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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到今年为止,我已许久不吃酒了,那时辗转从青岛到辽宁,无非是内心脆弱的人想找个依托罢了。我又认为女子内心的依托与其放在男人身上,不如放在同性之间;例如几年前和我姐结伴生活的日子,到后来她也同我从前的姐妹一样,开始夜不归宿了,我才恍然明白,原来我的依托还是我自己。
大多数女子在梦寐的时候需要依靠同她躺在一个床头的另外一个男人,我的心里除了包裹着年幼的自己,就是一尊矮矮的石像。
我还无法消受那些孤独的快感,就和行囊一起乘飞机去到了辽宁,辽宁还作为一个陌生城市时,已为我准备好了夏日的绿树和荫凉。娟姐和我第一次见开着一辆才买不久的白色轿车,能证明它很新的原因是,它外身的四处都闪着白光。娟姐之后时常和我说,她有个毛病,刷车后第二天准来雨,不刷天准憋着不下,她肯定是憋不过天,车一有泥印就想要刷,然后雨就来了,我笑她也是个雨神。
她家里有两个孩子,外加一个丈夫,其中一个男孩是她和她丈夫的,另一个女孩是弟弟和弟媳的,弟弟离了婚在外创业,娟姐就把两个孩子一起带。我在辽宁用了一个新名字“梦瑶”,孩子们就都叫我“梦瑶阿姨”。在辽宁也成为了华强北的大代理商,每天和看不见的电子产品打交道。线上的工作让我仍然远离着人群,直到同我一起打理并居住的两个女孩陆续败在男人的甜言蜜语之下,至此我又变成了一颗独耦。娟姐说我不适合自己居住,她见识过我穿着露肩的长裙,神情迷离得提着酒瓶在房间里乱舞,有时是啤酒,有时是红酒。之所以不是白酒,因它带给我的回忆实在不好;在企业聚餐领导说“咱们都干了吧”,酒桌上的人都懂得这话的含义,“干了”只是一种客套词,和“多吃点儿” 并无不同。我两口周了一缸53度的五粮液,共周了两缸,事后同事说,起初以为我是个女壮士,结果我哭着连带着那些烧灼的白酒吐出了一晚上的餐食,才知道我是“假冒的”。
那为我买红牛醒酒的男同事不知怎么也爱上了我,也许是醉酒女人的迷离一时让他迷了心智,但我仍保持拒人以千里之外,并不是像少年时期同学朋友所褒价的自命清高,而是这世上怕是永无一把染着月光的钥匙。我不想在暧昧之间给人以希望回旋,这令人感到罪恶。
娟姐常见我齐腰的长发垂落到湿润的瓶口,我提着那些瓶子,最后给它们拉成了一排保龄球的形状,我又嫌啤酒实在涨肚子,改为了红酒。我在白日无事时对着干净的落地窗和它面前的茶几干杯,再同对面无人楼房里的玻璃窗干杯,而夜里如果不靠饮酒,无法渡过漫漫长夜,无非希求在宿醉之后能有一夜酣香的睡眠。但在经过无数个夜晚,又到天亮之际那些苦闷又涌上心头我才明白,也可说一瞬的顿悟,“何醉不生忧,梦醒自然愁。”
娟姐让我同她的 “四口之家” 一起居住,以前独住,即便裙子褪到内裤还要往上,就那么趴在沙发上也可不拘谨,这回就不得不在意。
