
黑猫进来,打翻了桌上的蒜薹炒蛋,那是中午她吃剩下的,母亲走得如此匆忙,连桌子都没收拾。
父亲回来了。他打开灯,看到缩在墙角的她,问,你妈呢?
她摇头,把手里攥得濡湿的纸条递给父亲。
父亲看了一眼,把纸条狠狠撕了,他点着了一根烟,然后出去了。
没人跟她解释母亲为什么走了,去了哪儿。她也不敢问父亲,他的脸总拉得跟驴一样长,眼睛像狼一样可怕。
母亲走了以后,父亲喝酒更凶了。他每次收猪回来,就往炕上一躺,身上带着猪粪味和酒味。他不出去的时候,就在家里闷声干活,修葺房子,然后把自己喝得不省人事。
对她,他隔三差五扔下十块钱。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再过问。
她学会了做饭,洗衣服,种菜,浇水。学会了在父亲喝得烂醉的时候,把他的身体侧过来,她怕他呛死。
但父亲还是死了,在她12岁那年,他在田里刨玉米,然后直直地倒进了地里,再也没起来。
她就这样被带到了县城的姑姑家。
姑姑把表哥的房间给她腾出来,然后把墙上贴的“海贼王”撕下来,换上了粉色的壁纸。然后在床头摆放了一个毛绒娃娃。
你晚上可以抱着睡。姑姑说,要是害怕,就来姑姑的房间,我抱着你睡。
那晚,窗外的月光很亮,她抱着娃娃,想起她也曾经靠在妈妈柔软的身上,眼泪抑制不住流了出来。
从此,她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姑姑一家都对她很好,但她知道这种好带着客气和疏离,所以她拼命干活,拼命学习,乖巧听话,从来不让他们操心。
3.
16岁,她考上了高中,跟表哥同校。姑姑一再嘱咐表哥要照顾好她。
我都高三了,自己还顾不上呢,还要照顾她?表哥边嘟囔着,边把她身上的背包拽过去。
她说不用。表哥说,你瘦得跟只虾一样,能背得动这么重的包吗?
临上车前,姑姑又塞给她100块钱。
我想了一下,100块生活费可能不够,多拿点吧。
表哥大叫,为什么我只有50块?
姑姑说,你个熊男孩子花什么钱,给多了你又钻网吧玩去了。
表哥大声说,你这是搞性别歧视……
姑姑照着他的头拍了一巴掌,说,赶紧走。
跟姑姑这样玩闹她是不敢的。曾几何时,她希望她跟母亲也有这样的时刻,可以大声吵架,甚至被母亲打两下。
车上,她把那100块钱塞给表哥,说,哥,我的钱够了,这钱给你用吧。
表哥推回她的手,说,我跟我妈闹着玩的。我跟你说,我有钱。他拉开背包拉链,给她看里面的零钱。
这是暑假我玩游戏挣的。表哥说,你可千万别告诉我妈,要不然她得揍死我。
她看着他扬起的脸,把眼泪生生憋了回去。她真的羡慕他。
所以他们对她越好,她就越恨母亲。母亲既然生了她,为什么又要抛弃她?让她一边承受着孤儿的痛苦,又一边享受这些客气的温暖?
所以,当母亲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整个人就像是一只愤怒的野兽。
母亲流着眼泪,塞给她一大包衣服。她说,小年,你别怪我,当年我要不走,真的会被你爸……
她打断母亲的话,说,你是来求我原谅你的吗?我告诉你,没门。
她把练习了多年的话倾倒而出:当我在学校受欺负,人家扯着我的辫子说我是“没娘养的”的时候,你在哪儿?冬天我的棉裤破了,我爸也不给我买新的,我坐在教室里冻得发抖的时候你在哪儿?我在姑姑家这些年,从来不敢大声说话,不敢发脾气。从来不敢跟他们要东西。我的耳朵一直是竖着的,一有动静我就赶紧起来。我的眼睛一直是亮着的,一看见家里有活儿,就赶紧抢过去干。我每一刻都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战战兢兢,这些你都知道吗?
