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北境长安门李家,嫡系小辈,曾与帝都皇家结下一段珠联璧合,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不幸的是,九年前,民间传闻李家勾结外党,通敌叛国,一夜之间家业凋零,枝叶散尽,后来,这段姻缘便不了了之。
【一】
帝都王府。
稳坐堂上的男子身着红衣,玄纹云袖,墨发束起,无双容颜惊艳绝伦,只一眼,便叫人再也移不开视线。
棠安打开锦盒,取出那颗人头,冲他笑得几分不正经:“桃渊谷桃一,日后随殿下任意差遣。初次见面,这是送给殿下的见面礼,不成敬意。”
桃渊谷以实力为尊,众观百人,能排上天字号的寥寥无几,虽性情大不相同,然无一例外不是丧心病狂的穷凶极恶之徒。
譬如,桃渊谷天字号杀手桃一,排名天字号首位,近几年声名大噪,荒淫无度,喜好男色,但凡不从者,无一不被狠心报复,毁容夺命。
在场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难不成殿下被这个女魔头看上了?
君献扶着把手,瞳仁潋滟似空谷霜雪,冷意尽显:“你好大的胆子。”
棠安道:“这人上个月对殿下出言不逊,带着他的头来见殿下,本以为殿下当知我心意。”
君献面色隐含不耐:“这就是你把人头带过来,弄脏了本殿地面的理由?”
棠安一怔,蓦地笑了,顾盼之间神采飞扬:“原来殿下在意的是这个。”
“废话。”君献斜睨着打量她的整张脸,半晌,不甚情愿地微一点头:“烛萤之姿,尚可入目。”
棠安早已炼就一身百毒不侵的本领:“哪里,不过跟殿下平分秋色罢了。”
“你!”
“我在,殿下稍安勿躁。”
“恬不知耻!”
“我知殿下,便足够了。”
“不知羞耻!没脸没皮!”
“殿下过奖,桃一受宠若惊。”
君献面色铁青,气不打一处来,刷的一下站起身,转身就走。
棠安在一众瞠目结舌中泰然目送他离开:“殿下,您忘了带上这颗人头……”
因怒气而美得盛气凌人的红衣男子暴躁回头:“丢出去!来人!去给我把这个丑女人丢出去!谁敢再让她踏进府门一步,本殿绝不轻饶!”
棠安飞身上前,猛地擒住他的手腕,在他耳边低语:“礼都送了,殿下还不满意,不如我下次以身相许可好?”
君献瞪大了眼睛,他生来尊贵,平生至此,从未有人胆敢对他这般言辞放肆。不知是气的还是别的,他白皙耳尖发红,一时竟忘记挣脱。
棠安见好就收,身形迅速掠出十几米开外,一双眼眸笑意盈盈,熠熠生辉。
当日,听说帝都享有第一美人美称的三殿下不知何故,把堂中所有的珍宝都砸了个遍。
一柱香后,三殿下的王府前整整齐齐地立了一块牌子:唯女人和丑八怪禁止入内!
【二】
华美高阁内,夙兮阴恻恻道:“唯女人和丑八怪禁止入内?你倒好,两样都占了,真有本事。”
这人说话冷嗖嗖的,乍听之下,略显刻薄,明明是男子,一张容貌却过于阴柔,裸露在外的肌肤在阳光下透着股病态的白,浑身有力无气,仿佛下一刻就要不久人世。
棠安侧坐在栏杆上,一只腿搭在外面晃荡,脚下是距离地面数丈高的虚空,她神情惬意,倚着柱子道:“我的荣幸。”
夙兮不想跟她瞎扯,开门见山道:“近一个月内,不止一拨人花钱买三殿下的命,既然你来了,不好好留在身边保护他,到时候砸了招牌,有你受的。”
棠安毫不在意,念了一句耳熟能详的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夙兮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要死也不是现在,你要做鬼我不拦你,等完成了这桩生意,让谷主满意,你记得死远点儿。”
棠安回头,颇为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当初,我不小心夺了你的天字号首位,你至于记恨这么多年?”