除了每日的安排与工作,我在晚上会抽出闲暇的时间陪两个孩子一起做小孩子的游戏,诸如过家家,躲猫猫,迪迦奥特曼与变形金刚玩具面对面的战役这类。他们很喜欢我,娟姐的丈夫问他的男孩子,如果只能带一人出去玩,你选择带谁?他说,我要梦瑶阿姨,小孩的心思,这一句话,不仅是我陪他玩的回报,还是对我那些真金白银玩具的回报,还有与他们看电影吃西餐的回报。
我们会在晚上一起守在餐桌旁吃饭,她丈夫的厨艺十分精湛,我的胃且找到了暂时的归属,不包括那漂浮的心。
与孩子相处的确治愈了一部分的我,有时笑着笑着便真的开阔起来。
去酒吧买醉也好,蓝火,玛格丽特都喝腻了,鸡尾酒力度着实很大,两杯足以让我摇摇晃晃才能回到家;有时按响门铃的又不是我,陌生的男人会悄悄结了我的单,却不会尾随进我的家门,而是躲在背后安然看着我平安上楼才离去。
呕吐,沉睡。
娟姐在一个我醉酒后的清晨里,煮了牛奶,煎好蛋,面包摆放整齐,才叫醒我。我喝下那杯无奇的热牛奶,牛奶温过我的胃,手心隔着玻璃杯也烫得发暖,我突然就想,日子如果总这么过,也极好。
我太需要这种温暖,它能使我不安的灵魂稍许安稳。
那时戒肉已有两年,我并没正式受戒,只在心里如此要求自己,我认为自己一直算是自律的人,而娟姐的兄弟姐妹种种朋友皆是酒桌上的战神。她常说我,你年纪轻轻,长相又好,不谈恋爱,不吃肉,不爱玩,岂不辜负青春?
我从不多作解释,爱读书的人都知道,人的快乐不完全取决于以上几项。
戒肉只是我出于信仰,单纯的对生灵的敬畏与放生。
不谈恋爱是因我根本不屑于肉欲的乐,那和我的灵魂毫无关联,我需要的人,并非与我肉体欢愉纠缠,而是能触摸我灵魂的人。
我能透过男人看我的目光,看到他们的最终想法,当有些东西从一早就赤裸开来,也就没有神秘性可言,而神秘恰好是可以用来双方进行感情博弈的“引线”。
后来我才回味过来,想必我应是天生的修行人。
等临近过年之前,我又回到了家乡s市,走之前娟姐对我说,过完年你回来,我想在辽宁给你买套房子。人与人的交往如果达到这般程度,已实属不易。
回到s市那天朋友为我接风,我破例吃了肉,以为戒神不会惩罚我,因为我除了在思想上持守,并没走过程序上的受戒仪式,等第二天在邀请我的朋友家里吃上那条鱼肉后,我心里的直觉告诉我,不妙。
结果在当天晚上便发起高烧,我倔强的等着温度计上的红线到了39度才开始吃药,而后在退烧药物的攻克下烧烧退退,持续了整整15天。
从那次起,我知道,戒神或许从我立愿持戒的那一刻里,便住进我心,从那以后,再不能造次,也许这就是我的缘分。
新年的爆竹声并没有洗尽我身上的倦怠与铅华。
又历经种种身体上的,心理上的,精神上的磨难,让我以一张卡片佛像前,供奉一杯净水的虔诚祈求心,获得了冥冥之中的指引,来到高山之上的寺院。
不到一周以后,我正式在这里受了戒,从此酒肉无缘。
也是我做为一介居士的启航之约。
佛终究是渡了我......
2.
