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

大鱼

我和母亲生活在小渔村，村里也就是几十户人家。村民靠打鱼为生，母亲虽不能打鱼，但织得一手好网。她的网结实又美丽，总能卖出好价钱。

在我七岁之前从未见过父亲，每次问父亲在哪？母亲只是微笑着摸摸我的头，小鱼的父亲在很远的地方，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做完就回来，谁也不能把我们不分开。

对于母亲的话我深信不疑，因为母亲说起父亲时眼睛里总会闪着光，美丽的让人移不动眼睛。我有时会梦见身在高大的宫殿里，一个身穿黄衣的男子。还会梦到黑色的海水，一只大鱼游来游去。每次我告诉母亲梦境，她都会抱紧我，都是做梦，都是假的，忘了吧。

西天被赤色云霞染红，我坐在门口看最喜欢的火烧云，直到天色越来越黑，最后一丝红色也被黑色海浪吞没，才转动僵硬的脖子，将视线从天边收回。

小鱼？

是谁在叫我？回头看到一身黑衣的男子，硬朗的面孔满是风霜之色，我疑惑的问，刚刚是你叫我？

小鱼，真的是小鱼。他跪下一把抱住我，用满是胡子的脸蹭着我。

小鱼，在和谁说话？母亲听到说话声从屋里走出。

晴儿，我回来，我回来了。男子已经泣不成声，紧紧搂住我和母亲。

母亲温热的泪水打湿我的衣袖，我努力的给她擦拭着，却怎么也擦不干。小鱼，叫父亲。

原来这就是我父亲，可是父亲背后那个小哥哥是谁？我望着他，他也望着我，我眨眨眼，他也眨眨眼，我咧开嘴，他也咧开嘴。我舔舔才长出头的大门牙，他白白的牙齿发出珍珠般的光芒。

晴儿，这是小……，修羽。

母亲神色紧张又恐惧，修羽？认识我吗？

小哥哥摇摇头，又转头看向我父亲。父亲笑着向母亲说，晴儿，修羽怎么会认识你?以后对村里人说，这是我们的儿子，这是我们的女儿。父亲拉着哥哥和我，母亲只得点头。

你真的是我哥哥？我问道，他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叫你大鱼哥哥，可好？我又问道。

他点点头，可又忍不住问，为什么要叫我大鱼？

因为我叫小鱼，哥哥自然要叫大鱼。看着他点头，我忍不住笑起来，大鱼是我们渔民的一个传说。相传海底有一种鱼，他长得像鱼，却拥有人类的智慧，可以让时光倒流，还可以满足见到他的人一个愿望。

时光倒流？这不可能。既然叫我大鱼，我也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大鱼哥哥只有十一岁，可他说起话来像父亲一样掷地有声。

我唱起妈妈经常唱的歌，海浪无声将夜幕深深淹没，漫过天空尽头的角落，大鱼在梦境的缝隙里游过，凝望你沉睡的轮廓，看海天一色，听风起雨落，执子手吹散苍茫茫烟波，大鱼的翅膀已经太辽阔，我松开时间的绳索。

自从有了大鱼哥哥，我连睡觉都会笑醒。隔壁的阿花，看一眼我的大鱼哥哥就会羞红脸；前村的大胡、二胡，对我的大鱼哥哥马首是瞻；连镇上的教书先生，反过来求我的大鱼哥哥教他。他再好，也是我一个人的大鱼哥哥，谁也抢不走。他再忙，也是我一个人的大鱼哥哥，会陪我看漫天的火烧云。

大鱼哥哥脱了稚气，长成潇洒温柔的男子，我的牙齿也不再漏风。母亲不再让我出去疯跑，整日在家里织着渔网。母亲夸赞我的手艺好，将来一定能超过她。村里人夸赞我长得美，比天边最绚丽的云彩还要夺目。

夜里我听到母亲小声啼哭，早起看见父亲磨藏起来的刀，大鱼哥哥收拾行囊。我怯怯的问，大鱼哥哥，我可以用那个愿望求你不要离开吗？

我的大鱼哥哥温柔的望着，小鱼，愿望不可以这么浪费，留着以后再用。等我做完事，一定回来接你。

大鱼哥哥，你要快快回来，我等你。

自从父亲走后母亲快速衰老，她每日坐在门口望着崎岖小路，期盼父亲回来。我也想大鱼哥哥，若不是母亲身体不好，我一定会去找他们。

从我十五岁，求亲的人踏破门槛。母亲说，小鱼，嫁个好人家，我就死也能闭上眼。

我说，母亲，让我伺候你几年，等父亲和哥哥回来，我再嫁。

母亲叹气，小鱼，母亲求你，你听母亲一句，忘了修羽！

我低头织着渔网，不再与母亲说话。村里的人讲江湖血雨腥风，讲朝廷更朝换代，几个有血性的年轻人出去当了兵。 我偷偷溜出去告诉他们，若是看到父亲和大鱼哥哥，让他们快快回来。