夙兮阴阳怪气地笑了一下:“别把我和你混为一谈,我为桃渊谷卖命,效命谷主,而你呢,暗藏异心,谁知道下一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棠安笑而不语,手掌覆上腰间的剑,微微出鞘。
她起了杀心。
半刻后,棠安纵身一跃,只留下一句:“代我问谷主好。”她的身影如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跌落下去,衣袂翻飞如蝶,夙兮走到栏杆处,眼前已经没了她的踪迹。
他真切地感受到了那一瞬的杀意,与她一战,无可避免,他并不畏惧,只是时机还未到。
谷主说,要他等。
当夜,三殿下府邸遇刺,十多名刺客如入无人之地,直奔主卧。
门前,女人手执青锋长剑,笑着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她说:“一起上,给你们一柱香时间。”
女人剑术凌厉,一击必杀,身影穿梭其中如同暗夜鬼魅,剑光晃眼,血色四溅,短短半柱香时间,女人便结束了这场单方面的虐杀。
她一身黑衣,血色浸湿大片,并不能看出有没有受伤,冰冷的月光下,她四下扫去,眼眸暗沉,杀意浓浓,令闻声赶来的奴仆下意识地后退。
下一刻,棠安收起长剑,浑身浴血似的走到一袭白色寝衣男子的跟前,她的剑和她身上的血一样充满凉意和嗜血,可是她却咧开嘴角笑了:“扰了殿下的清梦,他们死不足惜。”
君献眸光复杂:“别以为救了我,我就会准许你留在府中。”
早就听闻皇都的三殿下是个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人物,虽容颜冠绝天下,然脾性乖张,轻易相处不得。
棠安笑意更甚,只道:“刺客已斩,殿下安心歇息罢。”
她转身离开,身形矫健轻灵,几个起跳间便消失在了众人的眼底。
君献只觉得胸中憋了一口气,不上不下,闷得心生烦躁,看了一眼那个女人离开的方向,再看一眼这满地群尸,额头青筋暴起。
“来人,我要沐浴!”
【三】
隔日,三殿下府邸遇刺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
有说三殿下身受重伤,也有说刺客得手,三殿下一命呜呼,众说纷纭,所有的着重点都放在帝都第一美人的三殿下身上,没人知道有个女杀手一剑斩尽所有刺客,受了伤。
纵然凶名在外,也难抵血肉之躯,干了这一行,负伤在所难免,善恶有头终有报,杀了那么多人,她平静地等待着因果轮回的那一天,并不露怯,也从未后悔。
那日过后,三殿下王府前的那块牌子,遵从主人的吩咐,撤下了。
棠安光明正大地走进王府,厚着脸皮蹭了一间居室,从此,相伴于美人左右,如影随形。
美人脾气虽差强人意,好在棠安有的是耐心和他周旋,一时之间,胜负参半,也不知是谁难为了谁。
棠安对美人总能心怀慈悲,不论男女,只要入了她的眼,便浑身解数与之纠缠,非尽兴不能止。
君献出身高贵,早年虽不甚流落,然寻回后便万千宠爱集一身,行事乖张,性子骄纵,碍于此人背后的势力和非人手段,是以世人虽知他貌美,却是敢也不敢抬头拿正眼去瞧的。
每每邂逅棠安,每每见她对他笑,她一开口,君献就能被她气得恼羞成怒,昔日体统和礼节被抛诸脑后,他的眼里和心里全都被这个猖狂且不正经的女人占满,等到他察觉自己的心意时,深知无力回天。
然而他并不是一个会委屈自己的主,别人给他一个巴掌,他势必会还以十个巴掌和一把刀,且不论这把刀会不会架在棠安的脖子上,君献自认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男子汉在面对心仪的女子时是断然不能犹豫和扭扭捏捏的。
君献打算从名字入手,两人一点一点地坦诚相待,可是当他问起她真正的名字时,女人只是不轻不重地瞥了他一眼,眼底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桃渊谷的杀手是不能把名字透露给外人的,怎么,难道殿下对我有所图?”
