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老家离六合大桥不远。从三角地出发,穿过两条马路,径直向南走五十米,再爬上几十步台阶就到了。山是附近几家人的自留山,郁郁葱葱的,作为方圆几里范围内唯一没被征用的地块,之所以幸存下来,得益于它较小的面积和崎岖的山形。四周的平地都被征掉,改造成一幢幢高楼大厦,唯独那座小山,反而成为“真空之地”。
一座位于半山腰的院子,颇有农家小院的底子,又经数次改建,外观有点儿半洋不土的味道,但进得门去,登上天井的石梯,一抵达二楼,感官体验却又完全不同。二楼被布置成一个大大的露台,露台上方被一株巨大的核桃树覆盖。不难想象,倘若在夏季,那绿巨伞便是天然的空调。只是在乍暖还寒的季节,光秃秃的树枝怎么看都像被冷风吹坏的破伞。
打开露台一侧的房门,室内的光线并不充足,由于长期只有老两口居住,屋里显得空空荡荡,尽管淑芬把火炉烧得旺旺的,仍难免有些冷清感。屋内的摆设不多,一台液晶电视横卧在墙边的台子上,一组欧式沙发围住半个火炉,几把木椅规规矩矩地靠在墙边,一张凳子上散落着日常用品,墙角的盒子里堆满各种医药,大多是用来止痛的,其中一些已经过期了好几个月。
老周不声不响地进门,刚在沙发上坐下,淑芬就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黄亮黄亮的油汤中,浸着一根根韧性十足的挂面,上面是葱花和荷包蛋,看起来十分诱人。不一会儿,她又端来一大盘酸菜肉丝臊子,老周用筷子夹一大蔟放进碗里,再上上下下地挑动几次,好让味道变得均匀些,然后就噗嗤噗嗤地大口吃起来。
利川人尤其讲究吃文化,一句“吃了吗”远远不够,甚至乐于用“吃”代替一切生活,若遇到谁家做出好饭好菜,就总会说句“哟,生活还不错嘛。”不仅如此,还发展出“好吃婆儿”、“好吃街”等特色称呼,“好吃婆儿”翻译过来近似“吃货”,“好吃街”则是一条小吃名街——专注于“吃”的街道。单就面条而言,利川也不比以面食为主的北方地区逊色,有杂酱面、糊糊面、打卤面、凉拌面,以及臊子面等,应有尽有,层出不穷。特别是各色臊子面,光听名儿就惹人垂涎三尺,比如洋芋丝丝面、青椒肉丝面、海椒面糊面、鸡杂臊子面、羊杂臊子面、牛杂臊子面、酸菜肉丝面,等等。
酸菜肉丝面既是家常面,又是家喻户晓的美味佳肴,当地人尤其喜好,而且爱拿它作早餐。老周更是爱得不得了,每天早上都要吃上满满一大碗,就像是把一辈子的幸福都塞进了碗里,若是吃不下去,幸福也会跟着打了折扣。
只是那天,才刚咽下两口,老周就突然把碗放回炉台上,停顿下来。淑芬一边吃自己那碗,一边好奇地望了望他,问道:
“怎么啦,太咸吗?”
“不是。”
“难道今儿酸菜太酸,下锅前我没洗过,所以不好吃?”
老周并没回答,而是轻轻地摇摇头,白了淑芬一眼,似乎想说别问那么多,接着却微微皱起眉头,露出痛苦的神情。直到片刻后,他才刻意端坐起身子,压低下巴深呼吸,又非常节制地打了个嗝,再缓慢地重新端回面碗,继续吃起来。不一会儿,又抬头瞅一眼你母亲,说:
“你说那小子为啥这时候回来?”
老周强调“这时候”,大概指这时候既不是春节,又不是法定节假日。
“他不是说公司才准了假吗?”
“我有种预感,这里面一定有事儿……这么多年都不回来,也不晓得到底在忙些啥——我就纳闷儿,究竟是什么工作呀?忙得一年到头都请不开假,回家探个亲也不行,别人为何不像他?可算是白养啰。”
“孩子还年轻,就让他在外面多打拼几年吧。”
“混账东西儿,机械,那也不能忘本!”
老周成功地转移了话题焦点,情绪仍然有些激动。在他看来,外界那些说法必然虚头巴脑,那些人怀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当面能把人捧上天,背地里谁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而且那些人越赞扬,他就越烦躁。他并不怀疑儿子的能力和魅力,何况他自己也总在人前夸耀你,话说回来,那些人所谈论的你的种种好,难道还不是他自己放出去的风吗?只是他有种预感,仿佛有些不同寻常事情要发生,但又琢磨不透到底是什么事儿,甚至连是你的事还是他自己的事都分不清。
最近他常感到身体某处疼痛,隐隐约约的,并不严重,可以克服,却无法断掉。找社区医生咨询,医生也说不出所以然。他只好认为是上了年纪、体质衰退的正常现象,因为他见过很多人,都带着病痛过完了一生,甚至有活到九十好几的。隔壁村就有个老头,腰椎间盘突出,痛了整整三十年,最后十年躺在床上都没下过地,死的头一天是他九十岁生日。但是,老周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某种未知的恐惧又开始笼罩他、折磨他。他陷入那种恐惧已经有一段时日——十几年来,有时他也会感到孤独,但通常很快就会忘掉——唯独那种莫名的恐惧,他无论如何都摆脱不掉,却又无从知晓它到底是来自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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