春来冬去，岁月流逝，在多雨的夏季，父亲和大鱼哥哥骑着骏马归来。母亲闪着星光的眼睛已经浑浊，父亲抱着母亲，这次真的再不分开。

我仰头望着大鱼哥哥，大鱼哥哥低头望着我，我笑了笑，大鱼哥哥没有笑。

我们还未来得及说话，一批黑衣人突然袭来，父亲安顿好我和母亲，又提起刀出去厮杀。母亲扒着门缝，我也想看，却被她一把推开。母亲留着泪，一字一句的说，小鱼，听好了，我只说一次。

当一切重归寂静，大门打开，我听见父亲的呼唤，母亲扑倒在父亲身边，黄色的土地已经被鲜血染红，像极了天边的火烧云。

父亲低声说，晴儿对不起。母亲已经泣不成声。父亲用尽最后的力量，皇上，臣再不能尽忠，臣肯求，认下小鱼这个妹妹……

大鱼哥哥点头，朕答应。

母亲说，再也没有人能将我们分开。她拾起地上刀，自刎。

这一夜我失去了母亲、父亲、大鱼哥哥。修羽埋葬了我的父母，几天后带我回到他的皇宫，他信守承诺封我做了信公主，下旨赐婚大将军。

我几次求见，他都不肯见，直到出嫁前一日，我以死相逼，才肯来见我一面。

大鱼哥哥，你不知道我对你的感情！那四年是我一辈子最快乐的时光，我已经失去父母，不能再失去你，求你收回圣旨，哪怕远远的守护你，哪怕一辈子只做兄妹，我也不要离开。

陈达骁勇善战屡立奇功，实乃国之栋梁，他能求朕赐婚，是妹妹的福气，为兄也放心。修羽背对着，并不看我。

我从背后抱住他，贴着他僵直的后背，你答应过我，要实现我一个愿望，我现在求你……

他挣脱我的手，仓皇离开，不，不行，留着吧，朕还要去上朝。

最终我还是嫁了。新婚之夜，陈达看着我早已哭花的脸，并不强迫我，自己搬了行李睡在书房。

我一直不知道怎么面对陈达，好在成婚十日后，他便奉旨去了边塞，一去就是两年。这两年里，他的书信一直没断过，除了向我报平安，还诉说着边塞的趣事。从起初的不回信，到后来日子太过乏味，真的需要向人诉说。我给他讲我住的小渔村，讲村里的人，讲传说中的大鱼。

他来信说边塞已经安稳，不日即将回京，最想听我唱一曲大鱼。

在我以为一切尘埃落定，接受命运安排的时候，皇上宣我进宫。他阴沉着脸交给我一包药粉，下在陈达饭菜里，他不尊圣旨擅自回京，结党营私意图不轨，朕不能留他。

我不会做的。这还是我爱的大鱼哥哥吗？让人如此恐惧。

他眯起眼睛打量我，小鱼，你会做的。

我跌跌撞撞走出大殿，却意外见到皇上最宠爱的玉贵妃。玉贵妃幽幽的说，你是信公主？我是该感谢你还是怨恨你？都说我独占皇上宠爱，可只有我知道，皇上在睡梦里叫的是小鱼。

望着那张与我五分相像的脸，至少你能在他身边，其他都不重要。

皇上说我会做，我便真的做了，不光毒死大将军，还火烧将军府，昔日的巍峨气派只剩下残垣断壁。皇上听闻几度昏死过去，朝廷损失一名栋梁之才，而我就是皇妹也不能徇私，下旨关入死牢，秋后问斩。

虽关在死牢，但并没有上刑为难，一日三餐送着也不亏待，我只是来来回回唱着大鱼。

小鱼，不要恨朕，要恨就恨你那贱人母亲，一切都是应得的。

原来你只是装作不记得。

是，我怎么不记得？从贱人进宫，母后便失了恩宠，母后临终前让我记住贱人模样，我跪在地上发誓，一定要让贱人和她孩子血债血偿。只是我做梦也没想到，贱人能诈死出宫，还和林将军勾搭到一起。小鱼，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不是那样的。我母亲和父亲成婚不久，父亲带兵出征，先皇无意间见到母亲，被母亲美貌吸引，强行纳入后宫。母亲那时已怀了我，只得在后宫生下我。后来瑞王造反，父亲拼死闯入内殿，将我和母亲安全送到小渔村安顿。

休要骗我，我不会信，一句都不会信，是那个贱人教你如此说的？

母亲不会骗我的，父亲更不会背叛。哥哥想想，这么多年是谁护你周全？是谁助你夺回皇位？从你们走后，母亲连睡觉都在流泪，一次次求我忘了你，别痴心妄想。可我从来没听过，哪怕你逼我出嫁，哪怕你让我毒死陈达。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你那么恨我和母亲，不管我怎样做都不会爱我。

不，小鱼，你告诉我一切都不是真的。小鱼，我答应过你实现一个愿望。你说让我放了你，你说让我们回到过去，你说我们再也不分开。

大鱼哥哥，我唯一的愿望是早点见到父亲和母亲。

一年后，皇上立玉贵妃为后，大赦天下。

遥远的边塞上，女子婉转唱着，每一滴泪水都向你流淌去，倒流回最初的相遇。

旁边的男子温和笑道，世人想要大鱼，而我有小鱼就足够。要什么时光倒流，现在就是最好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