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睛

一直在身后

自他这天早上醒来，那双眼睛就出现在他的附近，从此无所不在般缠绕着他。

那是一双与我们人类脸上一模一样的眼睛，有瞳孔，有晶体，有视网膜，还有眼皮和眼睫毛。

当他睁开眼的时候，他就看见了有一双眼睛贴在床顶，水汪汪的、炯炯有神。那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就这样眼对眼的，他看着它们，它们也毫无畏惧地回看他，一动不动。直到他看得眼睛累了，眼泪都刺痛得流了出来，他才微微闭上眼，接着掀开被子，一骨碌坐起来，伸了伸懒腰，再次睁眼的时候，那双眼睛才消失在他的眼帘。

不过在他下床的时候，那双眼睛又倏地出现了，这时的它们像是黏在了地板上，他低头穿鞋子的时候，能从那双乌黑的眼珠子里，看到他蓬松得像个鸡窝的头发。刷牙的时候，那两个眼睛齐刷刷地跟在他的身后，悄无声息，然后双双挂在他前面那一排晾毛巾的挂钩上，就好像两个镜子，而他刚好脸对着那一排挂钩，就恰好能从那一双眼眸里看到了正在刷牙的自己，浅蓝色的牙刷，一大泡洁白的泡沫涌在嘴边，“刷刷刷……嘶嘶嘶……”，声音似乎是从那双眼睛里传出来的，而不是牙刷摩擦他的牙齿传进他的耳朵的。当他刷完牙低头洗脸的时候，他依旧能感受到那双眼睛的洗礼，也许是感受到来自它们早上的问候？

“嘿，你们早上好啊。”他含着一嘴巴的泡沫和一根牙刷，含糊地对着眼前的那双眼睛，问了个候，发自内心的真诚或者恐惧。

洗刷完毕，他把毛巾晾好，平常的这个时候，他是要转身照照身后的镜子，拨弄一下自己的头发，如要出门，他要喷点发胶甚至于喷点香水的。不过这天洗刷完毕，他没有转身看身后镜子里自己，他依旧面对着身前的洗漱台，看着挂钩上的那双眼睛里的自己，似乎这双眼睛里的自己，不需要拨弄头发，也不用喷香水，而且还不用出门。

“喂，我要去上厕所了，你们还要跟着我吗？”他是害怕那双眼睛看着他上厕所的，大概那双眼睛跟着他进厕所，看着他坐在马桶上的话，他会觉得很不舒服，毕竟他是个人，接受过现代文明教育的人，他无法接受有双眼睛盯着他光着屁股坐在马桶上，哪怕那双眼睛不会辨别光着屁股和穿着裤子的巨大区别，更不会有啥想法。

直走、左拐弯，厕所到了，他推开掩着的门，站在门口，微微吃了一惊，那双眼睛已经比他先到了一步，此时的它们，紧紧地贴在马桶前那个放洗浴用品的架子上，直勾勾地盯着还愣站在门口的他，纹丝不动地等着他进来。他的半抬着，跨在门槛上，他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踏进去，可是在很多时候，人类的基本生理问题是无法拖沓的，况且那双眼睛明明在告诉他，“别怕，你终究会习惯的。”所以他是该忍一忍，直到找到一间没有那双眼睛的厕所，还是该带着一丝羞涩进去，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坐在那个洁白的马桶上呢？当然是进去了，如那双眼睛里所说，他很快就会习惯的了，也许到那个时候，他还会把那一丝羞涩地脸色都给抹掉。他缓缓把那个脚放下，走了进去，一屁股坐在了马桶上。

架子上那双剔透的眼睛一动不动地俯视着他，那一双眼珠子里的他正低头捧着手机，左右手的指手环着手机，四个手指仿佛已经僵硬，无力地伏着那一台手机，然而那两个拇指却刚好相反，它们在那双眼睛里灵活地滑动着手机，充满着朝阳般的活力。他的眼睛里透出一丁点的亮光，又反射到架子上的那双眼睛上，这是他手机上的亮光投进了他的眼里，而后两双眼睛，两处亮光，互相折射，互相映衬，直到他把所有的社交软件都刷一遍，抬起头，他眼里的亮光才灭掉，那双眼睛上的亮光也才消失。也许终于想起来他为何坐在那个马桶上了，他把手里的手机放在隔壁的洗手台上，于是那双一眨也不眨的、贴在一瓶洗发水隔壁的眼睛，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潜意识里，他不自在地动了动脚、扭了扭腰肢，坐在马桶上坐立不安的他，开始纠结是否要继续他尚未完成的生理活动。自然是还得继续的，那手机呢？还是等会吧，所有网站里的新消息已经被他刷完，还没有更新呢。可是手上没有了手机的他，就这样蜷缩在了那双眼睛的眼皮底下，这时的他大概有点痛苦，因为他实在是无法习惯在那双眼睛的深情注视下，完成如此有享受性的生理活动，唯有憋着。

“求求你们了，消失一会吧。”他口里呼出这么一句话，声音响在厕所这一个小小的空间里，弹着四壁，敲打着他的身体，然后又返回到他的耳里。看见他头上开始冒汗，不久之后会看到他的头发丝都湿透，而后会透不过气来，那双眼睛是该离开的，起码得紧紧闭上让他安心解决生理问题，可是那双眼睛露出很坚决的目光，洒在他被汗水浸湿了的后背上，这是一双倔强的眼睛。

只是有时候真正无法忍住的事情，在之前千辛万苦的忍耐之后，还是会恢复它原有的状态，或者达到它该有的目的。

所以在他坐在马桶上终于真正地憋不住了的时候，他始终在那双眼睛下解决了人类觉得些许羞耻的生理问题。这是件好事，因为在这以后，坐在马桶上的他，不会因为有了那双眼睛的观看，而感到不自在，甚至于不会在因为忍耐和苦憋而汗流满面。

正如此刻的他西装革履，皮鞋檫得油亮油亮的，他正走在去上班的途中，路上车来车往，尘土飞扬。他手里拿着一根油条、一杯豆浆，舒适自如。这是他解决在他看来略显难堪的生理问题后，为了补回刚刚在厕所里浪费得时间，而迁就的一顿早餐，不太健康但是美味。

这是他在那双晶莹剔透的眼睛里，看到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