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我成为中士的第一年,夏正那家伙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我的联系方式。
夏正是我大学时代的一个好兄弟,当年班上最没有出息的学生,就属我和他了。
不过,正是没有什么前途的两个人,一个成了祸害国家的下等兵,一个成了误人子弟的大学老师。
军队训练结束后,我就接到了夏正的电话。
我刚从嘴里蹦出一个“喂”字,电话那端的夏正就坐不住了,一个劲儿地问我:“张大傻逼,你退伍了吗?结婚了没?孩子打酱油了没?”
这口气,真像警察在盘问小偷。
我看着摆在我桌前的时钟,笑着对他说:“还有三分钟,我就要去唱国歌了。你可以捡一个你觉得比较重要的问题问我。”
电话那端的夏正考虑了足足有一分钟,才问我:“张景洋,你还会算微积分吗?”
我说,会啊,虽然少年不复当年勇了,却依旧敢横扫千军。
夏正说,那好,等有时间你来我们的大学校园一趟,我们切磋切磋。
我说,好,下周我有40天的探亲假,顺便回去杀你个片甲不留。
其实,没有夏正的这一通电话,我也准备回南方一趟,去见一个人。
2016年10月24日,我终于重新回到了四年以来我一直心心念念的地方。
夏正邀我到学校附近的一家大排档里喝酒,喝完一打之后,夏正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放在了我的面前。
他开口道:“我最近在学校里整理一屋子的信件,发现有一封信是寄给你的。”
我拿着那封泛黄的信,封面上具体地写着当年我作为学生时候的地址,然而我名字的下方并没有写寄件人的姓名。
夏正说,读书的时候,有些信寄不到手上也是很正常的。
我说,要么怎么说,学校的邮箱就是这个世间最祸害人的摆设呢。
夏正说,对,那要劳烦你有空带着你的军队去剿灭它。
我将那封信折好,放入口袋里,对着那个满口道德仁义,却从骨子里透着流氓气质的夏正说:“夏正,你说,这么多年,有些事情还能挽回吗?”
夏正先是塞了一张纸条给我,而后又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副资深教师的口吻:“只要想改变,无论多么地难,你都会想方设法去改变。不想改变,无论你眼前有多少机会,你都不会抓住它。”
这老师当得,真是人模狗样的。
02
凌晨一点,我回到了住的地方。
我躺在床上,从怀里掏出了夏正留给我的那张纸条,纸条开头写,夏小满。
刚瞧见这三个字,我心头一颤,猛地从床上坐起,突然就想起了我与夏小满的初识。
我和她初识,是在我20岁生日那天。
那天,20岁的我得了重感冒,但还是被几个朋友拖去西餐厅庆生。
酒过三巡后,一位身着中式服装的女生,微笑地向我走过来并问我:“请问先生,您桌上的空餐盘可以收走吗?”
我看着几个空盘子,笑着说,可以。
然后,那个瘦小的姑娘,一个人将我桌上的十多个很重的空餐盘尽数搬走了。
我看着这一幕,突然开始犯糊涂。一个如此瘦弱的女生,为何能有那么巨大的力量。
晚上十点,我坐末班车回学校,惊讶地发现那个女孩竟然也在这班公交车上。
我低头瞄了一眼她拿在手中的校牌,发现她竟然还是和我同校。
我诚然觉得这位同学的魄力不错,值得与之一交。
在下车的前两站,我弯腰用食指点了一下她的背,扯着嘶哑的嗓子问她:“你有笔吗?”
她倚着窗口,猛然睁开眼睛,瞥了我一眼,然后从书包里掏出一支笔递给了我。
我在口袋里摸了半天,只摸出了一包面纸,于是在面纸上写下了我的手机号码和qq号。
车到站的时候,我将纸塞在了她的手里,并在黑夜里做出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
她看了我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校园。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想,要不是老子嗓子喊不出话,老子一定会扯着嗓子对你说,同学,你可一定要打电话给我啊,不打电话,加我qq也行啊。
之后我守了电话和qq一周,也没有等到关于她的任何消息。
只是一个月后,她竟然敲响了我的宿舍门。
当时我正在床上睡懒觉,是夏正开的门。
夏正一开门,那个姑娘就踹了夏正一脚,龇牙咧嘴道:“夏正,你老妈让我把这些衣服给你。还有,不要为了风度而忘了温度。”
夏正接过衣裳道:“知道了。你赶紧走吧,男生宿舍多草莽,你个姑娘家家的就不应该为了我而以身犯险。”
听完夏正的话,那个姑娘又踹了他一脚,才趾高气昂地离开。
我从被窝里伸出头,看着这一幕,连忙喊住夏正:“刚刚那个姑娘是你的女朋友?”