受戒当天,大殿人头攒动,烟雾荧荧渺渺飘散成各种形状,整个殿里都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之气。捻香,起香,宣读戒规,法师威仪的带领信众完成了所有仪式。
顶过缦衣,五戒受毕,从此戒神随体。
如果我那喜爱漂浮得心始终没有归靠,那信仰和戒神便是在我心头驻扎的那颗 “定海神针”。
那个受戒的佛七结束,我没有随着人流,而是在廖房几乎无挂单人员之后,帮助长住居士做完一切后续工作才动身离开。走到山门的菩提路上,那时春天还未来临,积雪尚未融化,我仍须穿着厚重的棉服,梵乐在整个菩提路缥缥缈缈,我忽然感觉自己像是离家的游子,眼泪止不住流。直到艰难的走过那段漫长的道路,踏出了山门,仍然感觉恋恋不舍。
那段时间,我在寺院与家之中往返,却总在经过菩提路时难以压抑那些眼泪,于是,在一个佛七结束之后,我留在了寺院。
而多年来在旧事的阴影之下,外加在社会的身心俱疲,我无法走入人群,常常一人坐在斋堂外的水泥坛流泪。一个无比坚硬的人,会在一处安心的地方卸下所有防备,佛是常常见到我眼泪的人,还有我的师父,并非我故意让人看见软肋,只是他偶然经过,我不想躲避,他慈爱的如佛陀般用眼神望着我,“怎么了?” 我说没事,他不追问,把时间又留给我。
我的师父,才是真正坚强的人,他的腿疾与腰伤都是在开山建寺时所落下的病根,那阶段的条件艰苦,到如今佛殿于乱坟岗的荒山上平地四起,各个条件都好起来,他躺在那张木板床上却愈发感到疼痛了。
师父时常为我带来调理身体的中药和一些柔软的语言来开解我,身心逐渐明朗,而我也在日常生活中参透了点滴,何为“法不渡人,唯人自渡。”
我和孙居士会在午后院落的矮松树林处逗站在石墩上的一对公鸡,它们原是师父从市井间救下的“领魂鸡”。
本应在完成使命后如那餐桌上的同类一般进人肠腹,却又得以回归自然享受余生的安乐了。
公鸡变成寺院里的“明星”,香客喜爱为它们带来各种食物,就像记者抓拍名人,它们也不躲,很是大方的表演“雄鸡展翅”,即便在正午也要为这些“记者”们唱上几嗓子。
我常在接近傍晚时分,太阳刚要落入不远处的山腰时,天空正是红焰焰的一片,又浅浅晕在云霞之际,整座寺院的梵乐将要止住,却还留有缓缓的余音,于是慢慢掠过每人的耳。
草坪中的每株细草,在它们的尖峰处冒出夕阳的微光,小和尚石像们顶着暖风垂目浅笑。
我就在这时,看站在草坪里怀抱兔子的年轻法师,那只雪白的兔子在他的怀中轻轻咀嚼牙齿,他温和爽朗的笑声让兔子永不会感到惊惧,就耐心的趴在他的蓝色袈裟上,直到他抱着它走上几圈,兔子在颠簸之中想要蹦跳,他才弯下腰,将兔子放回草地上,它便又开始啃食青草了。
我在这里听过许许多多的故事,有传奇的,奇迹的,还有关于无常不幸的,也是多年前的一个夜里,斋堂的双层窗户并未关严,山门的围墙并不完善,就使有人能翻越至此,那是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师父和居士发现他时,他蓬头垢面,有近于古人的长发,师父问他哪里人,他说,我是蒙毅将军,来找公主,当时师父只当他胡言乱语,不知蒙毅是谁,等他走后一查才知,历史确有其人,只是他所言孰真孰假无人定夺。
又听孙居士讲,某一年暴雨来袭,周围县市都相继大幅度降雨。那是个下午,乌云已连成片黑漆漆的压在寺院上空,接连不断的降雨会使山地里的庄稼涝死,居士们和僧众都十分担忧。只见师父撩起僧衣的摆角,手持引磬,径直走向室外的空地,就在天地之间对峙而立,任黑云压在头顶,他则闭目一心称念祈求咒语,声音如洪钟一般摄入人心,直至天际... 孙居士说到此处语气愈加激昂,“师父念了一个多小时,我亲眼见着那黑压压的乌云一点一点破开,直到让出了最后的蓝天,然后飘向远处。”
“大家当时的心情,别提了,恨不得鼓掌叫好,又想要激动流泪。”
