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神仙卷》局部

一

1936年，中国现代画家徐悲鸿受到好友、时任香港大学中文学院主任许地山的邀请，赴香港大学举办画展。为方便徐悲鸿往返住处与展厅之间，许地山特意安排他住在了自己家里。

画展办得非常成功，徐悲鸿每日专注于筹备与创作，忙得不亦乐乎。一日，许地山见好友终于有了一点闲暇，随口问道：“悲鸿，想不想去淘一些中国古代字画？”

一向嗜画如命的徐悲鸿听许地山这么说，一下子来了兴致，连忙问道：“想啊！你有朋友卖画吗？”

许地山得意一笑：“有！我一个德国朋友马丁夫人，她父亲曾旅居中国多年，收藏了不少古代字画，后来这些宝贝传到了马丁夫人的手里。”顿了顿，他继续说道：“这马丁夫人是研究哲学的，对书画鉴赏一窍不通，之前她就一直委托我帮她找个合适的买家接手。”

徐悲鸿当即大快，满心期许地想与马丁夫人会面。在许地山的牵线联络下，不久，马丁夫人借到香港旅行度假之机，把那批字画也一并带到了香港。

马丁夫人将许地山和徐悲鸿请到自己的住处，打开了四个大箱子，让徐悲鸿自己挑选。字画被一幅一幅慢慢展开，徐悲鸿满怀欣喜又沉稳安静地细细欣赏着……

当他将目光移到一幅长轴画卷时，突然怔住了，表情变得惊讶，唯有目光喜悦闪烁。他凝神许久，突然起身对一旁的马丁夫人说：“下面的画不看了，我就要这一幅。”

马丁夫人见徐悲鸿连一半字画都没看完便仓促下决定，她指了指还未打开的两个箱子，好心提醒：“你可以再看看剩下的。”

徐悲鸿摇了摇头，他把随身携带的一万元现金掏了出来，又把自己的7幅佳作一并推到马丁夫人的面前，他想以这些钱物交换手中的古画。或许是徐悲鸿的干脆让马丁夫人隐约觉察到古画的价值，她突然有点舍不得了。

好在许地山赶忙解释：“徐先生的这7幅作品都是精心创作的佳品，徐先生是我们中国顶级的画家，如果夫人不放心，我们可以到香港艺术品估价委员会，让他们给出一个价值评估，您再做决定。”

后来，马丁夫人在许地山和徐悲鸿的陪同下，去了香港艺术品估价委员会，待鉴定专家开具了评估明细，她才算放下心来，与徐悲鸿愉快地交易。

后来，徐悲鸿在一本回忆录中，记下了初见那副画的情形：“第一次看见这幅画时，眼前犹如闪过一道亮光。深褐色的绢面上没有任何颜色，遒劲而富有韵律的笔法，明快又有生命力的线条，描绘了87位从天而降列队行进的神仙。它虽然没有落款，但线条优美飘逸，意境深邃辽旷，令人遐思万千，丝绢上87个襟飘带舞的人物，虽然全用白描手法，但整幅画卷看起来却满纸生辉。我敢肯定，这是一幅出于唐代名家的艺术绝品。”

徐悲鸿

二

徐悲鸿是中国著名画家、美术教育家，他9岁正式从父习画，表现出了极高的绘画天赋，后来留学法国，从巴黎国立美术学校毕业后归国发展。平日里，除了创作和教学，他最大的爱好便是收集中国历代字画，其鉴定能力也绝对称得上行家里手。尽管整幅画面没有任何款识，但他一眼就看出这是出自唐代名家之手的艺术绝品。

究竟是哪位大师的杰作呢？他细致琢磨了数日，还是没有头绪，想来想去，只得请好友张大千帮忙了。众所周知，张大千不仅是位国画大师，被西方艺坛誉为“东方之笔”，还是公认的中国古画鉴定第一人。

1937年春，听闻张大千由北平去南京筹备全国美术作品展览事宜，徐悲鸿赶紧结束了香港的画展工作，提前返回了南京。到南京的第二天，徐悲鸿就将张大千和当时美术界的大师们请到了家里，一番寒暄叙旧之后，徐悲鸿说明了想法。

