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非首发,首发于公众号无奈大叔的另辟蹊径,文责自负。
倔强的麦苗如同一个不经世事的孩子,与冬雪一番争风吃醋后,终于以胜利者的姿态昂首挺胸起来,绿意盎然。冬雪倒像是一位明月入怀的长者,任由麦苗腹诽自己的争艳,实则滋润着大地,守护了生命。当最后一朵雪花融化成了春水,润物细无声般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便告别了专属于自己的季节。春风不解风情,吹动了老农的心,一切的松动都是从老农开始的。尚未至元宵佳节,歇了月余的老农总是以活动活动筋骨为由悄悄地跑到田间地头抽上一袋烟,如此直抒胸臆一番,再见面时如回春一般精神抖擞。如此,一农乍动数农起,田间地头的偶遇越来越多,个个都好像沾了春节的喜气,如同此时的麦子一样,鲜活鲜活的,走亲访友却一下子变成了敷衍。
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燕来。松动一旦有了苗头,便一发不可收拾。万物复苏,春意弥漫的无处不在。不过这春意之中,总有妄图作茧自缚、画地为牢的年轻人,比如通喜。那又能怎样呢,寒假伴随着春节,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肥皂泡,在肥皂泡里面生活的人们都有着共同的目标——过年。对于通喜来说,这种感觉刚开始带有些许的梦幻不真实,就像是所有的大人一改往日的一本正经,全部不务正业起来;然后温水煮青蛙一样慢慢地适应,慢慢沉沦;待到春节一过,则是谨小慎微的悉心维护,生怕泡泡被里面的人有意无意地戳破。奈何春风不与通喜便,轻轻一吹,没有了小世界,一切复归大地。
开学前的缓冲应该是趁着假期的尾巴跟随父母下地几天,但通喜是很不情愿的,因为这与通喜的计划相悖,通喜的计划是什么呢?当然是赶进度,赶什么进度,无他,补抄寒假作业。开学前的日子才是白驹过隙,以通喜为代表的的乡村男孩成了这仅剩的几天最忙碌的人。先是窜访同学,打听谁的作业写完了,然后有的放矢,直接上门化缘,这中间自然少不了被人截胡的情况,然后继续窜访。到最后,对于第一手作业的出处也不再计较,没了挑挑拣拣的时间和定力。整个村子一下子因为一群孩子鸡飞狗跳起来。待到开学后的课堂上,除了没有完成作业的罚站之外,也少不了千篇一律的有难同当。
无论有多么不情愿,地还是要下的。通喜家有二十几亩地,零零散散地分散在村子四周。当地接地气的说法不叫下地,而是“上坡”,“坡”是农田的统称,可能夹杂着方言的意味。矬子里拔将军,通喜最喜欢去的是东南坡,因为地邻是邻村的,家里有两个男孩,叫“大宇”、“小宇”,能和通喜玩到一起。“地邻”,顾名思义,因地接壤成为邻居。对于农民来说,寸地寸金,两块地接壤的地头自然要做好标记,有的是深嵌地面的石桩,有的是人为开挖的壕沟,有的则是种上一颗小树。通喜家与二宇家的地头中间就是种了一颗柳树。
春天的农活如同娓娓道来一般,容易让人接受,无非是除草、施肥和浇水。这时候的麦子长得不是很高,麦蒿也白瞎伴麦为生无数年,一点混淆视觉的觉悟都没有,与麦子叶片天壤之别,一眼就能瞅准。清理完毕麦蒿便是沿着麦垄撒肥,一人几行,脖子上挂个筐,装满化肥,一边走一边洒,除了化肥在手里那种湿漉漉、油腻腻的感觉让人不爽之外,勉强还能接受。当浇地水带一卷卷铺设好,卷与卷接头处顺着螺丝接龙完毕,通喜就能有工夫和二宇在地头上胡作非为了。
北方少垂柳,古有“无心插柳柳成荫”的说法,估计两家地头作为分界点的柳树也非刻意拣选,如此随意的出身,自然也就没有了“万条垂下绿丝绦”的意境。有的东西争一时,有的东西争一世,对于农民来说,前者是庄稼,后者是土地。满眼柔情只为此,所以农民也就鲜有舍本逐末的雅好。因得益于两家耕地的滋养,柳树自然枝干形体粗犷,主干分叉处也足有一米半有余,本来农村孩子都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性子,奈何通喜家有祖训“上树不愁,下树磨油”,通喜也不是没有冲破禁锢,一试究竟的勇气,只是此训也确实是屡试不爽,每次爬树很顺利,下树之时,两腿内侧必定被磨得糜烂不堪,惨不忍睹,皮肤与内里的油质体液与血液均是水滴状分布,有如东风西风之争,二者结合之后呈现油卤卤、黏糊糊的状态,算是违训之训。有大宇在侧,通喜自然不必遭受这皮肉之苦。小宇倒是跃跃欲试,大宇作为兄长,自然是不让的。