外人?原来在她的心里,他彻头彻尾只是一个外人吗?
君献有些恼怒,不知恼这人万事不过心的轻浮,还是怒这人多情表面下的冷情,她似乎总是这般,笑着冷眼旁观一切,明明置身其中却又超脱事外,自信强大,永远不会深陷。
如此这般,倒显得他自作多情,平白叫人看了笑话。
可实在也无可奈何,谁叫他第一个动了情呢。君献忍了忍,问道:“为何?”
棠安笑吟吟道:“交代了名字,就等同于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托付给了那人,我是个杀手,可不做亏本的买卖。”
闻言,君献心里好受了些:“你为何做了杀手?”话一出口,君献便觉得唐突,就像他从不愿提及幼年时的不幸遭遇一样,是个人都会有自己的隐秘,被束之高阁,只能蒙尘,一旦回头被灼伤的不只是眼睛,还有无处安放的身心。
棠安凑近了他几分,细白手指不像是个拿剑的杀手,反倒像个春闺绣花的富家小姐,挑起一撮他肩际的发,唏嘘道:“我本意做个采花大盗,奈何时运不济,这才做了一个小小杀手,有时连脸都不让露,可真是悲催。”
君献眸光陡然一暗,一瞬间复杂得叫人看不透,到底没忍住,拂袖而去。
【四】
平生第一遭,君献尝到了为情所困的滋味,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着。
眼看七皇子百日宴将至,君献一宿没睡,冥思苦想,决计在百日宴上昭告天下,亲自求得他父君的一道旨意。
七皇子的那位母妃,来历成谜,吃斋念佛,日日以面纱遮脸,这些年,父君对她堪称纵容。
帝王薄情,父君把他所有的情爱和思念都给了那个神秘女人,整整九年,作孽一样,终于苦尽甘来。
君献想,七皇子也许将会成为这个男人最后的子嗣,荣宠恩典自不用多说,生来天之骄子,日后定众星捧月地长大。
他无心皇位,并不在意这些,他只在意自己昭告天下的计划,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他忽然意识到计划中的女人不见了。
他起身,欲借醒酒之故外出寻她,却不想一声尖叫响彻满堂大殿,变故陡生。
他愣住,迅速抬眼望去,只见一名女人手执长剑,刺进了他父君的胸膛。
女人蒙着面,一双眼睛却是望向七皇子的母妃。
君献在蒙面女人的眼里看见了震惊、痛苦、恨意,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化作一滴热泪,浮现在血红而自信的眼角。
他目睹那个女人拔剑撤退,在一众禁卫军当中生生杀出一条血路,黑衣如赴汤蹈火的孤蛾,背影决绝,视死如归。
她明知他所在的方位,却一次也没有回头。
父君身受重伤,传命太子监国,太傅相辅。七日后,不知何故,七皇子受惊夭折,早早地去了。
自那以后,七皇子的母妃削发为尼,谁都不见,谁也不让见。
自那以后,那个猖狂的女人消失在了君献的眼前,自作主张打断了他所有的计划,她用行动告诉他,她来到他的身边,只为图谋不轨。
自那以后,君献找了那个女人三年。
他偏要大海捞针,他偏要撞了那南墙,他要找到她,然后告诉她,他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只要她露出哪怕一点儿的动容,他就立刻原谅她,并且永远不会再放手。
【五】
遇见谢旋之前,棠安尚是戴罪之身。
李家遭人陷害,被扣上一顶谋逆的帽子,几乎是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一人没落,祸殃全府。
那夜,奴仆携带家眷和钱财仓皇逃窜,琉璃灯碎,火光冲天,触目所及一片疮痍,棠安鬓发散乱,神情恍惚而错愕,一路上被母亲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
密室之外,母亲将她推了进去,自己却没有进来。
棠安惊慌回头,看见的是母亲对她含泪一笑:“棠安,好生活下去!”