夏正说:“屁嘞,谁愿意找个脱了缰的泼妇当女朋友啊。”
我说,那是谁啊?竟然让你不要脸的二逼俯首称臣?
夏正戴着耳机,摇了摇头:“惭愧啊,惭愧,我是她大爷。”
我一枕头扔在了夏正的头上。
后来,我才得知,那个姑娘叫夏小满。
按照夏正家乡里的辈分来说,确实是他的侄女。
03
我看着夏小满的地址,忍不住笑了。
夏小满,多年未见,你还好吗?
我把纸条小心翼翼地收进口袋里,忽然摸到了之前夏正交给我的信。
信是七年前写的,信上的邮票已经被撕了一半。
我在南方的月色下拆开信,信中这样写:
张景洋,我告诉你。我夏小满这个人,一向素颜朝天,快言快语,走路带风,吃饭啤酒来配,550ml的矿泉水一口闷,遇到不顺心的事儿,就会龇牙咧嘴丢下一句“妈的,看老娘整不死你”。我想我这种像脱了缰的野马的泼妇劲儿,估计是永远也改不了。
但是遇见你之后,我发现我变了,我想当淑女了。
信的里还夹着一张纸条:
别让一直喜欢你的人,难过太久当天晚上,我坐在书桌前,彻夜未眠,脑海都是她的样子。
她在电影赏析课帮我答到,笑着跟我说我们的名字读音很像的样子。
她在圣诞节收到我送给她的圣诞果,激动不已的样子。
她在阶梯教室里,当着我的面,一口气背完整首李白《侠客行》的样子。
她在听说我要去参军时,强颜欢笑的样子。
她在图书馆里给我讲“第一次兼职途中,一个歹徒往她身上丢用过的面纸”的样子。
什么涕泗横流的面纸,那是老子给你的联系方式好吧。
夏小满,你当年就那么喜欢我,一定很辛苦吧。
初阳透过小轩窗,爬上我的手臂。想了一夜,我决定给现在的她回复一封信。
我在信中这样写道:
从前很美,那时,你都在场。如今岁月懒散,此刻,我嫌它太长。
你看,从过去偷溜回来的时光,正扯着我的白衣衫不放。
它说,即便我是在坟墓里眠长,也会有人将那墓碑叩响。
就这短短几个字,我临摹了一遍又一遍。而且第一次,我突然就顿悟了江郎才尽到底是什么意思。
夏小满,这么多年了,你依然还会在原地等我吗?
是啊,这么多年了,我是不是不该突然打扰你?
想到这里,我最终将信上的署名从张景洋换成了我爱酒。
所有独立坚强的女生,都是被时间宠坏的孩子。她值得遇到一个更好的人,去教会她软弱,教会她温柔,教会她放声大哭。
而我,很想努力成那个更好的人。
04
十一月初,我收到了夏小满的回信。
她的来信中放着我原来的信件,里面还有一张纸条,是留给我的:
你的信,已经成功地迷路了。不用谢我,我已经收下了你信封上的邮票。所以下次就不要再寄过来了。不然,我告你扰民。
我读完信之后,忍不住笑出了声。
夏小满,你还是那副被时间宠坏了的样子。
第二天,我蹲在夏正的办公室里,第二次正正经经地写东西。
夏正在一旁说,凡事一定要考虑到它的最坏一面,写情书也一样,此所谓向死而生。
最后,经过夏正老师的瞎点拨,我麻利地写完了我爱酒的回信:
今时的酒杯想念旧时的酒,笑涡还未红透。万丈天涯一回首,有人他乡风雨飘,有人归家洗客袍。
山水迢迢,马鸣萧萧,你一直是我倾尽所有,想要留下的青春容貌。
只可惜世界那么小,我还是把你弄丢了,再也找不到。
夏正将我的信瞧了半天,才点头道:“孺子可教也。”
我在夏小满原来的纸条上,留了一句话:即使你不是那个人,我还是想见你一面。
十一月中旬,我收拾东西,与夏正告别。
夏正说,我靠,你丫的不会是逃兵吧。
我很是怀疑地看着我眼前的这位大学老师,郑重地给了他一拳:“我觉得十二月很美好,我要去南京一趟。”
夏正说,那我侄女寄信给你怎么办?
