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大奶奶原来并不是我们庄上的人,她是个外来户。
她来到我们庄上的时候已经七十多岁,让庄上人觉得奇怪的是春夏秋冬她总是头顶着一条灰色的毛巾,就像是一个来自远古时的人物。
不仅外貌有点奇特,她说话也和我们不一样。我的家乡处于中国南北交汇处,以此为坐标,家乡人会这样来评价其它地方的人——南蛮北侉。蛮大奶奶来自我们村庄南方的某个地方,带有语速明显比我们快的蛮子口音,因此,我们庄上老少三代人都喊她为蛮大奶奶。
蛮大奶奶是到我们庄上投靠她闺女小兰花的。她闺女多年前嫁到了我们庄上。她的丈夫李二狗子当年是一个跟在师傅后面走村串户给人家打家具的木匠。有一年,他们来到了蛮大奶奶庄上给一户人家的闺女打嫁妆,出于好奇和少女的朦胧的向往,蛮大奶奶的闺女三天二头跑去看热闹。那时候,苏北的乡村闭塞落后,只有这些走南闯北的手艺人可以给村庄里带来一丝外面的信息。结果是李二狗子和蛮大奶奶的闺女眉来眼去的就好上了,临走时竟然把蛮大奶奶的闺女拐跑了。
据说,并不同意这桩婚事的蛮大奶奶还到打家具的那户人家撒了一阵泼,要人家把她闺女交出来。那家人先还是很同情蛮大奶奶的,任她在那里尽兴地发泄,但蛮大奶奶不懂得见好就收,最终惹怒了那家的男主人,男主人把正端着吃饭的蓝边碗往地上一摔说,你有多远死给我滚多远,你家闺女你交给我看着的啊。她跟人跑了是你没家教,你还有脸跟我要人呢。
蛮大奶奶听了这话,像是正在做一件坏事时得到了善意的提醒,又像是一条老狗瞬间被人敲掉了满嘴的狗牙,再也没有虚张声势的实力了,只得怏怏地溜走了。
蛮大奶奶之所以很快就败下阵来,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她的背后没有男人为她撑腰,她没有儿子,她的丈夫也在几年前死了。她的丈夫得的是肺结核,那年头,农村医疗条件有限,这个病不易治。医生叮嘱她的丈夫三个月之内不能同房,可是她的丈夫熬不住,趴在她的身上死了,只留下了蛮大奶奶和闺女两人孤苦伶仃地过日子。
由于家中没有男人,蛮大奶奶只好把自己当成了男人,耕田耙地推车挑担的重活都由她自己干。她原打算让闺女小兰花在家招女婿的,自己箍了一个窑,历尽千辛万苦烧了些砖头,盖了三间大瓦房,就等那些家贫兄弟多带不起媳妇的准姑爷上门。可是算盘不按算盘来,蛮大奶奶怎么也没想到,死小兰花竟然跟人跑了。
蛮大奶奶一气之下和死小兰花断了来往,很多年她没去找小兰花,小兰花也没回去,直到有一年生了两个女儿的小兰花还想生个儿子,就跑到离我们庄上百里的娘家去躲计划生育,母女俩才开始有所走动。
小兰花在娘家生下儿子后,就又回到了我们庄上,蛮大奶奶仍旧是一个人住在空荡的三间大瓦房里,直到把瓦房都住旧了,住小了,蛮大奶奶也老了,她那对襟大袄里裹着自己沉重心酸的往事,让她日益步履蹒跚,迈不动脚了。
农村有句老话,叫做“养儿防老”,可是蛮大奶奶没有儿子,她的“养老”在那个村庄里就没有着落了。实在没办法,蛮大奶奶就卖光了家前屋后所有的树,拆掉了三间大瓦房,把砖头和房梁都不远百里地运到了小兰花家,这些就是她当时所有的家当,她只有来投靠闺女小兰花了。
多年后,她曾为自己这样的举动后悔过。这是后话。
蛮大奶奶来到我们庄上后,开始并不受我们这些小孩子欢迎,原因是蛮大奶奶总是皱着眉,浑浊的老眼里总是焦躁得像有一条洋辣子在爬,再加上她整天裹着头巾,在我们眼里她就是一个老怪物,谁也不愿和她接近。