当画卷慢慢展开，张大千的神情几乎与一年前徐悲鸿初见画作时的反应一模一样，他屏住呼吸，凝神不语。多年后，他回忆自己第一次见到画卷时的心情，用了8个字：“大吃一惊，叹为观止。”

正仔细端摩时，张大千的脑海里突然闪现了另一幅风格相近的画作：唐代吴道子的《天王送子图》。那幅作品略施淡彩、裙带飘举，衣纹流畅飘洒，笔法遒劲有力、酣畅淋漓，颇有天衣飞扬、满纸生风、力健有余的气势，这种风格又被称为“吴带当风”，以区别于北齐曹仲达以来薄衣贴体的“曹衣出水”画法。细细分析和揣摩下，张大千认为面前的这幅画极有可能就是吴道子的真迹。

可惜的是，吴道子的《天王送子图》藏于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那这满纸87神仙的画作就成为了中国国内唯一一副画圣吴道子的冠世巨作，也是吴道子现今仅存的一幅白描绢本。

这一重大发现让徐悲鸿欣喜若狂，他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全力收集和保护优秀的艺术作品，使它们不至于流亡海外，待到时机成熟，他要将这些作品献给国家，供所有的中国人欣赏品鉴。

这次聚会后，徐悲鸿决定将此画正式命名为：八十七神仙卷。他还特意为这幅画制作了一枚“悲鸿生命”的印章，加印在画面的正中间。为了不破坏整幅画的格调，他特地选用了笔体较细的朱文。在题跋中，徐悲鸿对此画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抑世界所存中国画之人物，无出其右……足可颉颃欧洲最高贵名作。”他甚至认为，其可与希腊班尔堆依神庙雕刻这一世界美术史上第一流作品相提并论。

从此，这幅承载了徐悲鸿生命的画作，便与他朝夕相伴。谈及徐悲鸿的痴迷，第二任妻子廖静文后来回忆道：“有段时间，悲鸿每天都得把《八十七神仙卷》打开来看一看，有时甚至一天看多次，白天看，夜里看，有几次我路过悲鸿的书房，看见他对着画卷喃喃而语……”

最伟大的艺术品都是有灵魂的。或许，在徐悲鸿的眼中，《八十七神仙卷》绝非一纸死物，它历经了千年沧桑巨变，躲开了无数的战乱动荡，而今能完好地展现于眼前，这不可不说是奇迹，也是一种缘分。如此想来，画卷仿似有了跃动的思绪、跳搏的脉动和暖热的体温。

三

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抗战之初，中国守军因作战不利，局势渐渐变得被动。国民政府不得不做出迁都重庆的决定，各级政府机关与各大高校也不得不被迫西迁，当时徐悲鸿所任教的中央大学也在西迁的名单之列。

1938年6月，武汉会战爆发，日军动用了当时所能集结的最大兵力，海陆空齐下，企图短时间内灭亡中国。中国军民经过4个多月的浴血奋战，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伤亡代价，打击了日军的有生力量，也彻底粉碎了其妄图三个月灭亡中国的野心。1938年10月之后，侵华日军无力再组织大规模会战，抗战进入了相持阶段。

徐悲鸿原本打算待战争结束，将《八十七神仙卷》对中国人公开展出。可眼见战乱无休无止，他开始为这幅艺术瑰宝的前途命运担忧了。左思右想，他觉得香港应该是当时最安全的地方，香港地处东南远端，又是英国人的地盘，远离战火。于是，他决定将画卷暂时存放在香港。

1938年10月，徐悲鸿自重庆出发，乘船前往香港，路经广州时，恰好日军进驻广州城，为安全起见，轮船只得绕行，在西江上漂了40多天，才终于抵达目的地。刚到香港，徐悲鸿顾不得旅途劳顿，直奔中华书局，将做了题跋的画卷重新装裱，然后送进了香港银行的保险柜。接着他启程去了新加坡举办画展，并将画展收入全部捐献给中国本土的抗战事业。