我说,你拍照发给我。
夏正说,那我有什么好处?
我说,身为一个教师,功利心那么强,对事业心不好。
夏正不依不饶道:“那等你从南京凯旋,你就随夏小满叫我一声大爷吧。”
我连忙踹了他一脚,笑着跟他说:“好,我叫你大爷的。”
凡是打着结局为番号的故事,都不是真正的结局,它只是暂停的符号。
因为岁月敌得过青春,却终归敌不过心之所往。
05
2016年11月20日,我来到了南京站,正好撞见跌落在玄武湖上的夕阳。
我虽然是第一次去南京,却感觉已经来过了千万遍。
我提着行李箱,笑着对那抹斜阳说,南京你好,好久不见。
我马不停蹄地依着夏正给我的地址找到了夏小满的住处,结果隔壁的邻居跟我说,夏小满已经退租了。
我再三确认,你确定是小满没有错。
那位邻居很是奇怪地看着我,从嘴里蹦出了两个字,确定。
听到这个消息,我蹲在街角,看着灯红酒绿的城市,从来没有过的失落。
三天后,夏正给我发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夏小满的回信:2016年12月3日早上10:30分,南京站的牌匾之下,我身穿红色大衣,手中举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我爱酒。PS:有玄武湖的那个南京站。
夏正还给我发一个大兵的表情,并说了一句,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着张大将军开炮了。
我回复他,她大爷的,师德,师德。
除了见面的时间和地址,夏小满还在信中跟我说,既然一开始就用文学的手段相识,那么见面的时候,也理应用文学的手段解决。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
我收起手机,看着南京的月色,心又暖了起来。
有的人看起来美丽高贵,温润如玉,但实际上可能淡漠疏远,越相处越觉得乏味,所以很难再喜欢下去。
有的人,初见时,觉得她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但越相处越觉得她豪爽中有淳美,平淡中有深情。
06
2016年12月3日,早上六点,我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坐在了南京站的候车厅里。
三个小时后,我提着我的行李箱混在出站的人群里,而后以最标准的军姿站在南京站的牌匾下。
结果我从九点一直等到十一点,也没有看见夏小满在信中所描述的样子。
夏正在微信上问我,张景洋,你见到人了吗?
我说,我睁着我5.0的好视力,将人群翻了千万遍,也没有看到她。
夏正说,我就有预感,你会出师不利,刚刚从老季那边套来我侄女的手机号码,不用谢我,记得回来叫我一声大爷。
她大爷的,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我拿着手机,在茫茫人海中抬起头,一个红色的背影从我眼前一闪而过。
我突然有种感觉,那个姑娘就是夏小满。
我提着行李箱跟着那个红色背影,进入了坐落在玄武湖梁洲上的湖神庙。
庙里参天的梧桐树叶子已经泛黄,那个红衣女孩蹲在梧桐树旁,像一朵开在冬日的虞美人。
我远远地看着她,拿起手机,拨出了一连串的手机号码。
电话刚接通,我激动地回了一个“喂”字。
她却回我:“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夏小满,我真的把你弄丢了,再也找不到?
电话的那端还在说着英文,我抬眼,恰好看见红衣女孩拿手机的手,从耳边滑下。
我连忙扔掉行李箱,像猎豹一般,冲到她的身后,一把搂住她的肩膀,笑着跟她说:“夏小满,你变矮了。”
夏小满看着我,愣了半天,才站起来抱住我,边哭边道:“你大爷的张景洋,你还没有秃顶啊?”
我紧紧地抱着她,嗓音有些沙哑:“在没有见到你之前,我还不敢秃顶。”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人就这么一辈子,如此短暂。回首轻狂岁月时,若是觉得愧疚,就赶紧去弥补,别让一直喜欢你的人难过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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