只见大宇双手紧紧环抱树干,右脚踩住树干下方发力,借助右脚力量支撑,猛地一下身体腾空,左脚踩在右脚左上方位置,然后双手交替上挪,双脚如是,三下五除二即到达主干分叉处,等摆正姿势后,便可随心所欲了。单说柳树,树上也是另外一番风景。柳芽萌而嫩,鼓得含苞待放;柳枝长而柔,垂得千娇百媚。春风轻拂,几十根绿意油油的柳枝随风翩翩,舞姿含而不露,恰到好处。仿若闯进了“美人谷”的大宇,不知是妾有情,郎无意,还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拟或是误闯女儿国的唐三藏,为明心智,竟也干起了辣手摧花,摧枝折柳的勾当。柳枝伴着春风无论如何吟唱着“我的柔情你永远不懂”的哀怨,大宇都不为所动,手不停歇,拣选的都是小拇指粗细,表面光滑少疤,条儿顺长的柳条,稍有不入法眼的便轻轻松手,“嗖”地一下弹开,被侥幸赦免,留下的全都是“红颜祸水”,当然少不了“多薄命”的下场,碧玉妆成的柳条在冬日余寒的作用下,一掰即折,毫不拖泥带水,转眼间五六根柳条已经扔至通喜和小宇的面前,大宇借助身高优势,手脚配合,一跃而下,毫不吃力。通喜顿感所谓“祖训”,又被量身定制了。
三人人手一根柳条,先用利器将粗的一侧边缘修剪整齐,再把过细的部分掰折,然后左手拇指食指在粗的一侧一指有余的部位紧紧捏牢,右手拇指食指在最边缘处按紧,四指向相反方向同时用力,柳条皮骨交界处随着力道的加大慢慢松动,于分寸处建功,剩余部分依照此法循序渐进,不一会柳条皮骨完全分离,整根柳骨从粗的一侧慢慢抽出后,通体洁白,润滑无比,拿舌头舔一舔甜滋滋的,分明就是春天的味道。时至此刻,方能说万事具备了,三人嘴里咂摸着柳枝清新甘甜的余味,手上开始收拾完好无损的皮管,整根皮管根据长短截成若干小段,每段大概三指有余,然后用指甲将每段的两侧边缘位置外皮用力刮掉,无皮无骨只留筋,一顿操作之后,哨子便做好了。三人攥住各自的战利品,准备一较高下,于是挨个试哨,这种哨子入门简单,将一侧用嘴唇夹住吹气即可,皮管越粗,声音越闷,皮管越细,声音越尖,哨声一时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相信个中高手应该能够吹出曲子来,只不过通喜未曾听过而已。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单说柳树,一年到头得被通喜和二宇祸祸三轮,哨子一轮,草帽一轮,弹弓一轮,其中弹弓最甚,需要在粗枝分杈处拦腰截断,属于伤筋动骨。柳树强大的生命力由此可见,手段年年上,柳树日日新。除此之外,通喜与二宇也在大人们习以为常的调皮捣蛋中感情日深,一起摸过鱼,一起掏过鸟,一起偷地瓜,一起烤麦穗,三人之间多有照拂。
麦子年年长,一年虽换一茬但如旧;孩子年年长,一年且增一岁却不同。麦子的无趣是年年岁岁花相似的无趣,孩子的无趣则是岁岁年年人不同的无趣。这一年,通喜家种了豌豆,八九月份,是豌豆的采摘季节,豌豆既是杂粮又是蔬菜,结果之后随时想吃均可采摘,果嫩之时煮熟撒上白糖更是口感极佳。就是这么一个阴差阳错的下午,通喜娘提议煮豌豆吃,当家主母发话,通喜爹自然不敢怠慢,蹬上高梁自行车载上通喜就奔赴豌豆地,羊肠小道多崎岖,通喜被颠的够呛。据说村南有一个婶子,八十年代初的某天患了“叠肠”,就是所谓的肠套叠,急症猛如虎,那时候村里也没有其他交通工具,婶子家大叔用高梁自行车驮着婶子去医院,一路颠簸至医院,症状全无,肠子套叠处竟然被颠开了。属于那个时代的啼笑皆非吧。言归正传,待到通喜爹载着通喜到了地头之时,已近黄昏。当通喜准备好“花兜”——采集棉花的布艺容器,就要速战速决之时,通喜爹一把拉住通喜,给通喜指了指豌豆地,而后二人便蹲坐地头,一时无言了,通喜爹点了两袋烟的工夫,豌豆地里的二宇娘和二宇终于发现了地头的两人,尴尬至极。通喜继干旱年头披星戴月地抢水浇地后又一次感受到了“农田里的江湖”,这种江湖没有豪言壮语,没有短兵相接,只有理亏的一句“大哥,看你家豌豆长得挺好的,摘点豌豆角回家吃”和占理的一句“摘吧摘吧,不值钱的玩意”,只不过二宇娘和二宇三人映着夕晒面色通红。采摘的豌豆被他们带走后,通喜爹还不忘仔细叮嘱通喜,“这事烂肚子里也不能跟你娘说”。通喜幻想过好多次,如何学电视剧中的山头老大一样,与二宇再见面时相逢一笑泯恩仇,可是再见面时已经连足以泯恩仇的短暂独处时间都没有了,可能是通喜和爹在地头上那两袋烟的工夫夺走了他们无比珍惜的东西吧,豌豆倒一下子变成了可有可无的陪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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