“母亲!!”忠心耿耿的老仆拼尽全力抱住她,棠安声泪俱下,终于意识到这便是真正的生死离别。
母亲毫不留恋地转身,房门之外,站着一个蓄满胡须的男人,那是她的父亲。
父亲向母亲伸出手,粗狂的面容前所未有的平静,他眸中带着视死如归的悲壮和铁骨柔情,开口说:“能把夫人娶回家,是李某三生之幸,却不曾想还是连累了夫人,我有愧你。”
母亲搭上那只手,将鬓边碎发挽进耳后,坦然浅笑:“你我夫妻一场,同生共死,本该如此。”
父亲动了动唇,千言万语皆化作一声憨笑:“有夫人陪伴,与我共赴黄泉,李某此生无憾。”
母亲眉目温情:“一死而已,又有何惧?此生嫁与将军,得将军庇佑,享长安十几年,足矣。”
棠安茫茫然不知所措,有愧什么?将军又是谁?她满脸泪痕,无助地望着密室的石门缓缓合拢,想伸手阻挡,浑身却脱了力一般疲软。
红色蒸腾的火光模糊了人的视线,血腥和烧焦的气息笼罩着李府的上空,棠安睁大了眼睛,目睹她的父亲和母亲携手踏入火海,几乎喘不过气来。
老仆不忍,动手点了她的睡穴,带着她逃出生天。
问斩那日,她混在人群当中,目睹一个个熟悉的头颅滚落行刑台,鲜血从台上流下,沿着凹凸不平的砖面汇聚成一条蜿蜒小溪,红得令人发慌。
老仆临死之际,将她托付给一个神秘的男人。
男人名叫谢旋,早年曾与父亲相识,老仆托孤,不外乎也是父亲临终的嘱咐。
谢旋是炼药的高手,坐拥一谷,年岁不知几何,真正让他名动天下的却是手中的剑。
他正邪难辨,谷中杀手皆是他的手下败将,他本人虽不苟言笑,一群穷凶极恶之徒却对他又敬又怕。
李家覆灭,昔日弱小无助的少女拿起了剑,于无尽深渊浴火重生,摒弃良善,最终成了一个冷心冷血的大魔头,手中人命无数。
【六】
这么多年,棠安一直在暗中调查李家覆灭的始因,每逢得到一些蛛丝马迹,想要再深入时,却总被另一股势力截了头,重新陷入迷茫之地。
是以当谢旋指派她潜入皇家时,棠安几乎跟他想到了一块去:“你也怀疑那股势力来自皇族?”
谢旋不置可否:“你去最合适。”
棠安来了许些兴致:“为何?说来听听。”
谢旋道:“英雄救美,你不是贯爱如此么。”
棠安噗嗤一声笑了:“英雄救美,也得有命消受美人恩啊!我这一去,不说自投罗网,最不济也得以身相许,终身大事,实在难以抉择。”
“不至于。”谢旋瞥了她一眼:“君献不近女色,府中多年来未曾有女眷。”
“他不近女色,可我近男色,素闻三殿下天人之姿,真怕我到时……”棠安下意识地眯起眼,用一种略带担忧的语气补充道:“毁了他的脸就不好了。”
谢旋微默。
棠安手背支着额角,骨头软了一样靠在椅背上,懒懒打了个哈欠,眸中不由得泛起一阵粼粼波光,抬眼望过来时媚意横生,风华绝代。
谢旋收回目光,淡淡道:“毁了就毁了,随你。”
棠安笑了笑,神色微倦,安然闭上眼睛小憩。
身处帝都的三个月,棠安暗中调查着李家覆灭的始末,所有证据都指向坐在金銮殿上的那个男人。
七皇子的百日宴上,棠安一剑刺中这个天下掌权者的胸膛,然而令她感到无比惊惧的,却是在这个男人的身边,她看见了原本已经死去的母亲。
原本与父亲同生共死的母亲,她为何会出现在深宫中?百日宴,这欢庆的百日宴,庆的是谁的孩儿?