还有一年,是该被记入寺院史册的一年。
“那年的锅炉房上方,还没有现今的铁门,从垃圾场可以绕行到此,只要一跳就能翻到米库和锅炉房的后院里,师父那年还做为居士并未出家,因在家中兄弟排行老六,所以大家都亲切的称他作“ 老六”。当天傍晚,几个喝醉的地痞拎着啤酒瓶顺着石梯就跳了下来,看到正在锅炉房门口的师父就开口大骂,那时的师父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岂能容忍这般“盗徒”?并非不慈悲,而是考虑这群人可能会危害寺院居士,对公物进行恶意破坏。师父当即抡起棒子,对他们怒喝,地痞非但不听,竟抄起家伙来打师父,师父只好一人对峙对方6人。附近的居士听到后院的吵闹声赶了过来,奈何当年年轻人甚少,年老的居士不惜自己身体将要承受被打伤的风险,和师父一起对抗。”
“课堂的知客师,“大度”师父,他还算年轻力壮,与几个年老居士共同抵抗了好一阵子。师父和知客师在这过程里均被打伤,直到山下派出所的警察赶到,将寻衅滋事的地痞带走,几位居士及知客师和师父才被带到了医院。”
“知客师出院那天,刚走到院内远远看到住持大师父,二人相望着都流下了眼泪,那种感觉,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无法体会当时的心酸。”
“几名地痞被予以刑事拘留,被他们损坏的石像石灯均价值不菲,是信众与法师多年的汗水浇灌。”
“你知道后来又发生什么了吗?”
我摇头表示猜不出,催促她继续讲来。
“因为破坏的财产金额和我们这边居士法师的受伤程度,如果起诉,完全可以达到获刑标准,光钱他们就无力承担。”
“师父考虑他们家中困难,从佛法的角度来说,我们是累世的恶缘成熟才导致此事,佛法教我们要以德报怨,所以最后决定和解;金钱就无需赔付,但是警方不可能放纵恶人,将他们进行刑事处罚,但没有我们的起诉,即便处罚也没有那么严重了。”
“而他们,自有他们自己的恶业跟随,打伤僧人,损坏寺院里的长住物,石像石灯等,结果必然不会好过,师父虽然宽容,龙天护法可不能原谅。”
“之后几年里,他们几人家里相继遇到危难,有人患重病,有人遭遇横事。”
“基本无一人好过,这就是做恶的现世果报。”
“师父最令我钦佩的事,是他处事的胸襟,最后他还出钱帮助了那患病的地痞治疗疾病,而正是他这种做法,将这几名恶人彻底感化,发自内心的生出忏悔来。”
她说这些,仿佛一幕幕场景就在眼前,令我深受触动,顿感钦佩至极。
寺院永不收售门票,是开山建寺就立下的碑文,一切众生都能走入。除了人,还有许多流浪猫,带着满身泥土而来,最后在这繁衍生息,瘦弱的身体变得健康,干枯的毛发也油亮;再无从前朝不保夕的饮食,抗拒恐惧的眼神也逐渐温和,无忧无虑,劣性消失。
就连寺里的野霸王“大黑”,也改变性情,我把它当作我的师弟,常对它说“你虽身为猫,但你仍具佛性,只要肯改变、调伏自己,同样可成就,我们本平等无二。”
后来我透过窗帘去偷看它,它静静坐在盛满猫食的碗旁,等其他几只猫争抢着吃完,才凑上前。
如果我没见过从前的“大黑”,我会以为这是一只胆小猫儿的 “让步”,没什么高尚可言。但我见过刚来寺院的它是如何的称王称霸,咬人,挠人,连车要压到它身上都不会让出道路。所有同类都畏惧它,头颅一低,瞳孔竖立,仿佛十万大军跟随其后,尾巴像是一面挺立的战旗,只要它走过的领地,均已“王”的姿态逼迫的猫儿们纷纷躲远。
我又从这只猫的身上参到了“禅机”,这便是王的姿态,“归来是霸主,隐去为青松。随处可安歇,吾心自归处”。
我和孙居士在夏夜的石板凳上乘凉,恬躁的空气已消靡大半,我又看到她两条手臂紧密的疤痕,我知道那是来自十几年间的风花雪月里,凌晨三点钟生火点柴被炉门的烙铁所烫伤的痕迹,我也承认,决定留下的一瞬间也有对这些烙痕的触动。
3.