当我们有时候从她闺女门前经过的时候,她就会主动和我们搭话说,你是不是庄西头第二家的,你是庄中间的吧……如果我们的脚步被她拌住了,她就会从兰色对襟大褂里摸出一小块像水晶一样透明的冰糖给我们吃。那时,冰糖在乡村儿童眼里可是个稀罕物,我们一般都是难以拒绝的。
渐渐地,我们也和蛮大奶奶熟悉起来,发现她并没那么可怕,我们经常围在她身边给她讲庄上的事。有一次,蛮大奶奶弯腰时,头上的灰头巾掉了下来,我们才发现蛮大奶奶的头上光亮亮的竟然没有什么头发,原来她是个秃子,从此,我们再也不愿吃她给的冰糖了。
蛮大奶奶在我们庄上的日子并没有越过越好,而是越过越坏。
刚到我们庄上的时候,蛮大奶奶身体还很硬朗,每天在家里刷锅洗碗喂鸡放鸭,农忙的时候还会挪到地里去帮忙,拚命地做。蛮大奶奶现在很清楚自己的处境是寄人篱下,她只有用现在的劳作才能换到未来的好日子。那时,庄上人看到蛮大奶奶里外忙来忙去的都觉得她可怜。
又过了几年,蛮大奶奶实在做不动了,耳朵也聋了,彻底失去了利用价值,小兰花和李二狗子对她的态度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也有可能是蛮大奶奶带来的那点钱早就被他们骗去用光了,当年大奶奶运来的那些家产早就不值一文了,小兰花和李二狗子把蛮大奶奶当成了累赘。
小兰花和蛮大奶奶经常为生活琐事争吵,吵过之后,许多天不讲话,两个人都到庄上去找倾诉对象,仿佛村干部选举时到处为自己拉票一样。蛮大奶奶讲小兰英舍不得给她吃,有什么好吃的一家几口都背着她偷偷吃,还撺掇男人小孩都不理她。
小兰花就讲蛮大奶奶碎嘴咕咚的,什么事都要问一问,腻死人了。比方说吧,每天在外打工的儿女和在工地上立模具的李二狗子打电话回来,她都要问一句,哪个啊?你和她说吧,她耳聋八罩的听不见,你不和她说吧,她又眼巴巴地等在你的嘴巴下面,真是让你够死得了,要不是她拖累,我出去打工眼瞎着每月都要苦上二三千元。说话间,小兰花恨不得马上就把蛮大奶奶拖撂了。
蛮大奶奶也很后悔,她说要是早知道小兰花这样对她,她就是死在家里也不会来的。她曾经回去过一趟,弱弱地向她丈夫的本家侄儿表露过想回归之意,被她侄儿一口回绝了。她侄儿说,你当初把家产都贴给你闺女了,就连一棵树都没留给我们,叫我们怎么照顾你。
从此以后,蛮大奶奶也就死心了。
有一段时间,庄上人很长时间都没看到蛮大奶奶坐在门口晒太阳,一问才知蛮大奶奶已经病了很久了,小兰英也没带她去看,就让她在家里干枯着。此时的蛮大奶奶已经87岁高龄,眼里的微光已经收缩成了一条缝,就像一盏在黑暗中即将耗尽油的煤油灯,一阵微风吹过,就会把她的生命之火熄灭。
出于礼节,庄上有人前去探望,蛮大奶奶对于来人几乎没有了反应。就在这时,小兰英的手机响了起来,蛮大奶奶就像被打了一针强心剂,眯着的眼睛突然放出了一道阴森森的光,她的头竟然微微动了动,嘴里也机械地吐出了一句含混不清的她平时经常说的话,哪个啊?然后她又立即恢复到了昏死过去的状态。
没过几天,大奶奶就死了。
在我们这里有一个习俗,就是老人去世了要在停放灵柩的堂屋里日夜亮着长明灯。但蛮大奶奶没有享受到这个待遇,据在小兰花家帮忙的人说,当他们晚上离开时,李二狗子为了节省电费,伸手就把只有几十瓦的电灯泡拉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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