她难道不知,李家惨遭灭门,全都是她身边那个男人的手笔?她不知,她唯一的女儿为了复仇,舍弃了性命和欢喜的男子……是了,她不知道,她哪里会知道呢?
被仇恨困住手脚的人,至始至终也只有她一个而已。
【七】
从她拿起剑的那一刻起,棠安便知自己是一个杀手,而杀手不允许任务失败。
未入帝都前,棠安未尝败绩。自入帝都后,棠安头一次输了,这一输,输得不仅仅是一次手刃仇人的机会,还输了一条命。
桃渊谷谷主亲下弑杀令,三年追杀,棠安无数次险象环生。
独坐深夜里,有时她会想,沦落到这个地步,也许,这便是她的报应了。
三年不见,谢旋还是那个谢旋,不见年轻,似乎也从未见过他的衰老,他气质沉稳,俯视醒来的棠安,问:“可愿放下你的剑?”
棠安手指瘫软,拿不起剑,却还是固执摇头:“不放。”
谢旋轻轻叹息:“北境长安门李家上一代家主,也就是你的父亲,我发过誓,欠他一命,你是他唯一的血脉,所以,我不会让你死。”
“当年,为何母亲要唤作父亲将军?”棠安咬牙问道。
“二十多年前,在你父亲还是一名将军时,前朝覆灭,亡国公主流落他乡,被你父亲所救,后又与当年还未登基的君王相识。君王心生爱慕,将军为保全你们母女,辞官还乡,建立长安门李家与之抗衡。”
“君王登基后,屡次登门拜访,求而不得,便起杀心,欲斩草除根。他救下了准备殉情的你的母亲,深藏宫中,你母亲她守了八年的寡,本就心意相通,最后被君王感怀,诞下七皇子。”
棠安浑身血液冰凉,犹坠万里寒潭,毁天灭地,生机难寻:“我要杀的那个男人,他是我的……”
谢旋点头:“你那一剑,等同于大逆不道,不仅刺中了你的生身父亲,无辜稚子,早早夭亡,令母伤心欲绝,皆因你而起,不得善终。”
棠安手掌颤抖,却仍迎着他的目光:“谢旋,你瞒了我那么多年,存心诱导我潜入皇家,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谢旋淡淡移开目光,叙述道:“当年君王灭门李家,是借桃渊谷的手。”
棠安目露惊骇,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你不是与父亲私交甚好吗?你怎能下去手?!”
“他终归难逃一死,既然要死,何不能死在我的手中?”
“你!混账!!”棠安悲哀地发现,她似乎从未将谢旋看透。
九年前,于火海中逃出生天,醒来后看见守在她床前的谢旋,那是棠安第一次遇见谢旋,此后,便再也移不开视线了。
九年后,于天罗地网中被擒获,醒来后第一眼看见的仍是谢旋,她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见他了。
此后,黄泉路上,孤魂挡道,野鬼万千,再不得见他。
“那人答应过我,放你一条生路,可是他食言了,言而无信之人,不配高坐明堂。如此说来,我也算是你的半个仇人。”谢旋坦诚道。
棠安夺剑而起,寒霜冰刃抵在他脖间,血珠涌现,摇摇欲坠,她红着眼质问:“既是仇人,那我要杀你,岂不是天经地义?”
谢旋抬眸,直视她的眼睛:“今日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你自由了。”
【八】
怎样才算自由之人?
