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笑

作者: 海泩 | 来源:发表于2022-03-04 10:36 被阅读0次

夏日午后,山风穿过竹林带走暑气,一片清凉的绿色摇啊摇,像时光一样晃晃悠悠。我牵着一只软乎乎的小手,回头看到大堂妹水灵灵笑盈盈的眼睛,拉着她在竹林边缘的山洞里扒拉半晌,挑出来一些好看的碎瓷片。俩人拿着宝贝一起拿着走向山坡下的池塘,打算洗洗用来过家家。

石板长期浸泡在水中,布满青苔,在绿幽幽的池水里,阳光的照射下,显得亮亮的,煞是好看。我一脚踩在绿苔上,哧溜一下滑进了水中。

池塘里的水没有外面看起来那么绿,浑浊中有一些漏下来的光斑,可是勉强睁开的眼睛好痛。耳朵边有什么在鼓动,在汹涌,在压迫,我听到堂妹的哭声,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胡乱挣扎着想冒出水去,在水里浮浮沉沉,呛得难受又恐慌。闭上眼睛,心跟着人一起往下沉。我要死了吗?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心里反而平静了几分。

突然手上碰到什么东西,赶紧伸手抓住拉过来,整个人都抱住,拼命往上爬。呼——哈,眼前一亮,胸口一轻,终于找回了呼吸,终于把头探出水面。堂妹站在岸边原地大哭,我像个八爪鱼搂着一尾竹梢浮在池塘中央,大口呼吸着久违的空气,还没找回神让她去叫大人来帮忙。

这时,叔从老屋那边沿着斜坡飞快地跑下来,越过堂妹,直接来到石板上,伸手够着竹梢,一点点拉近捞起来。他抱着不肯松手的我,安慰道,“好了好了,叔在这,别怕,可以松手了”,脸上是放松的笑,我的心跟着安定下来,这才肯松开手中的竹子被他搂在怀里,疲惫地闭上眼睛。

再睁开眼睛,窗外天色刚蒙蒙亮。原来是一场梦。好多年以前的事情了,经此一梦又清晰浮现。回忆溺水的感觉,仍然不由得胸闷气短。可是想想叔笑着的样子,忍不住也弯了嘴角,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想大概是劫后余生,是惊险过后,心里石头落了地的轻快欢喜吧。

打开手机看到大堂妹发来的一堆消息。“姐,我跟你说件事。”“我爸查出了肺癌晚期”——后面的文字映入我的眼帘,但我已经完全不认识了。肺癌,晚期,这两个字眼卡在某处,我的大脑已经停止运转。

恍恍惚惚地,一时间不知该先震惊还是伤心,不知该先安慰还是哭泣,给孩子准备早饭的时候也心不在焉,孩子叫我好几声才反应过来。更是顾不得曾经跟先生约好不在孩子眼前玩手机,一直在微信上和堂妹沟通。

一边和堂妹两个人相互打气,如今医疗条件好了,癌症也有希望治愈,不用多虑,只要听医生的安排治疗就好。一边不断地在网上搜索,看到一个治愈案例就给自己多一分信心,仿佛明天叔就会生龙活虎好起来。可是资料查得越多,心里越伤感,心情也愈加沉重。那些残酷的字眼,“一年存活率”、“两年存活率”、“五年存活率”被扔进我心里,像沉甸甸的砖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叔的前五十三载,有大半都在和砖头打交道。我记得他干活的样子。红色的沉甸甸的长方体砖块,堆在红色土地上。他或蹲或俯身或站立,左手抓来一块砖头横握,习惯性地先转一圈,右手拿铁青色的砌刀在水泥桶里面揩一下,先沿着砖头边沿一刮,再用刮干净的砌刀把水泥三两下抹匀,让摊开的水泥像饺子皮一样,中间厚,边缘薄,还要比砖头边斜凹进来一点。这时候把砖头往已经垒好的砖墙上面一呼,轻轻按压敲打调整,对得整整齐齐。接着又砌下一块。