《八十七神仙卷》留在万全之地，本该安心。只是，徐悲鸿从前日日与画卷相守，时不时要拿出来欣赏端摩，可如今画卷离了身，他实在不习惯，就像从前朝夕相对的恋人一下子相离千里，他日夜惦念，无法安心创作与生活，好多次夜里梦见画卷被毁，醒来吓得冷汗淋漓，最后竟到了“衣带渐宽终不悔，为画消得人憔悴”的地步。无奈之下，他只得派人去香港取回。

1941年，日本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随后日本相继对东南亚的许多国家发动了侵略攻势。日军进攻新加坡，彻底打乱了徐悲鸿办画展的计划。随着局势越来越紧张纷乱，徐悲鸿不得不尽快离开，返回祖国。

临行前，他仔细整理了此次带来的画作，为防止归国途中发生意外，他精挑细选了40幅佳作，托付给当地一所华侨小学的教导主任代为保管，并约定等日本侵略者被打退时，徐悲鸿再来取回。

随后，徐悲鸿取道缅甸回到中国。刚踏进家门，还没来得及喝一口热水，有人送来了一封信。徐悲鸿不经意地接过拆开看来，信中说，新加坡已被日军全面占领，保存徐悲鸿画作的华侨小学已被日军炸毁，40幅画全部化为乌有。写这封信的正是华侨小学的教导主任。

得知自己数年的心血毁于一旦，徐悲鸿来不及悲痛，他赶紧跑向行李，翻捡了半天，终于找到了那副他不曾离身的《八十七神仙卷》。看着面前的生命画卷完好无恙，他顿时泪下潸然。

徐悲鸿与妻子廖静文

四

1942年5月，徐悲鸿来到昆明举办劳军画展。当时昆明尚未沦陷，可日军的轰炸机几乎天天来袭，钻防空洞已成为当时昆明人习以为常的保命办法。

5月10日，侵华日军的轰炸机编队又出现在了昆明的上空。等防空警报解除，徐悲鸿跑回自己的住所，发现门锁被撬了，家里一片狼藉，到处是翻箱倒柜的痕迹。他慌张地跑向一个木柜，发觉木柜也被撬开，存放于内的《八十七神仙卷》居然不翼而飞。

徐悲鸿一下子急哭了，他面色惨白地跌坐在地上，眼前一片昏暗。他每日忧心如焚，茶饭不思，一个月下来瘦了十多斤。因为着急悲切，他的血压急剧上升，没过多久就大病了一场，还因此埋下了高血压的病根。

接下来的两年多，《八十七神仙卷》杳无音信。正当徐悲鸿以为生命画卷至此遗失再无缘相见时，谁知事态峰回路转，绝境居然有了转机。

1944年初夏，徐悲鸿的学生、中央大学艺术系的卢荫寰专程前来拜访，并带给老师一个重要信息：她的丈夫最近结识了一个新朋友，这位朋友的成都寓所里有一幅长卷轴手绘画，应该就是《八十七神仙卷》。因为几年前，徐悲鸿曾将这幅画拍成照片，带给学生们讲解作品的艺术价值，所以卢荫寰印象特别深刻。

徐悲鸿听闻这个消息，又激动又犹疑。一方面他当然希望能尽快见到画卷；但是另一方面，他担心万一画卷持有者就是盗贼，自己现身难免打草惊蛇，盗贼惧怕被捕定会毁掉证据，那就功亏一篑了。

就在卢荫寰离开后第二天，一位名叫刘汉钧的将军来拜访徐悲鸿，也说自己在成都发现了《八十七神仙卷》，并拍着胸脯保证，定能将画卷讨回，完璧归赵，只是需要钱财打点。徐悲鸿期许万分，立即拿出了两万元现金，并承诺事成之后还会重谢。

这位刘将军果然言出必行，没过几日，便带着一个装裱精致的卷轴来到了徐悲鸿的家里。当曾经熟悉的《八十七神仙卷》再次被展开，看着自己朝思夜盼的生命画卷终于失而复得，徐悲鸿的眼泪夺眶而出，他立马取来二十万现金，并精心挑选了十幅自己的作品，一并送予了刘将军。

不久，徐悲鸿因高血压、心脏病、肾炎并发症病危住院，可因之前为回购画作倾尽了所有，如今重病也无钱医治，幸而凭着朋友的援助，加上廖静文变卖了他的画作才凑来了保命的钱。