世人被钱财累,为权势倾,明知红颜不过一捧枯骨,却还是难过美人关。有人身在浮云堆上俯瞰众生,有人心在苦海深渊呼救无声,有人金光佛身,凡尘不扰,有人满身泥泞,自身难保。
若是活着,仅为活着,便不能算做自由之人。
棠安平生有两愿:一愿报仇雪恨,二愿恢复自由身。遇见谢旋以后,她起了贪念,心魔滋生第三愿,三愿尘世不扰,与君同安。
棠安前所未有的愤恨,掌中剑往前逼迫,殷红血液淌入衣襟,目眦欲裂:“你明知我心悦你!我做的哪一件事,不是听从你的吩咐?我为何习剑?为何杀人?别人不知,难道你还不知吗!我心悦你不假,可若说悔,我毫无悔意!事到如今,你当明白,我李家与生俱来的骄傲,从来不容践踏。”
“你自由了。”他眸中毫无波澜,再次重复道。
棠安大笑,淬光眼眸华彩飞扬,硬生生斩断了两人之间仅剩的最后一丝情分:“你想死,我便慈悲为怀送你最后一程,只盼黄泉路上,你我永不再见。”
“谢旋,记住了,杀你的人,名叫李棠安。”
“棠安。”他终于叫了她的名字,音色不再那么凉薄,眼眸也不再那么冷淡,可他只是这样叫着,以这种方式,来向她做出告别。他望着她,眼睛里全都是她,可其他半分多余的动作也没有。
棠安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泪流满面的自己。她想,杀了谢旋后,她就会成为一个合格的杀手了。
为了得到他的认可,她一直在朝他指派的方向努力,她期待有朝一日能同他并肩,却难以想象,她获得认可的最后一道门槛,却是要杀了谢旋,杀了她最在乎的人。
爱而不得而相杀,李家的厄运,从来没有放过她。
临到最后,谢旋也没有反抗。
也许他知自己难逃此劫,数年来,棠安一点一点架空他的势力,她不信他丝毫不知,却还是任由她夺去他的桃渊谷。
也许在很多年以前,当他决定收留她时,他便萌生了死志,在他的眼里,棠安看不到任何光亮。
她感激他,心疼他,爱慕他,她心知自己是一个杀手,而杀手最不需要的就是感情。
她唯恐心思被他发现,进而对她疏离厌恶,便生生捏造了个荒淫无度的虚名,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她几乎快要骗过自己,可是母亲的出现,当头一棒把她砸醒了。
她想要谢旋的爱,得不到,那就只好毁掉。不许旁人提及他,不许旁人觊觎他,更不许他的心里再有旁人。
从今以后,他的桃渊谷会是她的,那就等同于他也是她的,他死的干干净净,死无对证,只有死人才最听话。
【九】
三个月后,棠安全权接管桃渊谷,处决了夙兮和谢旋留下的全部死忠。
夙兮神色癫狂地告诉她:“君献就是和你缔结婚约的那位皇子!你再怎么处心积虑地回到他身边,没用的!他再也不记得你了!我偷了谷主的忘情丹,你害死了谷主,我要你痛不欲生!我要你生不如死!”
棠安漠然注视着他。
夙兮笑得阴戾而开怀:“我永远不会告诉你,我要让你后悔一辈子!一辈子爱而不得,一辈子孤家……”
棠安一剑划过他的咽喉,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光剑影。
忘情丹,世上只有谢旋一人能炼制此丹,只有他愿意给,没有人能够偷走他的丹药,即使在他死后。
夙兮表面刻薄,骨子里却带着愚忠,他从不会忤逆谢旋的命令,即使在他死后。
谢旋死后,令夙兮给君献喂下忘情丹,为何不是其他丹药?为何偏偏是忘情丹?忘情,忘谁的情?他要断谁的执念?
棠安手脚僵冷,心底被一个可怕的猜测席卷,却连想都不敢想。
此生最后一次见君献,是在帝都繁华的大街上,她策马而过,他纵身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垂目,望见红衣男子容姿绝丽,风华无双,不动声色,眉间眼梢覆上一层极寒之意,态度疏冷淡漠:“阁下何故?”
君献挥退欲上前的一众奴仆,仔细打量着她的脸庞,深思许久,道:“你很像我梦中的那个女子,手执青锋长剑,一场风情,吹散爱恨,一身媚骨,葬送情仇,我们是不是早就认识……亦或者,你有没有爱过我?”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惊了。
棠安神色如常,扫了他一眼,只道:“阁下认错人了。”她扬鞭打马从他面前掠过,衣袂翻飞,目视前方,半点动容也无。
他站在人声鼎沸的大街上,久久目送她离去,他在等她回头,她却一次也没有回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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