她给我看存在她手机里的一张照片,我将它放大,看到照片里师父正抚摸着一只老虎,此时的老虎就像一只温顺的大猫,昂头贴着师父的手。孙居士说,这老虎也是师父的弟子,他那年经过这所动物园,这野兽看到师父竟无比恭敬卧倒在地,师父随即走上前抚摸它的头,并为它三皈依,赐法名“了缘”,于是便有了这张照片。
我不解,老虎本属凶性,怎能这样乖顺。
她说 “道高龙虎伏,德重鬼神钦。”
有个精神不太健全的女信众,卸掉“仿皮革”的拜墩外套,想用水清洗,很多居士不解斥责她,传到师父耳里,他劝慰这些人,“如果是正常人做出这种事我们或许可以斥责,但她做为一个精神不健全的人,是出于一片好心,对于这类人群,我们更应该具足耐心,包容和慈悲。”
之后当我再面对这类人群,师父的话就时常回响在我耳边,使我对她们更充满了尊重与爱怜。
我在无数只喜鹊的簇拥下,奔跑在院子里追赶落日,在夏夜虫鸣的低吟声里走在那群矮松树间,去嗅微风中的松香。
想着从前的乱坟岗、刑法场而今已成为一方净土,这其中要经过多少难言的艰辛历程。
我尤其热爱寺中的雨夜,裹在雾汽里只描着一圈暗影的楼阁,还透出暖黄灯光渲染的房檐,如果雨很细,我便行走在这雨夜,将自己融在这卷书画里。
而孙居士就在这夏夜里的闲暇之时为我讲那些奇妙的故事。
“年轻的法师8岁便被自己的母亲送到师父身边,随师父出了家,师父给他买玩具,陪他玩耍,最初几年的夜里甚至还要哄他入睡,小师父一年四季早起打板从不间断,有时在等待凌晨5点的打板时间因困倦倚在墙角就睡着了,师父看到很心疼,却希望他能在这种艰苦战胜自己的过程里磨练心志。他也终不负众望,10几年后成长为心怀若谷,受人钦敬的法师。”
“师父为渡众修行,舍家弃业,为此更曾受人诽谤,却把这些苦难迷茫的孩子当做已生,教育陪伴,这是怎样广大的胸怀啊!”
孙居士哽咽,我也跟着哽咽了,我对她说,如果我能如小师父,遇到这样一个人,我永远不会离开他。
“还有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师父母亲是最先看到火光的人,年迈的她也协助众多居士一起扑灭那熊熊烈火,大火烧毁了上千本经书。这对于修行人来说,等同于用刀一片片剜下他的肉。烧毁的大片建筑冒出冲天的滚滚黑烟,居士们穿梭在浓烟之中,工地帮助我们施工的工人也加入救火行列。虽然人数不少,但火势猛烈,蔓延速度又快,等消防车来到的时候,经书已快烧光了,大殿的部分也坍塌,很多镂空雕花的板材门窗,也成了一堆灰末,或烧成了废板子。”
“回想起那些接二连三的灾祸就像对师父的考试,那场大火用时很久才被彻底消灭,所有人都精疲力尽;师父为了感谢大家以及那群工人的帮助,让我们早斋快速做出6个斋菜,而师父雷厉风行,三下五除二,指挥工人将烧毁的经书掩埋,等八点钟山下居士们一上山,这山寺又好像无事所发生了。”
孙居士眼里闪出泪光,我又何尝不感叹,心中早已被折服且五体投地。
我又时常见到他的另一面,一次我见他蹲于地上借着门口的路灯认真翻找筐中水果,便问他在做什么,他对我说,在给烧锅炉的老人家挑些软和的水果吃,老人家年龄大了很多东西咬不动。
我说师父,您对待众生的心无分别,着实让我敬佩。他说没什么,我只做了一个和尚应该做的事。
我之所以这么说,因为在世俗之时已习以为常见人被分为三六九等,也愤慨也无力,只期盼日后能以一己之力尽力善待别人。
能用心尊重社会底层百姓的人,我愿视他为真正的智者。
4.