小时候看他干活,总觉得格外好看,尤其是啪嗒一下把砖头扣上去那一刻,又流畅,又整齐,红砖青缝,又美观。叔的侧脸,棱角分明,背后是蓝天白云绿山林。他言语不多,神色专注,动作行云流水,简直是优雅。一座房子,就这样在他手下一砖一瓦逐渐壮大,像被一粥一饭喂大的孩子。这砖头水泥,也反过来喂养他们。

叔在外干泥瓦匠这一行,几乎全年无休。最初跟着别人干活,按天领工资。渐渐地,手艺名声在外,人脉积累起来了,便自己承包工程,当起了包工头。但是并不舍得浪费自己那一份力,砌砖贴墙这样的技术活仍然自己上,能多挣一分就绝不少这一分。婶在家操持,他俩起早摸黑,勤勤恳恳地拼搏。慢慢地建起了大楼房,买了车,供养两个孩子读书长大,日子越过越好。可是身体,也被糟蹋得越来越厉害。

这些年来,叔的手完全被水泥石灰给毁了。一双手红肿开裂,比长冻疮的手还惨不忍睹,严重的时候碰到水都撕心裂肺地疼。也曾四处求医问药,然而并没有效果。除了这双手之外,还有腰椎颈椎也因为长年疲劳而受损。如果说这些都是这个行业无可避免的工伤,尚可接受。那肺癌,不啻为一道晴天霹雳。

我忍不住想,为什么偏偏是他。也许是因为做工时少不了灰尘日积月累的侵蚀,也许还因为抽烟喝酒的习惯。如果穿越回过去,多多告诫他戒烟戒酒,是不是就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不确定。当一个人眼前生活太苦太累,烟酒是为了提神,是一种慰藉,也是一种放松。只怕单为了一个可能,大概很难放弃吧。可怕的事情在发生之前,谁也不会严肃地认为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叔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我从未见他说过一句重话,发过一次脾气。每次有事情麻烦他的时候,他从不抱怨,能做到就一定会满足。记不得有多少次,我坐在他的摩托后面穿越乡村清晨的雾,傍晚的晚霞,每次爸有事不能接送我,找叔总是没错的。

他笑的时候从来都是温和的,带着一丝慵懒,淡淡的,却也是让人觉得格外的真诚、安心。这几年没回家,看到叔一家出去旅游拍的照片,站在南岳山峰的他,这么多年,那抹笑容竟然不变,容颜也好似还是从前。身材瘦削修长,全无中年油腻之感,一如当年翩翩公子,温润少年。

可就是这样的他,竟然病了。起初家人以为只是年纪大了身体被岁月折腾得容易出些小毛病,没放在心上。断断续续咳了一个月还不见好,叔就自己去医院做了检查。我不知道他听医生说“肺癌晚期”的时候是什么感想,回家后他什么也没说。直到大堂妹不放心,带他去了第二次,才知道了这事。

如果不是瞒不住,他大概会一直这么瞒下去吧。为家人奉献拼搏了一辈子的他肯定想着,晚期了,不要拖累他们。前两日我给爸打电话的时候,叔还若无其事地在池塘边钓鱼,爸一看,就迫不及待地去与他会合了。这是兄弟两个最大的爱好,往往不需要约,两人就能在池塘边、水库边会面,安安静静地在水边垂钓半日。

如今,进一步检查的结果还没有出来,到底是第几期,用什么方法治疗,也还没有定论。堂妹说,叔仍旧是干咳,身上没有力气。我脑海里浮现出他锁眉抽烟的样子,他抿一口白酒的样子,想起来他干活时弯下的肩膀,想起来他走路时因工伤而略跛的左脚。这些颓唐的样子全都一股脑地浮现在眼前。我的叔,这才在我心里变成了老去的样子。

可是他才五十三岁。大堂妹刚成家两年,小堂妹刚走出学校,现在正到了他安享晚年的时候,本可以多些闲暇,安然垂钓水畔。不成想如今少了生活的苦累,却开始受病痛的折磨,命运何其残酷。

离家万里,经年不得见。昨夜一梦,许是感应。唯愿我叔能战胜病魔,再现那抹劫后余生的松快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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