五

眼见恩师遭遇如此凄凉曲折的变故，卢荫寰等一干学生再度揣摩此事，越想越觉得蹊跷。他们找到成都的藏主打听刘汉钧的消息，得知这位刘将军在国民政府重庆办事处工作。他们随即来到这个办事处，询问后才知，他们单位根本就没有一个叫刘汉钧的将军。

后来，随着调查的层层深入，真相终于浮出了水面。原来在昆明盗窃《八十七神仙卷》的正是这个刘汉钧。当初刘汉钧在新加坡结识了徐悲鸿，无意之中听说徐有一幅唐代人物古卷，是无价之宝，便起了贪念。后来他一直尾随徐悲鸿，可恰逢战乱，徐悲鸿的警觉性很高，无从下手。他等徐到昆明安顿后，便在他寓所的面对楼里也租房住下，每天用长筒望远镜窥探，好不容易逮到那次徐悲鸿跑去防空洞的机会，他赶紧将《八十七神仙卷》连同徐悲鸿的30幅作品全部偷了出来。

偷盗之后，他在南洋打着义卖的名义，贩卖徐悲鸿的画作，发了一笔横财。至于这幅《八十七神仙卷》他则打算物归原主。后来，他便利用卢荫寰自编自导了一场完璧归赵的好戏。

事成之后，刘汉钧回了新加坡，再无音讯。

得知事情的原委后，大家都非常义愤，唯有徐悲鸿大度地挥手，若无其事地说：“是他偷的也无妨，他能还回来，我也感激万分。何况这画原非我的个人私物，它是中华民族的财富。”

画作有价，艺术却无价。窃取贩卖者看重的，不过是《八十七神仙卷》所能带来的物质价值，而在徐悲鸿这样真正懂得艺术鉴赏的人眼里，这幅绝世巨作又岂是金钱所能衡量的。有价与无价，不过一纸之隔；辜负与体味，不过一心之离。

画作回归，可之前“悲鸿生命”的印章和题跋已被挖走，徐悲鸿只得将那枚从未离身的印章取出，再次加盖。回想两年多来旷日持久的悲愁，此时的徐悲鸿突然有种劫后余生的感概，他不顾大病初愈的虚弱身体，在卷轴上题下一首诗：

得见神仙一面难，况与伴侣尽情看。

人生总是葑菲味，换到金丹凡骨安。

“葑菲”语出《诗经•谷风》，葑菲本是两种野菜，后来引申为谦辞，表示自己尚有微德可取。

自此，《八十七神仙卷》再不曾离开过徐悲鸿，直到他与世长辞。

六

1953年9月，徐悲鸿因积劳成疾，突发脑溢血离世。就在徐悲鸿去世的当天，妻子廖静文宣布，将徐悲鸿留下的一千余件作品、一千余件他收藏的历代优秀字画及万余件图书资料全部献给国家，这里面自然也包括了《八十七神仙卷》。

闻知此事，周总理亲自书写了一块“悲鸿故居”的牌匾，送到了徐悲鸿生前的住所。后来，徐悲鸿故居改建成了徐悲鸿纪念馆，这也是新中国第一所美术家个人纪念馆，廖静文被任命为馆长。徐悲鸿收藏的所有作品都被完好地保存在了纪念馆里。《八十七神仙卷》成为了镇馆之宝，会在每年的10月展出。

《八十七神仙卷》原长292厘米，宽30厘米。1952年，听闻徐悲鸿的义举，当时已经88岁高龄的画家齐白石特意为画卷题写了卷名。今天我们除了能看到原画，还能见到徐悲鸿、齐白石、张大千等多位艺术大家的题跋，卷轴总长度也增至1034厘米。

当先人的艺术感悟跨越千年亘古流芳时，我们由衷感动。当近代社会纷繁动荡，致使无数国宝流亡海外时，我们深感痛心。只是，痛心的同时，也不禁庆幸，庆幸曾经有一位艺术大师，拼尽生命、倾尽所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柔弱的身躯，以不懈的气力，为后人完成着无限广大的善举和情怀。

感谢徐悲鸿，感谢大师。艺术无价，人文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