我在寺院待到第四年时,地下大斋堂彻底建成,建此地主要是师父为了缓冲泥石流或山体滑坡对山下铁轨产生的潜在危害,每日火车要经过数次,师父这个举措等于间接帮助政府减轻了不知多少负担。
我理想的是在院子里砌个莲花池,养上一池的莲花,我便同那陶渊明般,在世外桃源里赏莲,参禅,空闲了再写上几卷书法,灵感一来再吟诗几首,岂不美哉?也算完成了我那诗意的憧憬。
但是,最终师父选择在半米高的泥坛上摆了几十米长的大粉喇叭花,从前门口到滑坡上的菜库旁边全摆满了,因它的生命力更顽强,适合做绿化。
我们的“办公设备”,也从之前小斋堂的柴火烧笨锅升级为电子设备,我和另一个“搭档” 王居士又聚在一起,索性就远离了上面的廖房,就在这“桃源”之内饮食起居了,一来可以省去走路的时间多休息,二来更加幽静。
一天忙碌结束,我们二人坐在大堂内熄灯畅谈古今中外的名人趣事,国际动态;上到宇宙天文,下到人间烟火,偶尔参上一道禅机。
夏天在院子里的小长廊里晒暖被子,我会在下午空闲时分,坐在院子里望着山下河对岸的绿树山峦画上一幅小画,在酿有薄雨的清晨望着渐驶而来的火车;听着山谷里各种鸟儿演奏的交响乐,岸堤的树影会变成水墨画的模样,浅浅晕开。
我在这时写诗,往往一气呵成,思如泉涌,停笔的一刹那,我习惯望向江对岸;村子里的炊烟飘渺升起,仍有渔人在打鱼,仿佛苏轼就站在江那边,想古往今来的诗人写诗时的心境也许并无不同,皆是用笔杆子织就一个世界罢了。
又在下午空闲时提一壶茶,坐在回廊对面垂柳下的石凳上,与柳树和清风对饮一番,假装我的“故友”陶渊明此时也站在风里。
傍晚香客散去,留下空荡的大院,想起从寺中过往的故人,我写下《叹暮》
幽廊琴声散,香炉绕残烟,
绢经不多言,清钟几句禅。
长歌悲叹晚,楚盼蔓垂帘,
山僧扶蕉扇,朽童待日还。
游人归田园,我自守灵山,
流星孰能绊?此处尽须洹。
冬来冷至,想自己二十余载已历遍风雪,却仍难舍初心,寺中友人又常笑我行如散仙,遂写下《定风波 · 逍遥客》
琼林茅屋,昏灯豪笔蕴缃荷,冷风灌窗自悠得,任纸飞雪洒狂墨。又如何,怎敌烟波逍遥客?