她酣畅淋漓地说完,然后把衣服扔进了垃圾桶,扬长而去。
她心里涌过一种报复的快感。
走回教室的拐弯处,她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后面。
母亲边用袖子擦眼泪边把那些衣服一件件捡出来,抱在怀里。最后哭着走了。
她努力仰着脸,不让眼泪跑出来。
4.
她顺利考上了大学。一周做着四份兼职,她不想再要姑姑的钱。这些年,她欠他们的太多了。
表哥也常常给她寄钱。他说,这些都是我跟几个朋友摆地摊挣的。你哥我牛不牛?
牛,我哥最牛,她说。可是他给的钱她却一分不花,她要攒着,等以后一并还给他们。
她长成了一个温柔的人,爱笑爱闹,谁都不知道她,心里的刺,心里的伤。
大四,她接到姑姑的电话。
你妈妈想见你一面。姑姑说,你要不抽时间回来一趟?
这些年,她跟姑姑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他们谁都不会在她面前提起母亲,仿佛她本来就不存在。
她不知道姑姑为什么会提起母亲。
姑姑又说,你妈身体状况不太好,我想你也许……
她有些犹豫了,但她怕痛快答应了,对照顾她多年的姑姑是种背叛,对恨了多年的自己是种背叛。她决定晚点去。
她说,我最近在忙着毕业答辩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姑姑说,小年,你妈这些年也很不容易……
她果断挂了,这是她第一次挂断姑姑的电话。她不想让姑姑继续说下去,讲述母亲的苦情。这些年她就容易吗,从来没有一刻放肆过,轻松过。
但母亲没有等到她答辩结束的那天。
她在殡仪馆见到了母亲的骨灰,小小的一把。
她突然爆发了,你怎么不等我回来就死,我不许你死。这些年我一直在等着你跟我道歉,你根本不配做一个母亲,你太任性,当年想走就走,现在也是,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姑姑和姑父拉住她,说,小年,你该懂事些了,大人的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你妈妈也是个人,她有权利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你不要太苛责她。
她坐在地上,抱着骨灰盒,慢慢冷静下来。
姑姑说,你母亲的遗愿是把骨灰洒到自己村庄的河里。她不愿跟你父亲葬在一起。
她来到母亲的村庄,第一次。
那是母亲人生最后停留的地方,是姥姥的老房子。一座低矮的土坯房,房子里只有一张床和一把椅子。墙上布满蛛网。
这就是你追求的新生活吗?她在心里问母亲。如果你过上了真正幸福的生活,那你当年的出走还值得,现在这样家徒四壁,一人孤冷死去,算什么幸福?
她在墙角找到一个布满灰尘的箱子。打开,里面都是母亲的衣物。她在里面发现一张黑白照片。那时母亲很年轻,两条长辫子垂到腰间。她站在一棵树前,开心笑着。
她没想到母亲也曾有这么年轻美丽的时刻。在她的印象中,母亲一直是苍老的,一脸苦相的模样。
5.
姑姑把一张银行卡塞到了她的手里:这是你母亲这些年留给你的。
其实这些年,你上学的学费,还有你穿的用的,都是你妈给的,只是她不让我们说。
当年你爸妈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也不清楚,但你妈说过这样一句话,她如果不走,一定会死在那个家里。
当年你又小,你爸那时收猪挣挺多钱,条件比她好,所以她只能把你留下。
后来呢?她为什么不来看我?
姑姑说,高中不是去看过你一次吗?你没认她啊。
她还想问下去,但已经知道没必要了。母亲已经远去,她们这一世的缘分也已尽。
她把母亲的骨灰洒到了村后的河里,看母亲随着水流消失,得到自由。
她蹲在河边,对母亲说,妈妈,我们互相说声对不起吧。我等了你半生的道歉,你恐怕也在等我的“对不起”吧。
希望下一世,我们能做一对平凡的母女,说说笑笑,吵吵闹闹。
我可以放肆地跟你撒娇,你可以装作生气地打我的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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