山外红尘,几星烟火几宵歌,半钩清月忧难遮,煎泪樽酒一壶酌。君且看,醉中孰人不苦多。
有人远走,情至满腹,却难开半句,只作《云水别》安放忧思。
凭栏远眺莫回望,廊下伊人洧水旁。
和风若晓云水情,岂撩清泪惹话凉。
夏天劳作汗湿衣衫,风一拂过,清凉入心,珠帘碰撞发出叮叮清灵碎响,檀香花香随风扑面入鼻。远看见立于石梯下的桃树,桃花满树枝头正艳;仍偶然怀念远行的人,不知那边有无山寺的桃花,桃树仿佛佛陀及师父,永远于此守候远行的游子归来。遂写下《无题》
饮尽东湖水,不及桃花醺。
赶马问江南,已无三月春。
怅然归故里,黄叶掸落尘。
却见僻静处,桃树望知音。
凌晨三点爬到山顶为等日出,终见太阳升起将金光遍洒,天地间一片金芒碧映,云雾盘旋在山腰,有如白龙,即作《山河偈》
白龙盘卧千峰顶,万里豪光照河山,
更向何处寻妙法,脚下便是清凉园。
见群山林立,想那泰山和黄河又岂不是在无声教化,无言说法?只看世人能否参透一二。故作:
泰山虽不动,然能静观物换星移,日月经天,无散无聚,卓卓明而不语;
长河虽奔流, 唯随黄沙荡荡滔滔,沧海桑田,无休无尽,渺渺茫叹唏嘘。
历经缘聚缘散,又是一年春雨,钟声响起,法师唱 ‘暮钟偈’ 将我从多愁的思绪里带回,仿佛在为人定其心智,即写下《陌雨歇》
小楼渐昏,一帘春雨成珠,宛若零落天女泪,忧将仙衣织薄雾,听风拟多情,惊扰凡人梦。今夜檐下惜雨人,又忆去年时候。
闻钟觉,陌雨歇;如怕湿鞋先赤脚,欲饮甘雨何须伞,青衣染墨心犹赤。起身向烟雨,出世还须历风尘。
可生活处处皆禅机,看秋天花落叶去,又想到这正是无常变幻,世人皆在如梦如幻的万象之中沉伦,却不明觉厉,于是便作《感花辞》
无谢谁相惜,无亡怎生离。香花亦无骨,痴魂何处栖。世有万般好,去来总成迷。虚于实其中,实亦藏虚里。于相而不着,离相亦非弃。花开有情生,叶落尘归寂。世事皆菩提,万法如来意。如一树千叶,本来乃一体。叶叶虽有异,百变难离其。如碎镜照影,万像真还一。
我相交多年的南京旧友冯子昂偶尔也会提诗送我一首,我实在喜爱这诗的意境,你若细品,就有如人生跌宕起伏,三世皆为眼前一念,后又能境随心转,宠辱不惊,颇具苏轼《赤壁怀古》“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之气度。此诗名为《无极》,曾于书法写下。
太极为极,虚幌一生,屏息六毫,吐浊纳新;或有为,亦无为。
夏花未果,绽范有时,簇居蔓迎,旦静随风;当有期,却亦无期。
5.
前一年冬夜,漫天白雪飘洒而至,落在我们门前,室外的照明灯光让那些白雪透出了光,我有一瞬间恍惚,不知此时为前世今生。
我对王居士说,也许千年以前的场景于今日而言,只是变换了一种形态。
正如你我的身边人,只是千年后的重逢。
上午的阳光暖热,大堂里被晃得金碧辉煌,猫儿就趴在外面的窗台上晒着太阳,我敲玻璃逗它,它才睁眼慵懒的看我一眼,再合上,不用触摸,我知道此时它的毛发已经发烫。
山下村子的集体喇叭里从前除了通知开工资便无声响,只是河流、村子,炊烟就着日光在静静的攀谈。这几年的疫情,使喇叭里又加上了做核酸的通知事宜。王居士不似我爱思考,观看,总是忙忙碌碌得行走,我便叫住她停一停。
我说,“如果没有这些疲累的劳作,你觉不觉得咱俩就像是隐居山林的侠客,过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 ”
她站住身体,因步伐太快仍缓缓向前倾斜,也随我一同俯望那江对岸,她说,还真是,我都快被繁杂的琐事给屏蔽了眼界。你如不说,我就看不到这景色了。
我在夜晚的院子里静坐,月亮又爬到我头顶的房檐,走得也慢了,它把月光撒在我的膝上,我想,如果要等待,我会等待如月光的人。
没有酒的日子,我也能酣然入睡了。
因,我在山寺里拾起了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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